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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

2016-05-14陈开

南风 2016年9期
关键词:灯影旗袍民国

陈开

喜爱民国风,是源于母亲的一件新式旗袍。

新式旗袍并不新,听说还是上世纪30年代祖传下来的。记得童年时,母亲曾穿过几次。那些青花瓷色的纹饰,就静静地睡在她的身上,像是冰冻的雪莲,不是很光滑,却别有一番韵致。母亲很苗条,细细的腰身烘托出她优雅的曲线,不刻意,不张扬,颇像当年的张爱玲。

那时的梦中,常常看见母亲穿越回民国,带着她淡淡的香气,行走在南京夜市的灯影里……

暑假,到南京博物馆参观。离开前,我踏入了最后一个展区——民国馆。

画风骤变。头顶明亮的天花板,模糊成浓墨重彩的夜,零零的星子,像浮在咖啡里的白糖,缓缓地泻到青石板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这种微苦的醇香。路两旁,是一座座灰白色的小洋楼,都是用岩石砌成的,风情万种的路灯,配上霓虹的光,打在墙壁上,依稀可见密密的纹理。巴特农神庙式的白色柱子撑起并不高大的房梁,这是属于那个年代的高度,讲究宏伟的南京,那时也学会了欧美的小资情调。房屋间,挂着传统的中国红灯笼,纸糊的灯面上,好像还用毛笔写着字,烛火摇摇里见不真切。路上不时传来老爷车的汽笛,有些刺耳,但混着店里隐约的歌声、琵琶声,倒是柔和了点儿。行人像绵长的南京云锦,若是每个女人都穿上旗袍,男人都穿上中山装,我一定会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

我站在路口,迟迟不敢踏入街道。身上现代化的校服,一定会大煞风景。

蓦然感觉,自己像《百年孤独》里的那群吉普赛人,莽莽撞撞地闯入了与自身文明格格不入的地方。我惊叹于这段时光,这段时光惊叹于我的异样。

灯影里,梦中的母亲又款款走来,那个充满香气的女子。

关于中国的近代史,了解的最多的是中华民族屈辱的一页,而南京,便是毛泽东笔下“百年魔怪舞翩跹”的源头。但我们不可否认,在侵华日军的铁蹄还未蹂躏这片土地前,南京有过将近十年的黄金建设时期,这里的繁华与时尚,曾经不亚于当时的上海。

由于对民国风的痴迷,我最终还是走入了小街深处。

展馆内模仿的不止是民国的建筑。两旁的小洋楼里,真真实实地开着在营运的影楼、舞楼、酒吧、商店。一扇低矮的窗户内,一位身穿旗袍的店主正在刺绣,喧闹的夜市里,独她安静地开放。她一只手托着半成的锦缎,木制的框子将手中那一片框成一个满圆,一根纤巧的针,轻轻地刺入,拖着细细的线,又轻轻地拉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留下一路银亮。她的身子随着手中的活计,不时微微倾斜,簪紧的发髻中,吊着一碎闪光的珠玉,一方斑驳洒在扬起的嘴角,不像传统女子那样羞涩,也不像上海滩的女人那样风流。一簇浓而不艳的梅花,就这样在她的指尖,一点一点悄悄地露面。

网上有些人将这种形式称作活体展览。这样的称呼未免太惊悚了,听着像是海洋馆里抓来的美人鱼。我更愿意将眼前的女子想成和我一样,是一位民国风的爱好者,恬淡的外表下,是强有力的根,在中西文化洪流的冲撞中,固住了一种兼容的自然美。

不愿意去打扰她的世界,我继续向前。我终于禁不住诱惑,买了一顶圆形民国礼帽,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就真的成为了那个年代的徐志摩。可是我的诗兴去哪里了,我带着帽子走了半条街,也没有找到。索性又摘下了帽子,大摇大摆罩在腹前,来打肿脸充一充官老爷。

喧闹声渐渐沸腾,掺杂着掌声、喝彩声甚至倒喝彩声,灌入耳膜——不远处,是一所戏院。看台还是清朝时的老样子,第一层堆满了方形的桌子,在过去是供普通百姓坐的吧。桌上排着几碟花生米,不时有几位短衣的店小二,用弯弯的壶嘴对着客官的杯里倒水,不知是茶是酒。二层该是贵客的座位了,布局倒没什么不同,只是桌子旁撑着一把圆圆的篷子,似乎这样可以显示出老爷的地位。我因为没有买票,无法成为风景中的人,无法真正做到在看台上看戏。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会去傻傻地花这些钱,站在勾栏外,既可以看到演戏的人,又可以看到看戏的人,双重展览,不是更实惠?

你在看台里看戏,我在看台外看你。

今天的戏,演的是朱元璋和马娘娘。听腔调应该是昆曲,只是演员咿咿呀呀唱的什么我一个字没懂,也不觉得戏台上那个“丑八怪朱重八”有多丑,“大脚马娘娘”脚有多大。不过,这也不妨碍我这个外行看看热闹,从众地为一出看不懂的东西捧捧场,吆喝上几嗓子。

看倦了,我便走出了民国馆。竟然没有流连忘返。好的东西早就存在心里了,你赶也赶不走,又有什么必要矫情地恋恋不舍?

告别了略显昏暗的画风,外界的阳光显得有些刺眼。一番适应后,有点空落落的,总感觉像少了什么东西。

我突然又想到了齐邦媛的《巨流河》。齐邦媛先生在书中写道,她不喜欢30年代的上海,自己只是出生于辽宁铁岭,过不惯那儿的日子。她迁至台湾后,回忆更多的,也不是在前男友家度过的那一段上海小姐的时光,而是抗日逃亡时期,学生在炮火连连下看书,在轰炸机下高唱毕业歌,就算双腿发软也不愿脱离队伍而独自上车……那时,中国的许多城市都沦陷了,但中华民族的精神没有沦陷,齐邦媛跟随各大院校逃亡搬迁,一路吸收知识的火光,滋生不屈的力量。

是啊,民国馆内生动复原了当年繁华的首都南京。但,该复原的,就只有那灯影下的奢靡吗?

恍惚间,我看到国民建设时期,一批批实业救国的企业家奋斗的英姿,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的学生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大街小巷反抗帝国主义的游行示威,还有南京保卫战时飞溅的鲜血……这些,不都应该复原吗?

民国时期的南京再辉煌,也终究毁于1937年12月13日开始的那场噩梦。新世纪南京城的发展早已超过了先前的任何一个时代。我不否认过去的遗迹,是当今历史研究的活化石,是过去派往现代的使者,会让那一段尘封的岁月熠熠生辉。但我们最应当怀念的,应该是遗迹之下,那使其不倒的地基。

暖风薰得游人醉,莫把杭州作汴州。民国风,岂止只是母亲身上的旗袍,岂止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岂止是另一个翻版的夜上海?招摇的灯影终究归于虚幻,那些不沉迷于灯影之下的背影,才是照亮我们前进的光。

想到这儿,我更加热爱民国风了。

作者单位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高一(1)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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