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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

2016-05-14司屠

西湖 2016年9期

司屠

他有了一个想法,不是多久以前的事,自那以后,他一直怀着它。他怀着它似乎是被动的。在它刚出现时,那时它还停留在字面上,他就否定了它。转念又想他干吗丢开它就像丢开一个烫手的山芋,好像他害怕它,他又不会真的去做这事。他就进入了它,满不在乎地想象着出手以及随后在一角清点收成的场面。这不错嘛,呵呵。好了,接着他告诉自己,到此为止吧。可是,很难说是主动想到,一个半小时后,当他出门坐在一辆行驶着的公交车上、视线随车窗外的风景划过,它又出现了。他不自觉地想着它,然后意识到了自己在想着它,与眼下的处境结合得又是那么地密贴,这让他吃了一惊,偷偷去观察周围的乘客,人们都呆滞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没有可能会去关注他人,更不要说有人能揣摩到他隐秘的心思。是他自己心虚了。他暗暗嘲笑着自己,恢复了镇定。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显然是忘了它,仿佛它从未被他想到过。然而,之后的一天夜里它再次光顾了他,那是在梦里,地点是在公交车上,心情就像是学生时代在考场作弊,不幸的是他失手了,他的手被从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牢牢地钳住,当他脸色惨白回过头去——一张有着冷峭的眼神的脸,属于几天前的那个下午他坐公交车时看到的一个乘客。在一片使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中,他发现整整一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就连司机也已把车停住,随着背部的那种缓慢逐渐的移动,他朝身后的车厢转过身来。仅仅看到了司机的一个侧面,他就意识到那是他以前的一个同事……在他冷汗潸潸醒来的一瞬间,他环顾黑暗的四周,庆幸那不是真的。

第二天,他回味着这个梦。觉得梦就是这样的。认真想来,他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并且,梦造成的那种不好的感觉此时还在,好像这里面有一种警示,指向一个什么潜在的隐患。他想着这些问题,但念头很快又滑向了实施它的过程。然后他故伎重演,喝令自己不要想它了。只是这次不比上次。在他这么想后,它是被他抛置了脑后,但显然它没有离远,隐隐还在,随时来袭。仿佛它逗留在他脑海附近的某个地方,他就处在它的阴影之下。果然,几分钟后,它回来了。既然不能阻止它生起,他总可以在觉察后就此刹住吧。然而这被一再地证明只是暂时的。根本就防不胜防,不知受着何种不为人知的规律支配,它又回来了。它一再地回来。往往,当他发现他又在琢磨着它时,他已经琢磨了它好长一会。而且是那样的缜密,不实施它未免可惜了。

从某一次起,他索性任由自己想着它。刚才我想到哪里了?他想接上他的想象,倒也不比想阻止它生起来得容易。他想着它,与其说是他想着它,不如说是它主动来到的。它是无序的,无序跳跃,一会儿来到的是这一部分,一会来到的是那一部分。不过,最为经常来到的还是那关键的部分。成败在此一举。他悄悄伸出手去,乱中伸出手去,用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恰到好处地将目标夹住(可别碰到他的身体,哈)、拖出来(如果夹不牢怎么办?为什么不可以是大拇指和其他手指呢),迅速放入自己的裤袋,然后若无其事下了车(吹口哨吗?),电影中就是这样的。

在这样想着时,有时,他就会想到这事可以去做。但是,这真的可行吗?想到被抓(出现类似于梦中的被抓的场面)以及模糊的远景,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没有风险,只要他准备得充分,操作时又足够稳妥、麻利,就能避免失败下场。他想象着得手,跃跃欲试。

一阵转动手把开门的声音这时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抬头,门被打开来一条缝,门楣与门框之间形成一片空白,这不会太久但也有可能空白就此消失即什么也没有出现门又合上了,莫名其妙,不过这种情形很少,正常是现在就是一只人头探入其间,目光对上,嘴巴在动,而后,头向后退去,不见,同样的一片空白,同样的幅度占据了同样的时间,随即,面积逐渐缩小,终于,“咔嗒”一声,门又回到了关着的状态。

几分钟后,他想起了刚才朋友和他说的话,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在走廊上,一个有段时间没见过面的熟人和他擦肩而过时冲他打了个招呼,意思是你也在这里。他没有听到。来到了他身后的这个熟人意识到意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埋头顾自前行的他。这个熟人想喊他一下,一只手提了起来,嘴巴也张开来,但最终没有喊出声音,那只手就来到头上搔了一搔。而他当然完全没有觉察这一变故。

如果他真的去做这事,除了怕失手被抓以外,他还有着一个和前者一样重要的顾虑,也许是更重要的,因为就算这件事不存在失败的顾虑,对此他也是一定要考究的。这是我做的事吗?这就是他的那个顾虑。但不管是在那天,还是在以后的又一个时期,仿佛此事还停留在一个念头的层面也就没有必要,他都没有深入它、给自己一个答复。

如今,他已习惯了那一想法的伴随。它已经在他里面扎下根来。但要是它就此消失也不会让人太过意外——若干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一人生中稍纵即逝的念头,他是否会因为最终没有被它主宰而感到庆幸呢?他不禁对此、由此遐思联翩。这时候的联翩遐思类似于人们在遭遇不幸时,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并且,这样联翩遐思本身不乏一种沉浸的乐趣。事实是,他很清楚那已无可能,他早晚会将它付之实践。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根据的又是什么?他现在经常想着的也已不是此前想象过多次的那些可能的场景,而是那一顾虑。这是我做的事吗?这是这一顾虑的总体的表述,若干子问题包含其中,它们每一个都真实、具体,其中一个得不到解答,总体也就无解。他也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一想,任其溜走,而是抓住它,一再地把它们摆在面前。他深陷其中,紧皱着眉头,得不到解答,以至于发起呆来。

但他终于明白或是自以为明白,这属于一个他自己没法在目前给出答案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最终他做了,那就是适宜的;如果没有做,那就不是他的事——它取决于最终的结果。而眼下他所能做的就是像部机器那样等待着与那最终到来的结果相关的一系列指令。至于这一顾虑,他可以把它抛开了。

他等待着,等待着来到决心下定的那一刻。他等待着,可又不以为然,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自然也不性急。他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完全被动的位置。它迟早要到来,那它就迟早来吧。他不会用杂念去干扰它从而阻止、延缓了它的到来或是促使了它早到。他就这么等待着。仿佛这事跟他并没有多大关系。

那一天傍晚,他从床上醒来。窗外马路上的声响顿时涌入他的耳朵。这声响开始时表现为一个总体,一团巨大的噪音,相对于睡着时的充耳不闻,只能笼统地用“嘈杂”来形容,然后被区分为往来的汽车碾压过路面时的一阵接着一阵的呼啸(随着汽车由远及近,声音也越来越响,响到转瞬即逝的最高点意味着汽车来到了他窗下然后越来越轻,相应地,汽车离他也就越来越远了)、远远近近的短促或是连续的汽车的喇叭声、人们一搭一搭的说话声、人声中尤为显著的孩子们的叫声,此外还有一种金属物品(他想到了是什么,想到了这东西的形状,但一时说不上名来)落到地面的声音和卷闸门拉下时的声音,清楚的就这么几样。(如果把这些声音都去掉,外面就安静了吗?有时候在凌晨,他醒来,感受得到那种难得的安静,但是在白天则不一定,在这些声音之外白天自有一种基本的噪声吧,不过,在城市里生活也没有这个可能;如果有那也会是令人不安的异常,想象一下世界末日。)自然,这在开始时表现为一团的声响早在他醒来之前就一直冲击着他耳际。那么,当他睁开两眼,他应该是先感受到了这份嘈杂然后才看到了灰茫茫的天色——在这一时间段醒来,天色似乎总是灰蒙蒙的。一瞥之下,这灰蒙蒙的天色很少会让人的心情好起来,它往往就是你抑郁心情的反映。随后,孩子们的尖叫声从那一团声响中脱颖而出了,使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上面,这本就仿佛来自另外的空间的声音把他带去了小时候,他想起小时候在这时候醒来,听到晒场方向传来的同学们的叫嚷,于是坐起在床上,揉搓眼眶的同时尖起了耳朵,似在确认或是辨认这声声召唤,想必同学们正奔跑追逐,你不禁一跃而起——你一跃而起,在你一跃而起的当即你变化为了懒洋洋的姿态,在你一跃而起时你作出了那个决定,但这配不上一跃而起和这不相称,相反,应该是,接着是:一丝苦笑流露在了你嘴角。

他的心现在是定了下来,或者说,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了另一方面。不管这是件什么样的事情,是好是坏,又光彩与否,不管之前他曾如何犹豫挣扎,一旦决定了去做,他都不愿有改变,并且不要拖延;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立即着手实施。显然有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些准备可能一时他都想不到(这没什么可担忧的,相信在准备的过程中它们逐渐会出现),有些又是否有必要?他考虑着应该做些什么,先做什么。一团乱麻。这种境况类似于整理房间,看着堆满了一地的物件,有一种不知从何下手之感。不过习惯很快对他作出了指引,他抓住来到他心头的一个想法,“到街上去吧”,他就向街上走去了。

他向街上走去,明明白白地意识到那种时候产生的想法从来不会是莫名其妙,它往往是当前最为必要:去感受怀着危险的企图置身于人群,同时也就开始了探看下手的地点之旅——进而将它确定其实就是实施此事的第一步。

和以往不同,今天,在街上,他有一种特别的情怀,仿佛自己正通过人群走向断头台,悲壮,也未免可笑;以及,一种隐秘的快感,一种隐身的感觉,人潮汹涌,但在你想象的世界里你为所欲为;然后,这一切被一种全身心投入一项事业的劲头所取代。你观察,衡量,设身处地,进入了角色。

这一天他到过小商品市场、超市、医院、火车站、菜市场,晚上还去了位于市中心的公园。后来,几乎本市所有热闹的场所,他都去转了转。不过,早在他那天上街时,他就已经想好了首次下手的地点,但还需要时间来坚定,顺便就去看看那些地方,将来也许会用得着;那些地方呢,自然在他看来都不合适,将它们排除的过程也就是他越益坚定的过程,等将它们排除得差不多了,他也就决定了下来。

他去那些地方基本上是坐公交车去的,这就是了,他确定的下手地点就是在公交车上,他貌似去那些热闹的场所,实际上,途中才是重点。一次,到了目标所在的站点他下了车,然后他走到对面的站牌下等着回程的车辆,对于那个目标,他连抬眼看一下都没有。

在回程的公交上,他思考着下一步行动。经过他家楼下的203路既通往商场又通往医院,不要说节假日,平时就很多人,可以说是不二之选。接下来他应该去熟悉这班车的运行路线和每一经过站点周边的地形地貌,这都是必要的,有助于他下车后迅速消失,如遇紧急情况,比方说,被人当场发现,他就可以凭借着对地形地貌的熟悉逃脱,而如果某一站点附近有派出所,他最好不要在快要到达这一站点时作案。作案时机无疑应该选择在快要到达站点时,这个时候车上乱哄哄一团,人们只顾着下车,对身体上接触的敏感不比平常,趁机下手成功的概率会比较大,还有,不管成功与否,接着他就可以下车,在下车时被人发现肯定好过在车上,更不要说对方在下车时只是发现了自己被偷,此人在回想的同时眺望四周,就算他想了起来眼也很尖,此时他们已经隔开了一段路,要将他抓住谈何容易,但如果他还在车上,在到达下一站点之前,车子还是有可能被对方招来人拦住,其时他只有一个办法,在车子开了一会后,拍打车门,叫司机停车,但司机不一定肯停,这就有必要平时和203的驾驶员混个脸熟,可是203的驾驶员有好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熟,和萍水相逢的人结交也不是他的强项。我的强项是什么呢?他就只好更加用力地拍打着车门,车里的人便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着他和无动于衷的驾驶员上演的这一出好戏。人们会很快意识到他是个小偷的。鉴于他面相不善,人们并不敢直视着他(虽然他背对着他们),人们目不斜视,装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是和驾驶员一样目视前方。在这个明哲保身的世界上,他们很少可能会挺身而出,但他能感觉得到这些人的幸灾乐祸,他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继续拍打着车门,用上了脚和谩骂,他不能示弱,不能停下。响起一个小孩的声音,孩子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叫他不要说话,小孩不依不饶,妈妈就给了小孩一巴掌,小孩放声大哭。终于有人发话了,“师傅,你怎么回事,你给他开一下门啊。”司机一言不发地靠边刹住车,打开车门。艰难的脱身。

这是可以想象的,等他走后,司机会告诉乘客,他是个小偷,可惜让他跑了。有些人恍然大悟,有些人说他们早就想到了,“一看他那样子就不是好东西”,人们还会感叹“现在的小偷……”,有人进而声称“还是让他走了的好,这种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大家纷纷附和。

……而如果某一站点附近有派出所,他最好不要在快要到达这一站点时作案,一旦惊动了警察,不管是在哪种情形下恐怕都会是凶多吉少。听到有人喊抓小偷,当即从派出所里冲出几个人来,当他一头钻入小弄,回头看到追赶他的其中一人边跑边向着身后的派出所院子喊叫着,意思是叫人开了摩托车来堵他,他发狠向前跑去,耳边呼呼生风,虽然事前他都有过探察,但那时根本就顾不上看路了,他只是不断地向前,不断地转弯,左一条右一条小弄片片叶子般飞来他脚下,随即被他抛在了身后,等他实在是累坏了,在一个转弯后靠墙急停(两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身子,大口地喘气),侧耳倾听(为此中断了喘气),再没有追赶的脚步声和喊叫声了,只有一颗心跳的声音,一下,二下,使他想起在医学仪器上听到的人的心跳声,看来他已经成功地摆脱了那几个人,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这里是如此的安静,阳光照得到处都白花花一片,阵阵知了的叫声从空中洒落,它们突然的停顿让人紧张,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干净洁白的老式小区,青砖白墙,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又仿佛第一次有人来到这里。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坐在房屋阴影下的一把小板凳上,正张着空洞的嘴巴看着他。她太老了,再也看不出她脸上的神情。他冲她点点头,站直了,整了整因奔跑而凌乱的T恤,从容地向前走去,但没走两步,就在附近的某处传来了摩托车的“突突”声,于是,他又撒腿跑了起来,虽然并不清楚该往哪里跑才是正道。

还有什么吗?穿一件跑动起来不容易破、乱的衣服确实也挺要紧,否则人家一看你那狼狈样就会明白你在逃,是不是要带上一件式样、色彩均不同于作案时穿着的上衣,在刚才那种情形下,他就可以当着那老太的面取出来换上它,再把作案时的衣服扔到墙外,然后沿着墙根慢步行进,掏出手机装作正在通话,但之前必须把手机的音量关掉,这个时候要是真的有电话打进来,岂不露馅——这样,当载着警察的摩托车来到他身边感觉着它缓慢了下来、警察从车上心生疑窦地看着他时,他可以把这理解成为是征询,他可以在通话(用一种仿佛在训斥谁的语气)的同时顺便指指前方(为了防止他们对他的长相已经有所认知,这时他不应和他们当面,但也不可让人感觉心虚地埋着头,他似乎是在看他们,但并不与他们真正有目光的接触),引开他们。

也许还应该背上一只包,很少有小偷背包的。他有过一只单肩背包,不背它有两年了,他记得当年收起它之前他经常背着它,他也并不是因为它旧才不背它,可现在他把它找出来,却发觉已经没法背了,毫无生气可言,有些地方还白化了。这就是那种情形的后果,他原本应该想到的。不过他也没有失望。他并没打算真的要背它,现在就更不想了。他甚至无法想象他背包的样子,他不能理解当年他出门总是背着个包。他觉得那很蠢,使他像个小丑。他是一个小偷,但不是小丑,小偷是小偷,小丑是小丑。就像小丑都类似一样,所有的小偷也都很相像,他发觉。这不是背一只包就能掩饰得了的。

在203终点站的前一站他下了车。之前的每一站他都已下过,自认为该做的也都做了。在这一站附近逡巡了一圈后他便回了家。他没去下一站终点站,他并没把终点站列入计划之内,他想到过,但仅仅止于想到了它,随即否定了它,也没给自己一个理由,似乎这是理所当然。这一路上并没有派出所,这多少算是个好消息。这趟旅程还让他明白他特别需要当心的是那些便衣。他见识了他们中的两个。他们穿着平常(这倒是出于这一工作的需要,便衣嘛),其中一个就像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似乎也不具备什么专业犀利的眼神,也不像那些对于别人有着明确权力的人那样盛气凌人,就是说,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会联想到他们是便衣。不过,再想想,这两人好像是有些不同,只是他不能清楚地说出这不同在哪里。当他上车时,他记得他曾看过他们一眼。只是当时没有在意,看了也就看了,就像他也曾看其他人一样。现在想来,他看他们和他看另外那些人大概是不一样的,他看那两人似乎是不由自主(那么,他们身上定然有着吸引他的地方),而他看普通的乘客则是有意识的。当然,这些都是事后的看法,在他们干净利落地将那笨蛋擒获之前,他根本就没想到他们会是便衣,这与他事先没有那方面的警惕也有关系。

但当他们出手时,他当即就意识到了他们是便衣。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个词,仿佛他经常接触到它,而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他们,这个词他当然早就知道,这个词曾经给他的形象是有些神秘,它所代表的身份(工作)令人憧憬。那时他还是个小学生,有个电视专门放到这些人,电视剧的题目里就有这个词,它的主题曲在当时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有着朗朗上口的旋律(也许是听多了的缘故),前不久在街上他还听到音响店里有放(但他没进一步想到它)。这已是一段久远的记忆,在那个易受影响的年龄,他肯定幻想过自己将来有一天能够成为一名便衣,就像他幻想过将来能成为一名科学家那样,但它在他脑海里停留的累积时间不会太长,不会长过银河,或者,电灯,更不要说命运了,很快,随着那一阵热潮的过去,他也就疏远了它,之后再没有和它有过那种强度的联系,似乎是再没机会和它有联系,而如今他又一次与之发生了关系,并且显然是更为切实的关系。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推搡着那个可怜虫(已被上了手铐)下了车。后者垂着头,一言不发。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这样了。他想象换成是自己,不禁哆嗦了一下,这是一种灭顶的感觉,只要在现实中经历过一次,从此就会失去敏锐。他庆幸那不是自己,不敢相信那居然不是自己。

自那以后,每次坐公交,他总会在同车的乘客中辨寻便衣。这是他最为忌惮的对象,他马虎不得。他认识他们越多越好,最好所有反扒的便衣他都认识,这样他就可以避开他们下手。因此,有一天,他还去了一个叫公交派出所的地方,那是本市专门反扒的机构,可是,便衣们的照片并未上墙,办公室的门大都关着(他听到从其中一间传来一下一下单调的木棍之类的家伙打在人背上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和有人痛苦讨饶已经变了形的叫喊,这两种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另一方的声音),他不敢耽留过久,在院子里装作打了个电话,谈不上有什么收获地就出去了。他想他还是应该去公交车上,去那里找出他们,找出几个是几个,如果通过一定的积累能够培养出识别他们的眼力那就太好了(这就像是一种特异功能)。

但是,似乎所有的青年和中年男子都像是便衣(老年人不可能,这种抛头露面具有一定风险的工作是不会让他们去干的,同样的道理,女的也不太可能,不过,出奇制胜,女的可能不是没有)。且不说那些英武强壮、浑身是劲的年轻人和那些气质精干、踌躇满志的中年男子。就说那个病怏怏的瘦子,生着一张肝病患者的面容,忧心忡忡,无精打采,但到时完全有可能摇身一变,换了个人似的,要多敏捷就有多敏捷。再说那个胖子,眉开眼笑,一团和气,可说不定正是这样的人,下手比所有的人都狠。还有那个长相猥琐的小青年,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人堆里乱转,貌似在寻找下手的目标,他更应该是个小偷,但也有可能偏偏就是个便衣。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自从上次亲历当场生擒的场面后,他再没有遇见过便衣(包括那两个便衣),不过,那两个便衣的平常、平庸已经足以让他对所有这些人都产生怀疑。

可是,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便衣,甚至有可能一个都不是。他明白,重要的是要有“车上可能有便衣”这样一种意识,疏于警觉和疑心太重都不可取,疑心太重,就会草木皆兵,寸步难行。一切看到时把握吧。

他后来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便衣,甚至,比那些真正的便衣更像是便衣。真正的便衣可能不会去注意人群中是否会有同行,而他既寻找着扒手也寻找着便衣,他的视野比他们更为开阔、全面,可能在警觉度上他也要超过他们,他们或许已经厌倦了这一份工作,只是为了应付上级才不得不站在这里,难免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感觉着自己是个杰出的便衣,心怀使命,心无旁骛,悄然混迹于人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将他启动,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法眼,这车里有没有猎物他只要一闻就闻得出来,他肃立笔挺,冷眼睥睨,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是不是因此那个可能是小偷的家伙在和他的目光一碰触后当即低下了头去(在那样一种姿态那样一种目光下,一个小偷根本难于掩饰他的心虚),再不看他,在下一站,此人便匆匆下了车。这人肯定是个小偷。相对而言,辨别小偷要比辨别便衣容易。小偷毕竟胆战心惊——他不由突发奇想,他可以冒充便衣,擒获小偷,将他们扭送至派出所,这可不是一时冲动,长此以往,随着他抓获小偷的人数增多,警方感动于他的热忱和能力,说不定会将他吸收为他们的一员,从此他就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便衣,在他熟悉的天地里名正言顺地大展身手。他本想成为一名小偷,却不料阴错阳差,最终成为了一名便衣。

他感觉着自己是个便衣,竖起了衣服的领子,顶着一阵狂风,穿行在人群之中,他左走,直走,倒着走,S走,人群阵阵涌来又纷纷退却,眼看他就要碰上他们,他一侧身,就绕过了他们,一加速,就避开了他们,他就像是一把刀,又像是一片树叶,既坚决又轻快,似乎不顾一切其实一切心知肚明,他在这里,但他不属于他们,他不断地超越他们,他超,超,超,以至于没有了自己,也就没有了人群,也就没有了道路……现在他缓缓地降落,一切又具体可见,又清晰如初,但仿佛已经有所不同,他感受着这不同,他回到了他们,他就是一名便衣。

两个人抬着一面大镜子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们把镜子靠着人行道上的树干放好,他们要休息一会。他侧身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可他还年轻,也许才开始年轻(他年轻过吗?),头发的稀疏,皱纹的深刻,还有腹部的微隆,失眠的频繁,等等,他身上衰老退化的部分那都是生理性的,而另一方面,在这两年里,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年轻,一方面他逐渐老去,另一方面他又感觉着自己的年轻,他并非对年轻那么地看重,也不是不看重,这就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他接受这样的必经,接受它的迟来,而从这样的年轻里发展出来的老年是值得信任的,所以他也不会操心延长他的青年期。

那仅仅是很短的一瞬。他离开镜子,往前走去。

有两天他没有出门,在他待在床上的时间里,他经常闭着眼睛,在脑子里一遍遍地过那一假想的作案过程,检查是否有不到之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如果说有什么不足不妥,那就是他的技术问题,他真的能不为人知地把钱包从别人的口袋里夹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吗?准确、及时而又不失隐蔽。对此他也想清楚了,这个只有通过自己的实践来得到提高,边摸索边总结完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也希望得到同行的指点,听听一个已经在从事这一行业的人的意见、建议,这不会是没有好处的,但这种事还是独自进行的好,何况,第一个干这事的不是也没人教吗?)但当然,此事非同儿戏,它和其他的一些技术活有区别,一个人学习射箭,一次射不中,可以再射,一射再射,而他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须成,一旦搞砸,就会危及自身。不过,关于这一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你技术再好,也难保会有失手的一天。

具体行动的时间他已经想好,一个星期后的五月一日是个节日,不出意外的话,到时候街上人山人海,公交车上肯定人满为患,这正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当然,有利有弊,那天上街的便衣也会增多。

他站起来,在床上走动着。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吗?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这段时间他的脑子一直没停下来过,他感到它有些累了,后面这几天正好可以让它好好休息一下。好了,不要再想了,就到此为止。沿着床的四角,他继续走动着,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直到屋外响起了一下敲门声,就一下,他停了下来,停在了床的外侧中间的床沿上,他听它又响了两下,然后响起了房东一贯的不带有情感色彩的没有起伏的声音,他是来讨要房租的。他保持着停住时的姿势,听着,直到这一声音消失了(仿佛看得到房东转过身去),代之而起的是下楼的脚步声(一只手放在扶手上,一脚一脚,小心翼翼,每走一步都要喘上一口气,来到平台时,回头看了眼楼上——可怜的老头),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那脚步声也消失了,直到响起了合上底楼大门的声音,他才仿佛得到了解脱,扩了一下胸肌,坐下在床上。

他试图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再想到这事,但其实不可能完全做到,不过,通过人为的约束,确实少想多了。说这是一段平静的时光并不为过。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床上(其间,房东又来过一次,他继续装作不在家),顺便翻翻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一个破书(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直带着它,“想想你这些年都丢了多少东西啊”,可能是因为它总给他看了等于没看每次看都像是第一次看的效果)。到了晚上,他便出去散个步,漫无目的地走上两个小时。在你行走时,如果有人走在你的背后,即便不是在晚上,在空旷阴森的所在,月亮时而隐入云层,水塘里的鱼突然跃出水面,水珠跌落有声,在这静寂的郊外听来分外分明,就是在白天,在热闹的大街上,你也会对后者产生防范之心。如果你此刻像我一样往南而去,你便会往东或往后——也就是往北看一下。于此,我觉得往东看一下比较适宜,仿佛是在看路景。如果直接往后看,会暴露出你的虚。若后者果真是一歹徒,便因此滋长他的胆量。可能他本来也忐忑,只因你一看,狠下了杀心。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威慑,意思是:我已经知道你在跟着我了。

但如果你并不知道有个人跟在你背后,他行走几乎无声,或是你神思飞扬,于内心徘徊不已。那么,即便他事先张扬地从你身后拿出刀来,高举过头,即便处于你周边的众多路人已为此掩嘴使尖叫声没入咽喉,令你讶异,而你依然行走若素。这样一来,你身后那个作势欲将你一刀劈翻在地的人,这个面目凶狠的男人或是披头散发的女人,完全有可能因慑于你的镇定,而不敢轻易造次。

让他是个男人吧,于是他把刀收入怀中,快步从你身边走过。走到一定之远,回过头来,狠狠瞪你一眼。此时,你因发现对方居然是你躲避多年的仇人,而吓出一身冷汗。如果你缺乏足够的想象力,我想你就不会明白他为什么刚才不趁机于你背后偷袭,致你于死命。

但也或许是这么一种情况,你虽自始至终没有往东或往后看过,却已清楚身后跟着一个拿刀的仇人。你想过奔跑,以此来摆脱他的追赶,只是出于那种可笑的自尊,你索性眼睛一闭,令脚步依然如故。也就是说,上面的那种情形,其实是你故意为之。那么,在此你期望什么呢?

你期望后者具备一定的想象力——具备到以为你对此已了然于胸,并已有了对付他的办法——而不要全无想象力:以为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也不可太过,是说被他猜到你乃是故作镇定。

往往是这样,如果你确实不知道你身后跟着的是你的仇人(你连身后有人也不知道),此人便会自你身边走过。反之,并因此而期望于他,只能是,当你发觉一刀已砍入你的脑袋时,你甚至都来不及想到后者到底是具备足够的想象力呢,还是毫无想象力,你就死了。

有一天,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市中心的公园,记得一个月前他曾来过这里,那个时候,他好像还没想好要在公交车上动手,他想好要在公交车上动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不不,那个时候已经想好了,早在他第一次来公园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在他决定做这事时,其实就有了这一个念头,只是当时还没有确定,还……他醒觉又在想这件事了,便含笑喝令自己打住。人们围绕着公园中心的劳动者雕像转圈,他便加入他们,不过没有脱掉鞋子,在那一片鹅卵石铺就的环形地面上走动起来,一圈,二圈,三圈……

出了一身汗,回到家擦了擦,他就上床睡下了。后天是他动手的日子,还有明天一天的等待。这天晚上他长时间不能睡着,没法阻止自己的脑子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如果它们和后天那个事有关倒也可以理解,问题是有些事情根本就莫名其妙,他一点也不明白它们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有些事情呢,他以为他都已经忘记了,现在则特别清楚地被他想了起来,哪怕一个最最细微动作,也都历历在目,就像是在放慢了给他看——一个临终的人或许是这样,他的脑子就快要停止活动,他的意愿对于它的制约几乎为零,它在它就将涣散的那一刻彻底乱了套,便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万花筒?)将它所储存至今的东西呈现出来。他意识到自己想到了死,这很不吉利。过后他又想到,他决定要干这样一件事并非没有根据,在他小的时候,当他看到别人的一样好东西时,他就想偷偷地把它占为己有;读初中时,有一次,他实在是喜欢同学的一个高级打火机,就把它给偷了过来,过后当他那个同学发觉不见了打火机、发动同学们寻找时,为了不至于败露,他只好把它丢入了厕所,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帮他那个同学分析打火机不见的若干可能,装模作样地一起寻找着。接着,奇怪的跳跃,他想到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给妈妈打电话了,妈妈也没打来过,明天上午他会打个电话去问问……接了电话后,邻居大妈让他等一下,她把话筒搁到凳子空出的地方,没有放准位置,话筒从凳子边沿垂下来,悬在地面之上。邻居大妈走到门外——事后她想起来、说到,当天早上早些时候她抱着一面盆衣服前往溪坑经过他家道地时,她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当然这只是事后的感觉,当时也不可能深思,就此走了过去,注意到他家依然门窗紧闭这一事实直要等到她接了电话去叫时。要说是看到之前已经看到了,但是没有和下面的疑问联系起来,因而也就只是停留于一种奇怪的感觉。疑问是:平时在这一时间老人家早已起来,今天怎么了?大妈毫无必要地在裤子两边擦了擦双手,一边向他家道地走去了,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后来回想起这一幕,那架势简直是大无畏地,自然是有点木,好像只是提出了一下问题,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却没有随即被想到,可就在几步路后,明晰地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又摇摇头觉得这不可能昨天还好端端的,“那不可能的,呵”,可是,这么一把年纪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心一阵跳,不仅是害怕确实是有些害怕,就这样来到了他家的道地上,故作镇定,喊,“阿娥大妈”,没有回音,再喊,换了种称呼,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感受着这片刻的毫无动静,随后,邻居大妈嘀咕着,死了?

他既回想又想象,不由自主、但又很少沉浸,他也不时想出离这一切,竭力和他的脑子斗争着,后来他已感到了极度的疲劳,一团混沌,似已难以为继,但还是停不下来。他想到不如集中注意力在某件事上,或许反而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可是想什么事呢,他搜肠刮肚着,可又觉得那些事都不值得他深想,只有找到了一件值得他翻来覆去想的事他才能甘心……

终于睡着了,随后又惊醒了过来,看了下手机,才睡了半个小时。刚才他做了个梦,梦中突然意识到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没有想到,当即被惊醒,坐起在床上。在这清冷的夜晚,他坐在床上,由于惊醒,脑子异常的清醒,脑子高速运转着,却再也想不到是什么事情,只留下那种深刻的惶恐不安的感觉。或许这只是担心的缘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安慰自己,没有多少说服力,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没有被他想到他可该怎么办?而就算真有这样的事,此刻他清楚地感到他已无力将它从梦中挖掘出来,也无力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现实中想到它,他太累了,让它现在再过一遍那个事他觉得那也是不可能。

那不是我能做的事,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他躺下来,喃喃自语着。

他睡着了,这一次他没花任何的力气。

第二天迎来了光辉灿烂的日出,当他来到街上,阳光照着湿漉漉的地面一片银亮,亮但不刺眼,洒水车开过不久或许在他还睡着时下过一阵雨,阳光带着水分。这天他起得不算晚,也只有在这样的时段才能见到这样有润泽的阳光。他迎着这一片亮光走着,在他的前后两边是并不密集的人流车流,他曾经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那会他骑着自行车上班时就经常迎着这样的一片亮光。当你意识到这样一片亮光,你就会觉得似乎有了个目标。这就是他那时的感觉。说来也就一两句话,可实际上已经七八年过去了。在一家早餐店外,他停下来,买了个粢饭,他吃着它回到了亮光中,继续前行。这会儿他感到精力过剩,他需要把它们消耗掉一些,需要“旁顾左右而言他”,是为了不使自己被激流带走,为了自己能平静下来,使明天到来时不至于用力过猛。他发觉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如果再走回去,他想他会累的。他横穿马路,走向一个公交站点,一辆公交正从前方树木掩映的路口探出头来,一路“叮当”着停下在他身前。他上了车,车上很挤。已经到了上班的高峰期。在下一站,他进去了一点。又一站过后,他来到了车厢的中间。每到一站,他就前移一点。在离他下车还有两站时,他已经站到了下车门旁。这时,他留意到位于他身前的一个男人鼓鼓的西装口袋,一个念头升起,与之同时,车门打开来,跟随下车的人流,他伸出手去,抓到它,抽出来,在手心里捏成一团,在被推挤下车子当一只脚落到地面上时顺势塞入自己的裤袋,告诫自己别看那个男的,顾自往前走,一步,二步,三步……每一步是一步,明确无误,落实着节奏……一步,二步,三步……压抑住跑动起来的渴望……一步,二步,三步,转入一条小弄,当即把皮夹拿出来,取出钱,绝不再对它多看一眼,绝不对它的其余部分发生兴趣,趁没人注意,把它扔入一旁的灌木丛,快速离开此地,在路口冲着一辆的士招手,乘上它,远去。他知道:从此,他就走上了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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