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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病友

2016-05-14施伟

西湖 2016年9期
关键词:乔治欧阳

施伟

在隔离点我和落落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只是,隔的时间太久远了,都快要忘却了,让人觉得那好像不是真的!宛如某个午夜看过的一场电影。

那年,我们——我、老王、欧阳、乔治和落落五个人乘坐同一趟大巴去往某地(之前,虽同为一个县的人而互不相识),因某个人被列为“非典”的疑似病人,整趟车上的乘客全被送进一个隔离点里。到底是谁被列为非典疑似病人呢,至今不清不楚,因为最终也未有哪个被查出携带病情,老王没有,欧阳没有,乔治、落落和我都没有,车上其他人也没有。大巴车从另一个某地开来的,彼地为病情多发区。我们几个皆是半途上车的,冤得很哩,车上其他人也冤,但没办法,彼时特殊情况,谁也没办法呢。被隔离的时间不长也不短,正好让这伙气急败坏的人,渐趋安定,甚至习惯于被隔离,以至临别时生出依依不舍的念头。查清楚没病了,该干吗还干吗去——欧阳去某地进货;乔治去见女网友;落落找工作;我和老王旅游去,但因旅游的时间被耽搁了,便就此作罢,调头返回了。当时大家免不了有失落感,即互留下通讯方式,说好日后多联系,你要来看我啊,我也要去看你啊,咱们都是好朋友,病友,疑似病友哈,多妙的一个称呼!后来呢,联系多少是有的,通通电话,短信往来,说说各自当前的情况,我、乔治和落落甚至互加了QQ,有段时间没事还偷偷对方的菜玩儿。再后来有了微信,更加方便联系了,老王和欧阳也不时掺和一起逗逗乐子。但是,特地去看望哪一位,却未曾有过,大概是时过了,境迁了,心思也就淡了。就这样,几个人再也没见过一次面。

这次是落落把我们大家召集了起来。

头天晚上,她在QQ留言说她从外地回来了,让我们一起去看她,她请我们吃饭,还给酒喝哩,她知道老王跟我都爱喝两口。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在QQ和微信上这样的玩笑开过不少呢。但这次是认真的。今天大早,老王给我电话证实了,我再给欧阳和乔治电话也证实了这件事。不多会儿,落落就给我打电话,“快来哦,快来!老王他们都在路上了,你要是迟到,看他们怎么罚你酒!”

我清楚,老王他们都未曾动身,还在犹豫着去或不去呢。后来落落又连续来了几个电话,一会儿说老王已经到了,一会儿乔治、欧阳也到了,都在她家客厅里坐着呢,就等我来了好开桌吃饭。同样,他们也接到电话说我和别的人在她家客厅里坐着。难道她能将我们的魂儿勾过去不成?当你得知有个“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待着,真是个奇特的体验!我们几个在电话里一致决定,去吧!我跟我妻子说了个她许可的借口,打车上路。假如,我说与被隔离的朋友们去看望一位也是被隔离过的女孩,她才不会答应。当年,在返回的路上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商议是否请老王顺路拐到我家喝一杯,她就反对说,“千万别带那种‘朋友来家里,我可受不了!”将我满怀的兴高采烈给打灭了:萍水相逢,有什么好“交往”的!另外一个问题,疑似病例果真只是疑似吗?后一个我当场理解,前一个后来也想通了,但她不能理解我们!我也不指望她理解。

落落家住在海滨小镇上。

老王从二十多公里外,欧阳从十九公里外,我跟乔治分别从七公里外和十二公里外的地方差不多同时出发了。老王和欧阳坐中巴车,乔治骑电动车。我离得最近又是打的来的,最先到了。在村口,我抽掉几根香烟,从各个角度观赏了一株大榕树,数清楚一户人家圈里鸭子的数目,还同拴在边上的一头山羊熟了起来。这当中,落落又电话催促了几次。最后,我读到村口一块石碑上镌刻的一段文字:公元1999年2月,村民某某人捐钱1.5万修造公厕三所,留芳千古。反复读读,以此消磨时间,也挺有意趣的。

待到乔治到了车站将欧阳、老王分别载来,我才给落落打电话说,“我们到了村口,出来接我们吧。”落落“嗯”了一下,说,“马上来!”她倒是没问为什么非要一起到了才肯让她出来接。

一个女孩的身影从巷子里走出,我想,她该不是向我们走来的吧。待到更近一些,她嫣然一笑,这一笑让我们都醒悟了。是落落!

落落什么也没说就转过身子在前面领路。她这一转身让我们又迟疑了。这是落落吗?我征询他们的看法。老王先前把他的拐杖靠在大石头上,现在又握了回来,我知道,他准备着,满怀准备着同落落拥抱。这一老一少,当年在隔离点的公共客厅里习惯以“哥们”相称,每天早晨见面必先行一次拥抱之礼。“全方面的拥抱”——乔治那小子艳羡不已,巴望也能抱一抱女孩软软的身子,但那女孩除了跟老王拥抱外,跟我们别的人虽也“哥们长,哥们短”,却偏不拥抱。老王迟疑着,没作声,欧阳和乔治也满脸茫然的。

也挺怪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觉静谧如梦的村庄有不少人在走动,白石与红砖混合建造的、闽南独有的风格的房子外面,随处可见一簇簇人群,他们闲闲地说着话儿,而说话声和走动并不影响静谧的氛围。新年正月里,村庄的什么节日?

那女孩是不是落落呢?又陌生又熟悉的,使我跟我的同伴们面面相觑。

落落穿着那种带头帽的黑色长风衣,头帽垂在脖子后面,头上另戴着顶羊毛贝雷帽,显然是她在彼地的日常装束。彼地为大城市,且于我们来说向北了一些,雪地寒天的。虽然我们近日也春寒料峭,但是南方小镇上女孩习惯短打装束,这样的打扮未免夸张了点。她双手缩在袖筒里,直直地垂着,仿佛袖筒里没有手似的,走了几步,似乎觉察到我们没有跟上来,转身又是嫣然一笑。

乔治推动他的电动车,我和另外的同伴也跟了上去,沿着石板铺垫的窄巷到了落落的家。

厅堂上八仙桌有不少人围坐着吃饭喝酒,还能听见一个房间里也有人高声猜拳,我们几个都在入门处踌躇不前。什么节日?我捅了欧阳一下,欧阳点点头,老王低声说,“添香日,这个村庄的添香日!”

落落站在里面喊,“进来啊,进来。”

八仙桌旁有人站了起来,“哦,桂花来客人了呵。”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带着几分醉意走过来向我们敬烟,落落介绍说这是她父亲。落落的父亲敬过香烟,又回到座位上,落落招呼我们上二楼去,鱼贯着从这些人边上挤过去时,我看清楚房间里是一群青年男女,有几个染红头发和钻耳洞的,他们正兴高采烈地猜拳和相互灌酒。

二楼客厅的茶几上摆得满满当当:中间一个插电的火锅炉子,七八个碟子里装着肉、海鲜和生菜,还有几瓶红葡萄酒。通常到人家作客都是喝过茶再吃饭,因茶几上摆好了酒菜,我们几个只好在客厅里站着,落落也站着。我想说句什么一时说不出来,又让它跑得无影无踪了,那本来在脑海里一直转着呢。别的人也没说什么,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样的状况。小说写到这里,陡然觉得要写不下去了,我无法描述当时的情景:主人和客人站在客厅足足有半分钟,其间一句话也没说,好像也没有人做什么动作,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像被定格了的电影镜头似的。而砖石混构的楼房濒海,隐约能闻海浪拍岸声和风的啸叫声。

最后,主客双方还是坐到当成酒桌的茶几边上了。

“这次回来,不想再出去了,”墨鱼干剪成小块丢进火锅里炖汤底,离开锅还要好些时间,落落双手按在锅盖上,“就在老家开个什么店,你们看开什么店好呢?”

老王说,“问戴维好了,他最清楚。”老王的意思是我是收税员,在我辖区的两条街道有成百个大大小小的店面在做生意,按他想法这方面我明白。

“开花店吧?女孩子开花店最适宜。”我头脑中迅速转动好几个念头,可是只想到这个。

乔治接过我的话茬,“女孩本身就是一朵花。”

我说,“但是开花店并不一定赚钱,刨去费用可能也只落个工钱值。”

“怎么就不挣钱?”乔治问。

我说,“好几位花店老板和老板娘跟我说过的,我向他们收税尤其是要涨税时,他们都说快要亏本了,店租、水电费、卫生费、广告费,等等,一大堆费用,假如税还往上涨马上就倒闭。虽然,果真涨了也未必就倒闭……不仅仅花店,其他的——譬如服装店、茶叶店、食杂店、音像行、文印店、理发店、性用品店等等,总之,好像都挺难的。”

“什么行业能赚钱呢?”老王问。

“呵呵,我是小小税务工作人员,尽管辖区里有成百个店铺在营业,但是我能把定下的税收齐就不错了,”我说,“你说饲养员知道把鸡下的蛋收起来,还有必要弄明白鸡们怎么将蛋生下来的?”

该比喻我自认为打得既恰当又风趣,相比于钟书先生以鸡蛋打的另一比喻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真不愧是业余小说作者呀。这方面我比较拿手,在隔离点时常把他们逗得笑翻了,但是今天我讲笑话他们好像不怎么笑呢,我想该不会是如人所说:同样的段子在不同的场景里收效是不一样的……

无人为我精彩的比喻喊好,我略感到有一丝儿失落,我嘟哝道,“这些我真的不明白哩,做生意的事你们怎不请教欧阳大先生呢?他才是商界人士呵。”真切亦如此,我们几个人当中也只有欧阳是做生意的,只不过做得非常不好,赔得差不多连短裤都要脱给人了,因此在这方面他其实也没什么发言权。

“我最喜欢花了,小时候亲戚送我们两盆花,两盆一样的花,紫红色的花朵,细细的重瓣那种……哎呀,这个启瓶器可能坏掉了,”欧阳正用一个塑料启瓶器开红酒,那个工具已经裂掉,落落说,“我房间里有个不锈钢的。”她站起身去拿。

汤开后我们把丸子放了进去,又把九节虾和肉片全都放进去后,落落才拿来了启瓶器,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男子,落落介绍说这是她男朋友。落落有男朋友?我好像听谁说过,听谁说过呢?落落是一定有个男朋友的,十年都快过去了,她也有二十八九了,她应该有个男朋友。

有一次她在QQ上和我说她订婚了,订过婚自己又后悔得不得了。两人交往有挺长时间,相处得也不错,双方都是外地人,在彼地虽说算不上相濡以沫,至少也可同甘共苦,却不知怎么的订过婚就满腹的悔意呢,她说,师兄,你替我分析分析。那个时候,她都喊我师兄。我说,这个我也不大明白,大概是,但凡在选择面前人人都有犹豫和波动吧。她问,师兄,那你当年也是如此?我说,记不得那时情景了。她说,你再想想。我说,真想不起来。然后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我的朋友年少时喜欢一个女孩,但他认识女孩的母亲,知道那是个既淫荡又丑陋的老女人,他想女孩早晚也变成那模样。后来女孩果真又丑又浪,男的却后悔了,后悔没有趁着她美得如花纯得似水的年华,好好地同她相爱一回。落落问,那当时要是不管不顾地去爱呢?我的回答是,同样后悔!有关这个故事,我写成一个小说,可惜没写好,就没拿出来发表了。之后,我也没问她悔婚的事最终怎么处理。也不知这个男友是重新找的还是原来那个。

“我男朋友姓潘。”落落说,接着她向他一一介绍过我们几个,并简单地说了说当年一起被隔离的事情,他有点儿惊讶,似乎想问:既然没病你们怎么还要受隔离呢?但是也没问出来。欧阳把红酒打开,小潘向我们敬酒,说幸会幸会,一听是河南口音,早先有个搞笑剧女主角老说河南话,所以一听能听出,他忸忸怩怩的,弄得回敬他俩时,我想说句不那么老套又有意义的祝福的话老说不出,最后就说:祝你们早生贵子!老王说,这样的也行,反正结婚了就得生子。他们几个则全说一样的:祝你们早日喜结良缘!我在想,所有的祝词都是见风使舵的啊,又激奋人心又毫无意义。我表弟有两枚特制的硬币,一枚两面都是“花”,一枚两面都是“字”,当一大群人为一件事定不下主意时,他总是狡黠地拿出其中一枚,让它来帮众人做“决定”,这算是在“生死未卜”时给自己一点儿信心吧。

于是,大家开始吃菜,身上有点儿热了,大家把外衣脱下搭在靠背椅的靠背上,只有落落没有脱,她穿着可是那种带头帽的黑色长风衣,头上又戴着羊毛贝雷帽。落落说,“我刚才说我小时候,喜欢花,亲戚送我们两盆一样的花,紫红色的花朵,细细的重瓣那种……”

“紫罗兰吧?”乔治问。

“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两盆花,我妹妹一盆,我一盆,我俩分好了,谁的归谁照管。”她说。

“挺有趣的,这姐妹俩……”老王单独和小潘又碰一杯。

“可是,我妹妹那盆比我的漂亮,从一开始就比我的长得水灵,她先挑的——”落落口气里仿佛二十多年前的小情绪还在哩。

她接着说,“我没办法,我心疼我那可怜的小花儿,怕它知道自己有多丑陋,它又矮又瘦,几片叶子黄黄的,尤其是花骨朵总像没有睡足似的,没精打采,我都不指望它有盛开的那一天……”

落落的男朋友小潘突然站了起来,我们全都抬头吃惊地望着他,他又坐了下来,脸腾地红了,先前喝了好几杯酒都一点变色也没有,这时竟像女孩子一样羞红了脸,他说,“你们慢慢喝,慢慢喝,我不胜酒力……”他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不像他一个打工仔说的话,但从他以尖头皮鞋来配瘦脚牛仔裤能看出他确是在工厂里打工。

说完话,他又站了起来。本来嘛,他应该说完话才站起来比较合适。

欧阳说,“怎么这样啊,再一起喝喝!”

“让他去吧,他真不怎么会喝酒,而且……”落落替她男友解释,“刚才让他出来见见大家还是我硬拉出来的。”小潘晃着身子转过去,整个人摆个不停,仿佛踏着一个听不见的音乐的节奏,“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我知道那不是醉了,而是男人娘娘腔的动作,我堂舅就这毛病,我劝过我堂舅走路时不要老是那样扭腰,可是他说,每当转身过去就觉得身后有人盯着他看,于是忍不住要扭腰扭腰的。欧阳和乔治脸上掠过一丝怪怪的表情,马上又沉下脸来,一个往锅里不停地放青菜,一个剥虾,我知道他们是想笑笑不出来。

“内向,内向……呵呵呵……”老王没等青菜熟透就急急忙忙捞出来,他认为这样营养才不致丢失。老王退休前是中医,但是从不相信医药,他说过一句经典的话:真药治假病,真病没药医。他如今七十多岁了照样烟酒不忌——人活得洒脱就是好,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就是最好的养生。这些都是他说的,我觉得有些道理,但是评价一个青年男子,而且当他女朋友的面说他“内向”,好像不怎么好,“内向”对于男青年绝不是如其所想的褒义词。

小潘扭着腰推开一扇房门走了进去,在一方矮凳上坐着,双手合在一起夹在两腿之间,前方并没有电视机什么的,可他僵着身子,两眼注视前方,仿佛有个电视机正播着精彩的韩剧。我怀疑,直到我们把酒全喝光了他也不会动一动,而且我知道,在我们刚上来时,他也是躲在这个房间,一动不动地坐着。这肯定是落落的房间,从我的角度能看到床上叠着两条丝绵被,一条是柠檬色,另一条也是柠檬色,床单则是湖水色的,房间有一个大的落地窗,窗帘上面有一些塑料珠子做成的璎珞。显然是重新布置过,落落喜欢的格调,我记得在隔离点,我去她和另一女孩子同住的房间找她们聊天,见她们就是把隔离点统一白色的被单换成自己带的粉红色的,看起来又柔软又温暖的,且有脂粉的香气,不像别的房间不是药水味就是脚臭味。

我记得当时闲聊的话题是,女孩子为什么非要跑老远去找工作。

她的回答是,她喜欢远方,向往远方。

我说,远方好啊,好在未知!她们似懂非懂。远方,路迢迢心茫茫,但是远方的天空永远是晴朗的!当时我都快四十岁了,当然比她们懂些。

在隔离点时老王六十多,欧阳五十多,乔治四十多,我快要四十,而落落彼时还不到二十岁,用乔治的话说,嫩得像一根带露的韭菜。她和我们能玩在一堆,原因有两个:一是在隔离点里我们几个同为一个县的人,操同一种外人称之为“鸟语”的独特方言,有共同怪癖的生活习俗,譬如,我们那不允许把筷子插在饭上面,说那是供死人的,还有晚间不能吹口哨,会引来小偷,七是吉祥数字,八是倒霉的——“七成八败”,等等;二是,我们几个虽然老,但心理年龄却不大,尤其是老王人称老顽童,甚至有人喊他“老色鬼”呢,举个例子,每次到公共客厅闲坐,我们都特地将年轻漂亮的女生安排靠他身旁坐,而他不高兴了,嚷着说大家不该欺负他,有人问那怎么安排他才满意?他说,女孩要安排在对面坐,才方便欣赏。

隔离点那个公共客厅的每天大早,疑似病例们从各自房间踱出,在这里看电视、打扑克,或者聊天说怪话。这些无聊透顶的人们做了很多无聊的事,较为经典的是两位江西老乡见面就打听什么时候能出去,而急着出去要干的事是睡对方的老婆。另外一群人(以欧阳为首)则以虚构同护士长睡觉为乐事,我们的护士长话不多但极其和善,从护士帽和口罩之间露出清澈忧伤的眼睛能看出,她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于是,他们总爱说昨晚跟她一起度过美妙的良宵,什么什么的,如此这般,其中有个小伙子更夸张,他说,他半夜走到值班室门口,看到许多人在那边排队等待,便走到后门去,没想到护士长虚掩后门等着他进去呢,真是太会编了,小小的值班室哪有什么后门?但是,大家宁肯当作真事来信,一个个艳羡得不得了。护士长成了大众情人,她自己还不知道,见别人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应该是满头雾水的吧,她哪知道自己唯一露出来的双眼竟成了YY的对象。大伙儿见面不问吃了没有,也不问昨晚睡得可好?单单问:昨晚,陪护士长睡了吗?一位大姐更好玩,她竟天天防着她老公怕果真如此了,她不能放心地让他单独去打饭或者做别的什么,她说,你们这帮人太坏了,把我老公也教坏了。但他们却是那样恩爱,大白天也两个人锁在房间里。

直到有一天,护士长得知自己成为“大众情人”的秘密,她倒一点也不生气,还特地把口罩拿掉,让大伙儿一睹她的芳颜,她的崇拜者们纷纷夸她“确实长得太漂亮了哇!”我们的老“花花公子”乔治则暗恋那个小个子护士,我和他同住一个房间,她来查房他总要讲各种笑话逗她笑,她总是严肃地忍住笑,直到忍不住了便在口罩里发出“噗嗤”的笑声,鼻孔的地方就会被吸深了两个窝窝。乔治还想吃她豆腐哩,利用量体温或者打针时,想方设法都要蹭蹭她的身子,可是人家小护士防着哩,一点不让他得逞。真是异想天开!这导致打针时小护士总要给他一点小罪受受,针扎进去、拔出来都要耍一下“枪花”,且比划着要扎却偏偏不扎,以此延长他提心吊胆的状态……猛一拔出来就使劲拍他大白屁股一下,让他一惊一乍的,凡此种种,他犹是不怕吃苦头……

落落和另外几个小女生也参与我们的“活动”,她们不认为这些人的做法龌龊,谁都清楚仍是虚拟的游戏,她们津津有味地分享这些瞎扯淡的怪话,间或能从中暗暗探究人生初期似懂非懂的小隐秘呢。尤其是落落,她甚至帮忙打听到护士长和小护士的名字,神神秘秘地说:一个叫“艳芳”,一个叫“芒儿”。这虽然并无实际用处,但是所有的人都感激她呢,因此她能同大伙儿打成一片,以“兄弟”相称。

以上皆是当年隔离点真实不虚的事儿。我们一大堆不相关的人被“囚禁”在一起,要做的事不能去做,要见的人不能去见,还有可能生一种莫名其妙、与我们无关的“病”,我想,若不这样,我们定要闷得慌,烦躁得要死。

当时,我们以谈论诗歌开始,说到不少的经典诗歌以及著名诗人,中国古代的诸如楚辞,魏晋和晚唐的诗,还有元曲和“五四”时期的徐志摩等等,国外的说到叶芝、普希金、惠特曼、艾略特,甚至说到日本的俳句。当然说得最多的是拜伦和济慈,当时我们都觉得这两位挺有意思的,多读读也有意义,有条件的话最好读穆旦先生翻译的版本,那淡雅古拙的格调儿真真是妙绝了。总之谈得很多——不一一罗列了。好的诗人的名字、好的诗句从嘴里不断说出,那景况仿佛刚嚼过薄荷味的口香糖,齿颊留香,余味悠长,满嘴清芳的气息。

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不停地吃菜,仿佛从前天起就一餐也没吃过了,碟子里的不管是肉片还是肉丸子,九节虾、海蟹、花菜、香菇、大白菜不停地被放入锅里,开锅后像一座汹涌的大海,在我们面前沸沸腾腾……筷子往里面捞啊捞,再往嘴里送啊送,所有的人都吃得汗流浃背,没治了。间或,碰一下杯,抿一口红酒,再吃一口菜,好吃,好吃,咀嚼声和喊好声,海鲜真好吃啊,牛肉真好吃啊,大白菜也不错……菜碟里的菜被消灭光了,落落下楼去又端来一碟鳗鱼段。

谁问了一句:鳗鱼能吃火锅吗?能呀能呀——所有的人都说能,可是鳗鱼放进锅里,大家都喊饱了,再也吃不下了。乔治提到他的一位同行,在厦门Psyche Doll公司上班,公司的地址是金顺路238号,人特别小气。

我们都说讲故事的没必要那么具体吧!

乔治说,“必须的,这是个真人真事。那位同行小气到什么程度呢?从网上买那种便宜的汽车蜡,再到洗车店请人打上去,怕人浪费他的那一罐没几块钱的劣质蜡,还亲手一丁点一丁点揩着抹满车身,再由人家来抛光。结账前还要清点车上七七八八的物件,看有没有被小弟‘顺走了他什么,连抽一半的香烟也要数数,假如烟盒里少了一根就要扣人家工钱。”

“哈哈,是够小气的,但是……”我说,“你怎么想到讲他呢。”我觉得这件事虽然有趣,但不是时不是地的,听着也怪闷的。

“你们听我接着讲嘛,那人去饭馆吃饭,也要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有次点了盘豆豉鳗鱼,端上来他不着急吃,先一块一块在盘子里拼凑着,头、中段、尾巴一一按顺序摆好,小孩子玩拼图游戏似的,小二在一旁看得好不纳闷,搞不懂他什么用意!”

“他拼好了整条鳗鱼就叫嚣,‘这鳗鱼怎么不按比例生长啊!老板娘因他一开始就要求打最低折扣,切好了就拿了两块中段放到冰箱里,小孩晚自修回来给他当宵夜吃,这个人居然也防到了,哈哈,真是利害!”

“你那个小花后来怎么样了?”欧阳打听落落讲一半的故事。

“我那个小花,”落落说,“真可怜,它……”落落还没把话说完。这时,我听见楼梯有人走上来的声音,落落的父亲上来了。

落落的父亲向大家敬酒,这是个普普通通的闽南男性,在街上随便能碰到三至四个或者更多像他一样脸形的男人,落落好像跟我们提过,父亲曾在机关工作,因她叔叔收了别人贿赂,叔叔也在一个机关工作,她爸帮她叔走动关系,最终没把事情摆平反倒把自己的公职给弄丢。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落落和她妹妹都还小。这倒霉的男人后来在朋友的工厂里当管理,很不得志,但落落认为他是坚强的男人,在她QQ空间里有一首诗可以为证——那首诗里她把释迦牟尼、国父孙中山、未名星球上的巨大岩石同自己的父亲来并举。

落落的父亲早先一定喝了不少,我看他神情恍恍惚惚的,抬手和晃动脑袋都像是慢动作,甚至像质量低劣的液晶电视屏幕有一道拖影的痕迹,呵,这也可能是我醉了看到的情景。可是我迄今好像喝得并不很多,要不就是吃得太饱——胀晕了吧,我想。我听他在说,“我们桂花,说实在话,是个好女孩……”

桂花是谁呢?

落落扯了她爸胳膊一下,她爸不受她影响,接着说,“我们桂花,这次回来就要结婚……”

“桂花,说实在话,跟她妈关系不是很好,从小就紧张,”落落的父亲说,“说实在话,她妈本就是她姨妈,抱养的时候,就因这层关系想着也没多少差别,可她们母女俩偏就关系紧张。”

“和我朋友说这些干吗呀,爸——”落落有点儿生气。

从以上落落父亲的话里能听出几个信息:一,落落又名桂花,俗气透了的名字,因此她自作主张改成“落落”了;二,她不是她妈所亲生,而是抱养的,尽管抱养自她母亲的嫡亲姐妹,但母女关系不和。

落落的父亲,应当说是“桂花”的父亲更为准确,说,“怎么不能和你朋友说呢?你这些朋友们,说实在话……”至此,我发现,“说实在话”是落落父亲的口头禅,故而上面他所说:我们桂花,说实在话,是个好女孩,应理解为:我们桂花是个好女孩,或者我们落落是个好女孩——不必待到“说实在话”才算好女孩的,在他当父亲的眼里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好女孩!但从头至尾我没听他喊她落落,作为父亲他甚至不知他的女儿还有个名字叫作“落落”。

“爸爸,今天是咱们的添香日,按习俗说是给祖宗的香炉添炷香,吉庆的日子呀,我请朋友们来也是为了增添气氛,热闹热闹的,不是要您向他们吐苦水的,爸爸同志!”落落在“爸爸”这个称谓后面加了“同志”,以显得轻松活泼,但她口气还是不自觉冷硬得不得了。

她父亲摆了摆手(在画面上又拖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叹了一口气说,“不说了,不说了,说实在话,假如你在外头结婚了,我们还省心哩。”

“可是,我妈她哪有真心欢喜我回来!”

“你别管她!我让你回来是为你好呢,说实在话,小潘是河南的,你们俩在那边全是外地人,房子也没有一套,就靠打工什么时候能有出头呢。”

我觉得落落的父亲说得挺有道理,他一直在替女儿着想,说不定为此还同落落的母亲有过不少争执。他说完这句,真的不再说什么了,便默默地抽烟。(因为“画面”问题,我看他不动的时候脸像两层影子叠在一起,不知道是酒精致使他脸部变形,还是酒精让我视觉呈现误差呢。)

作为客人,在他们父女俩争执时我们没人说一句话——不了解实际情况乱插话可能添乱。至此,我却觉得不说点什么又不怎么好,便捅了捅老王请他开开口吧,毕竟他人老话稳不至于说坏掉。

老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默默抽烟的男人和落落,才小心翼翼地说,“正月十二,添香日,哦,那七月普度呢?”他的意思是说,闽南乡村正月里皆有个添香日,七月里还有个普度日,他怎么说这个呀!听起来倒像是打听下回作客的预定日期。

“七月初八,”欧阳马上替主人作了回答,“我年轻时在这一带当过教师,这些村庄哪天过什么节我都清楚。”欧阳沾沾自喜的样子。我知道,他属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批放弃公职下海经商的人,而经商经得并不成功,因此说到下海之前的景况总要有些缅怀,他在隔离点时向我们讲过在农村当老师倍受尊重,每逢节日或喜庆日子,学生家长总要邀请老师们去家里吃宴席,当贵客招待。当年,他正当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酒量大得离奇,一餐能喝下两三瓶白酒,拳指又特别好,无论是“双拳两胜”还是“单拳倒”皆所向披靡,曾创下单人连打四桌酒席“通关”的惊人纪录,在一次乡村的七月普度时节。因此号称“拳王酒霸”。我说,吹牛吧。不过,早年农村尊重老师,并以此为荣倒是事实。

“哪个学校,您当年执教?”落落的父亲淡淡地问道,我想他对此并非真感兴趣,只是出于礼貌地问了问。

“本华小学,大概离这边不远吧,沿海岬那片防风林走过就是了,”欧阳记性应该不错,或是故地重游他的记忆如同一条脏毛巾得以洗涤,原有的花纹逐渐显现。但是,有关这个唯他本人觉得有趣,在座的无人可与他共享奇妙的体验,他说,“这个村庄叫‘末华村吧。”

末华村,没错,我记得村口的石碑上用隶书镌刻着这三个字。镌在上端的三分之二部分,下端则是那行饶有风趣的小字。我本打算说给他们听听,以博一笑,但想到假如他们不笑,我便自讨无趣了,况且“捐钱……建造公厕三所,留芳千古……”云云,说出来非但不雅,还影响胃口呢。万一主人又误会是讥笑的意思,那就更加不适宜了。故而,我将此藏在心里,留待他日再讲了。

那个时候,其实大家都吃饱了,一碟子鳗鱼被放进火锅里,虽然火力调在最小档,但是,“咕噜,咕噜……”被炖得稀巴烂了,且如发糕般地缓缓胀高。

“是的,‘末华村。”落落的父亲闷了许久才答道。

欧阳,我们当中不懂得察颜观色的一个人,难怪他生意做得不成功,他说,“末华村,那年,隔壁村有家嫁女的,嫁到这个村庄,您知道吧?”他停下来征询主人,落落父亲没作出什么反应,他又盯着我们看,“你们知道吗?”

一年里哪个村庄没有嫁娶的喜事呢,我们哪清楚他想要表述什么,但是,他既然问了,我们也只得盲目地点点头,欧阳接着说,“寒假里,学生的姐姐出嫁,他家长邀请校长和老师们赴宴,却不是隔日在女方家的‘回请女婿桌,而是要我们跟着送嫁的女伴、姑嫂姨妗们一齐到男方家去,哈哈,让我们一帮大老爷们陪送嫁……我们学校凑巧大多是男教师……那情景,不伦不类的,现在想起来……哈哈,着实不符乡村的习俗,可他们当成什么荣耀似的!”

落落的父亲陡然想起楼下还有客人,便歪歪斜斜下楼照应去。

“你们知道吗?我们那年被隔离到底受了哪个的牵累呢?”乔治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拿牙签剔牙,因此他说话时我们看不见他的嘴巴在动,且他变了个瓮声瓮气的调门,令人觉得那不像他自己在说话,而是有个什么看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肚子里说话,“你们想知道吗?”

老王沉吟着什么,过了良久,他说,“我们应该到楼下向落落的父亲和别的客人敬一下酒,你们看呢?”他征询我们的意见。

我们几个互看了一遍,又全盯着落落看,她一直还穿着带头帽的黑色长风衣,甚至还戴着那顶羊毛贝雷帽——作为客人我们全都把外衣脱下搭在椅子靠背上了——这情景倒似她不是这个酒席的东道主,而是我们吃饭当中她临时串门来了。落落不作声,我们几个也没人作声。

“告诉你们吧,那趟车在我们上车后有个人下车了,半途下车,不,他应该买票买到那个地方,他回家了,那是他的终点站,他回家和老婆睡觉了,睡到天亮就死翘翘,邻居们和居委会都很紧张,因为他是来自病情多发地带的,便上报给了抗典办……”乔治急不可耐地说出他所知的“秘密”,见没人反应就接着问,“你们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这事是我回来后听人说的,告诉了其中哪几位,但没有人告诉乔治吧,所以他直到最后才从别处知道,现在便当作“秘密”转了出来,可是后来又有说法这也是谣言,真实不虚那趟车上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医护人员清楚。

“那人死于‘马上风,”老王说,“我们下去敬一巡酒吧!”说着便找到他的拐杖站了起来,老王有股骨头坏死的毛病,坐久了总要站一会儿才能走动,落落将他扶着,他搂着她,仿佛孝顺的孙女掖着年迈的爷爷呢。可是,没走两步老王便撒开她,把拐杖交给另一只手,腾出手来搭在我肩膀上。由我扶着他下楼梯。

落落便向我说起她小时候经常做的一个梦。做这个梦的时候是白天,家里没别的人,第一次她可能是感冒了发着低烧,独自睡在厅堂的一条板凳上。其实,这个梦是从醒的时候开始做起的,她甚至是睁大着眼睛看见身边站着一个人。但是,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后来她知道那个人是死神,因为他穿着连带头帽的大斗篷从不露出脸孔来,但他来了并不是要用他那大镰刀勾走她的魂——他居然是来跟她玩儿!他让她的板凳在空气中缓缓地浮起,而且转动。她觉得好玩,便乖乖地躺好,充分享受这奇妙的游戏。

八仙桌旁的客人早已散了,也都走掉了,只剩其中一位在厨房陪落落的父母亲说话。我们便从桌子上拿了酒和杯子到那里面敬他们。

那个人是落落的舅舅,落落父亲向他介绍,“这是王老医生,戴干部,欧阳老师和乔治先生,他们都是桂花的……桂花给你舅倒酒。”

“我们是桂花的朋友。呵,桂花的朋友!”我和我的同伴全都这么说,酒瓶在我手上,我恭敬地为他满上,落落父亲没介绍他舅舅是做什么工作的,但看得出他不是石匠就是泥水师傅,也可能是船工,他拥有户外体力劳动者的紫红色脸膛和粗大骨干的双手。

“哎,闺女出息了,交的全是高级的朋友,”落落的舅舅脸上挂着笑,既是向我们客套也向他外甥女讨好哩,把人归类为“高级”与“非高级”是体力劳动者们朴素的辨别方式,犹似他们区别材料和工具,并非把我们当成“高级点心”了,他说,“还别说的,去到大城市工作就是不一样哟。”

当舅舅的一意以自己的方式“表扬”外甥女,她母亲坐在灶下的一方矮凳上可是不爽了。她显然有一肚子满满的牢骚,“养个人反倒不如养条猪,二十年可以养二十季猪,二十季猪可以卖好几万块钱吧,说走了就走了,仿佛没有了似的……说回来又回来了,结婚办酒席,嫁妆也要,房子也要……混出什么好出息哩?!钱没挣一个,对象也没找一个好的……”一大批话,就算是没长耳朵的冬瓜也能听出针对于落落,她在数落她的养女不辞而别去了大城市,临到结婚说回来又回来了,白白费她抚养又要她来负担。

落落背过身子,恨不得早早摆脱她母亲的唠叨,或许是顾及我们在场不便顶嘴,或许是早已不耐烦回应了。她超然物我般地,她父亲倒是悻然地直搓手,请我们还上楼继续喝酒。

那个房间里的年轻人还在闹着,我问,“是不是也去敬一巡呢。”落落马上阻止说,那是她妹妹请的工厂里一帮“80后小流氓”,不要和他们客气。那样子不单是瞧不起,也有惹不起的意思。他们上楼去,我去了下洗手间。

我有个小小毛病,酒后撒尿不宜一下子全撒出,须学着女人蹲下一丁点一丁点地排出才行;假如站着马上撒完,体内酒精一下子没了,反倒不能适应,头晕了,便要虚脱摔倒,这是多年酒后的经验。

我蹲着能听清隔壁的声响,老王他们上去后,我听落落妹妹的工友中有一位说,“这几位是你家什么亲戚呢?”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孩说,“我姐请的客人。”

“你姐的老师吧?你姐请她以前的老师来家里?”

“是她朋友!”

“朋友?你姐怎么净交些上了岁数的老男人?——那最老的至少可以当你爷爷!”

“她妈的,当你爸爸……我姐神经病,她的神经病病友……”

“哈哈……”

“那些人,真是她病友呢。你知道吧,非典那年她被关在一个地方,然后出来了,然后再也没有回家,没有再回过一次,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来了,然后还带了一个娘娘腔的外地男友,然后……”

可见落落妹妹确属于时尚一族的“80后”,话儿一长便开口闭口“然后然后”,且运用自如,不亚于当红影视明星们。怪不得落落自己是八十年代初出生,却偏要与她们划分界限。

“要过添香日了,家里亲戚朋友都邀请来凑凑热闹,我爸问她可有朋友要邀请,你知道,我爸对她好,然后她说没什么朋友,在老家也从不和人来往,然后又说有朋友,我还以为交了些什么有头有面的朋友呢……”

“然后呢?”她工友问道。

落落的妹妹说,“没有然后了——然后,她这些朋友就来了,一帮同她一起被隔离的老东西!假如是我,宁愿没半人到来,然后也不想这样的‘朋友来了更失体面。”

“你姐脑袋有问题?!”

“就是的嘛,你知道吗?她从小就神经质呢。小时候,我们都有一盆花,然后她呢,天天对着那花儿说,‘花儿,花儿,你好漂亮哦。然后,我妈让气半死了,拿鸡毛掸子打她,不让她关在屋里自己对自己说话,你知道,这样很邪乎的,不吉利的嘛……”

这时,梦才真正开始,板凳飘出自己家的房子,一下子将她带进别人家里,奇怪的是长长的板凳有穿墙而入的功能,在窄巷里也不怕碰撞,一会儿摆进这家里,一会儿摆进那家里,一会儿在这个房子里面,一会又在那个房子里面,可好玩了!不同的人家,不同房子里,人们在做各种各样的事儿:有在喝酒;有做家务;有在吵架;有在闲坐;甚至有在做爱的,后来她才懂得那两个人是在做爱,不然怪怪的动作,除非是一起练瑜伽。她这家看看那家看看,看得都偷笑了。做梦做上了瘾,她巴望时常能做到,没有感冒发烧的时候,只要家里没人也躺到板凳上等待。等待死神的到来,陪她做那有趣的游戏!可是,这又仿佛不是梦。有一次,她告诉邻居的大婶说看见她在房间里数钱,大婶吓了一跳,问她怎么知道。

我从卫生间出来,走到楼上,那女孩正向他们讲述:“我对我的小花说,‘小花儿,小花儿,你真漂亮哦!你们说神奇不,我那可怜的小花果真一天比一天变得漂亮了,可漂亮了,比我妹妹的那盆不知漂亮上好几倍!”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植物需要足够的阳光和优质的土壤,你再给它浇浇水、施施肥,便能有好长势。你跟它说一大箩筐好话根本没用。”

欧阳说,“对对对,落落你那是心理作用在作怪。”

“心理作用,要说心理作用也不是没有的,”老王把玩他拐杖顶端雕刻的龙形,上面有像旋涡一样缠来绕去的祥云图案,他眼光注意在上面说话,“我就曾遇上一个病例。病人是戴维认得的,就是,就是那个谁呀——你们单位叫原田的……”

“陈原田,嘻嘻……”我忍不住笑了,“原田那家伙身上的病后来是老兄您给瞧好的?”

老王跟着我笑了,笑得像一匹老狐狸,他说,“他原早是我学生的病人,我那学生被烦得没办法了,才将他带来给我,呵呵,我给他一杯白开水吃吃,就治好他的痼疾——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他得了什么病,我怎不清楚呢,哈哈哈,那个病原本就是我传染给他的!”

当年我从隔离点回来,陈原田是我顶头上司,我本在办公室工作,可是他怕我天天待在局里早晚传染了别人,就把我派去搞征收了,而且给我派特别重的任务,好让我一点也没时间回到局里来。

“他派我去收税——可他没想到收税对我来说,在那个时候,实在太容易了。”我说,“只要我走到哪个店铺,他们都第一时间就把钱给了我。”

“那你还有什么牢骚好发呢?”欧阳说。

“问题是他们把钱放在柜台上,碰都不愿意碰我的手,把我当成瘟神一样,让我自己把钱拿走,又仿佛我是望门乞讨的呢——这全是陈原田害人!”

“你们税务人员本来讨人嫌!”欧阳夸张地笑了个大哈哈。

“这就是民众误会的所在,税收来还不是花在国家和人民身上呢,”我说,我所学的是税务专业,但有些东西我还是没办法和他们说明白,“虽然有个别蛀虫利用职权贪赃枉法,或者以各种名目大吃大喝,毕竟不能因为有蛀虫我们便不把粮食从田里收到粮仓。”

“戴维你还是讲讲陈原田的事吧,那个才好玩。”乔治这老不正经最怕听别人讲空洞的大道理。其实人都这样的,再正派的人也得靠小笑话小段子调剂心态,不然我也不会在机关上班,业余时间又来写什么“自创”的“诗歌体小说”了。

落落附和道,“你说说呀,倒是。”

我说,“他害得我被人误认为果真有什么病了,连我老婆都差点跟我分床而睡,实行分餐制,分开使用碗筷和洗漱间。我就到他办公室里大闹,不停地打喷嚏,咳嗽,打哈欠……那家伙又是关空调,又是开窗户,他怕我把病毒传染给他。”

“你够损的哦!”

众人都这么说,也不知道他们是夸奖我还是责备我的。

“他怀疑自己那个怎么了,哈哈……偷偷地找医生检查,医生告诉他他没有问题,可是他总是不相信,”我说,“到后来,弄得别人不躲着我,反而总是躲着他。谁都见不得他满脸愁容,仿佛世界末日马上要降临的样子!”

“直到老王用一杯白开水治好他的‘心病?”欧阳问。

“真是一杯白开水吗?就一杯白开水?”乔治问道,“他能相信这无色无味的液体是他的救命灵药?”

“没在里面放一点儿别的什么?”落落问。

“没有!只是一杯白开水,”老王说,“不过,我告诉他他的确‘病得很重,差点无法救治了,而只有这‘药才能使他康复如初,我要他相信‘医者仁心,这药里面包含很多东西,他喝下去就感受得到。呵呵,当然我这是下狠心骗他!不过,他得以痊愈了。就这么简单……”

“可怜的家伙,您让他喝下那杯白开水,倒是真心实意祈愿他快快好起来。我曾读过一首诗,不怎么出名,却正好诠释这类事例。”说着,我便把那首诗朗诵了一遍:

病与药的关系

病,源自于灵魂的骚动

肉体欠安——

谁的手指拂过我忧伤的琴弦?

我在暗影里一再欠身

我知道,草药里蕴含:

胆汁的成分,古木的芬香

恰到好处的火候

两碗清水和多多保重

(他们让我用诗歌泡酒

临睡口服一小匙,但……)

扶着病,爱着药

苦心的人眼中噙着蜂蜜

老王说:“戴维你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实际上却不那么样!”

我说,“照你说,我早该明白告诉那家伙,我只是讨厌他,并无害他的心思。”

“是啊,他就不至于病得那么‘严重。”

“到后来聪明的店主们清楚我并不会传播什么可怕病毒,回复之前的毛病为了一点点税款跟我扯皮,我想,照这么样我倒可以换个好一点的方式。”

“哈,你突然开窍了?”

“嗯,哪个再向我哭诉生意如何如何难做,我便顺着他的意思,啊,生意确实不好做,可怜,你都亏本了!然后真心实意地向领导磨磨,为他申请一年半载的免税。”

“那样,他真要名正言顺地不纳税了。”

“没事,果真不交税了,他又瞧一条街上的店面家家都把生意做得好好的,只有自己凄风苦雨的,连一点点税收都缴不上,那他还要跑过来要求把税交上。”

老王说,“没这么好吧?!”

“会的,做小生意的都是爱面子的德性,我若问他,怎么急着要正常纳税了,他定会说,生意好了哦。我再夸夸他,真是好本事,一下子又把生意做得风起云涌,他定要得意非凡!”

“哈哈,咱俩这一来一去地瞎扯,不经意间接近了哲学的范畴了。”老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说,“是啊,若说到最根本上,哲学与诗歌其实挂不上钩,倒是和医药、养生,甚至做生意、泡妞、收税更有相通之处!”

当时我们都吃饱了,也喝了点,头昏昏的,可以谈论的都已经谈过了,还想谈论的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瞎扯了几句。我又说,“可见,唯有无所用心的瞎扯才是真哲学,就像当年苏格拉底被他老婆泼了一身洗脚水后,无处藏身,走上街头去同贵族少年们说说怪话,便有了后人广为认可的西方哲学的奠基石。”

后来,我们还谈到SARS,那差一点儿就和我们撞上的病症。

老王说,“毋论它是‘典型抑或‘非典型的,它只是人类病痛的一种,好比霍乱啦鼠疫啦天花啦伤寒啦血吸虫病啦黑热病啦禽流感啦,等等,都不是人类恒久的病痛,一一皆已被攻克成为过去式。同理,地球上所有的灾难,好比地震啦海啸啦洪水啦火山爆发啦沙尘暴啦核泄露啦天体碰撞啦,等等,都成不了人类的致命伤。我相信,直至地球末日了,人类还能够生存,因为人类生存的空间是多维的,自古如此,将来也如此,正因为如此,我们还有一类伤痛未曾被关注、无药救治或有一味‘药曾经被使用过,但尚未加以广泛应用!”

“是啊,是啊……就陈原田这件事不用加工都可以写成小说的!”我说。

欧阳说,“别,别,别,这平淡的记录任谁都难以将它当作一则小说来读,除非你如老王那么骗大家:这不是一杯普通的白开水,这里面包含好多好多东西……”

“不,我不忍心骗他们,我那些亲爱的读者朋友。”我说,“是有不少人这么写小说——找一个大众关注的当下的社会问题,比如‘不信任啊,‘肉体与精神啊什么的,再到网上搜索相关资料,诸如‘谎言、‘骗局、‘假药什么,再如‘养生、‘食疗(象征着对肉体的关注)、‘赛鸽(隐喻飞翔——象征着对灵魂的关注)一一安排在男女主人公身上,像古代戏剧那样让角色披挂上阵,稍加演绎,结尾再来个伪诗化的升华,两则完整的小说就被‘制作出来了。我敢保证:今年的什么大奖里至少有其中一个。可是,你敢保证如同制药般制作出来的东西,果真能救治人类永久的病痛?!还不如我明说了,这是忠于事实的记录,夹叙夹议——‘白开水一杯掺杂看似‘不溶于水的某些东西——来得有效呢。哈哈哈……”

“好了,好了,不能再说这些个了,”乔治说,“戴维,我帮你开发一套软件吧,专门写小说的软件——只需输入作品标题、男女主人公以及配角的名字,输入关键词,输入篇章的中心思想;按篇幅分类选择长、中或者是短篇小说,并标明所需字数;按内容分类选择武侠、言情、历史、军事、推理、玄幻,等等,不一一枚举,但应有尽有;按流派的分类则有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存在主义、自然主义、浪漫主义、意识流等等,式样多种,任君选择。甚至还可以个性化选择,譬如你是写了想要投稿的,可以选择主流风格,其他用途则选择非主流。别的用途指个人某种私密的需求,比方说,你想搞倒你的顶头上司陈原田先生,就选择黑幕小说,弄上一篇找个把关不严的小报发表了,那么他至死尚不能查清是谁搞的鬼,用软件写的小说就像用打字机打出的匿名信,不会留下半丁点写手的个人写作痕迹;假如,仅供自己怡乐则选择色情小说,欧阳想做同护士长睡觉的春梦,那么女主角的名字输入“艳芳”,即可享受各种花样翻新的艳情历险;送给恋人你则选择情色小说,与‘色情小说仅两个字的前后顺序置换,就有天地差别,前者长驱直入一步到位,后者含蓄暧昧点到即止、月朦胧鸟朦胧;送长者选择怀旧小说;送后辈选择青春励志类;送小孩子选择童话小说;送领导选择颂歌体小说,将高帽和马屁一起奉上,让领导从头顶舒坦到脚底,那么你就可以有求必应了,达不到目的你回过来选择第一类的‘黑幕小说,搞死他;送同事则选择职场小说,告诫他(她)职场里的伎俩你了如指掌,请他(她)莫再玩虚的;送市区的朋友你选择都市小说;送农村亲戚你选择乡土小说;送有文化的你选择文言小说;送水平低的你选择通俗小说……”

落落噗嗤一声笑了,“师兄,你胆子比我小。”

她说话时牙白白的,脸正好对着光源,细细的汗毛被阳光染成一圈金黄色的晕影。当时,我们对坐于隔离点小院落的石头茶座,冰凉的石凳被我们坐得温热了,仿佛怀里揣久了的玉石。这是个老招待所,四面墙壁以红砖层层垒起,久经雨水冲洗和日光曝晒益发显现纯粹的朱红色,砖缝里的苔藓青翠欲滴,间或有一株两株蕨类植物见缝插针地找到生存空间,此时,它们低低地垂下。

我和落落闲闲地坐着,四周静寂如梦,仿佛能听见花开花落的声响,而我清楚这时候并没有什么花在开什么花在落,唯其日光柔和,空气净纯,温度和湿度正好,又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这样的氛围正宜作无阻隔的对话,一切外物皆如她做梦时的墙壁,既柔软又透明的,任由言谈的长板凳自如穿梭,并且是两条长板凳并驾而行。

乔治说得天花乱坠,他有这个本事我们倒不是不相信。网上现时流通的一种“电脑作诗机”,即与此同原理,该“设备”亦为乔治首创,当年,在隔离点,他无聊至极随手写下这个软件,送给落落玩儿,尔后又经网友加以完善广为传播开了。

这个话题不能激起我们多大兴味,所有的人依然昏昏欲睡的样子。落落劝说再吃点或者再喝两杯吧,可是也没人愿意再碰筷子和酒杯了。落落说,难得聚一回,就再多聊聊吧!欧阳问,可是,聊什么呢?是啊,好像没什么合适的话题了!这时乔治突然说道,“我来坦言我心底的一条秘事吧——那天是这样的,我正要去打饭,在走廊遇见她。我说的是芒儿那个小护士,她刚要来换班的吧,走得急急匆匆,还一边扣最后一层防护服的扣子,”乔治的叙述如同那穿着四层防护服的小护士,笨重而匆忙的,“我看见她时,她正走过来,一脚踩在谁不小心洒下的一摊水上,谁那么不小心呀,水洒在走廊的砖面,她便滑了过来,不,是驶过来,向我……我便将她抱住了,抱住了……”

我们都哦了一声:抱住了吗?

“抱住了,可是……”乔治绝望地看着我们,“隔着防护服!该死的防护服!”可以想象,隔着厚厚的四层防护服抱住也基本上不能感受到什么,难怪他懊恼的。

小潘什么时候猫着腰走出来,蹑手蹑脚地,紧贴着墙壁正要下楼梯,落落问他上哪去?他回过头惶惶地说,下去找点东西吃,落落哦了一声,明白他午饭还没吃呢,她叫他就茶几上的剩菜吃吃吧。他说,他到下面去。我们所有的人眼睛都注视着他,他说,“你们谈,你们谈,不影响你们。”

小潘下去了,再也没有上来,我清楚他想好从我们边上走过去,不知作了多少纠结,下了多大决心,再要上来还得攒上更久。大家继续枯坐。落落端详她的手;老王把玩拐杖;欧阳把餐巾纸叠成四四方方准备擦嘴却又掀开重来;乔治剔牙剔得超乎寻常地仔细,仿佛从牙缝里剔出的全是金子;我在观察他们,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干什么。真的,我们该说点什么呢,对着满桌狼藉的酒菜,主客相对无言,没人愿意说散了吧,分明还有话要说呢,可是说点什么呢……

“师兄,人生其实是快活的,即使死神来了并不可怕,对吧?”

“嗯,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不来是因为他太忙了,而他来了则是要带我们去玩儿。”

“SARS呢??”

“它只是人类生存时的小忧伤!”

“那也不必怕它了!”

“对!”

“师兄,和护士长睡觉呢?嘻嘻,我是说男女一起睡觉是一件快乐的事吧?”

“……”

“你看,他们、她们都那样向往的!就像我向往那个看不清的远方。”

“那就是一种快乐了。”

我隐隐地感觉到整个隔离点在飘浮,什么力量暗暗使它转动了起来,连同我们坐的石头茶座,转动了起来。我和她,一会儿在东一会在西,一会儿在此一会在彼,彼此之间频频地移形换位。

“师兄,有个事求你。”

“什么事呢。”我的声音异常地柔和,连自己都觉得是从天外传来的,我清楚,此时此境,无论她请求我办什么事我都会答应。

“假如,SARS真实不虚地降临在你我身上,我们都得追随我们的好朋友——死神而去,你能事先陪我睡上一觉吗?我都还未曾体验过那种快乐呢。”

整个隔离点升向空中,我和落落同时俯视到城市的全景,楼房如积木,街道如格子,车如玩具,人像蚂蚁一样。

那天我们去看望一位久未见面的朋友,在她家吃饭,吃饱喝足后谁也不愿意离开——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啊,可是,我们默默地相对枯坐,没什么话说,却仿佛很多话要说。我们深陷其中。她的父母双亲在楼下的厨房里陪她舅舅唠那永远也唠不完的家常;她的妹妹在另一个房间同一伙年轻人尽情狂欢;她男友一开始静坐在她的深闺里,如今不知又躲到哪去了。他们亦深陷其中。所有的人都仿佛做梦时堕落海底,无休止地下沉,着陆还要许久许久……

日头偏西,余晖从窗户照进砖石混造的海滨小楼。外面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和村民赛神的锣鼓喧哗声,三三两两的鞭炮声,我们仿佛身处风雨飘摇的古代城堡。朋友,我们的非典疑似病友,陪同我们深陷在她家的客厅,我们则各自深陷在自己。谁也不肯开口辞别,或拥抱一下,哪怕是象征性地拥抱一下,然后,各自回家!

直至今天,我觉得我们还没有走出来,还在那个地方默默地对坐着呢。

“待到何时,你们才能走出来?”

您是我的读者?

对不起,原谅我无力作答,请合上书页——离开吧,别管我们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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