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颗子弹(七)
2016-05-14薛涛
薛涛
第五章 最后一颗子弹
1
满山固执地向东走,渐渐进入长白山腹地。满山坚信,抗联已经撤往长白山深处。老兵很不情愿,背着铁锅乖乖在前面走着。他的腿伤还未痊愈,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瘸子。
一场秋霜下来,山里的草木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山林也更加绚烂。老兵和满山一前一后,在画中前行。
有一天,老兵发现了一个山洞。山洞悬置在一个不高的崖壁上,洞口四周生满灌木和枯草,很难被人发现。这是一个完美的藏身之处。这个发现是老兵被俘后最大的贡献。满山嚷嚷着给老兵记了军功,这个功劳足以让杨司令放他回北海道了。
两人兴奋片刻还是冷静下来。满山朝山洞里扔进一块石头。片刻,里面飞出几只灰鸟。再等,没动静了。老兵贴近崖壁站稳,用肩膀把满山举起来,满山顺势抓住洞口的灌木爬了上去。满山闪到洞口旁边,又朝里面扔了一块石头,里面又飞出两只灰鸟。两只看家的鸟一飞走,山洞里面便再没有别的居民了。满山折下一根足够粗的树枝递给下面的老兵,费了很大力气把老兵拉上来。
2
山洞比想象的还深还长,一个拐弯把山洞分成内外两部分。外洞有光照,干燥温暖。内洞阴凉,不过十分安静。勘察一番之后,满山把老兵留在洞里,又出去收集树叶。他们需要一床厚厚的褥子和被子。
秋天的林子不缺的就是干燥的树叶,满山的褂子里很快就装满了。老兵趴在上面,伸下来一根长长的木棍,把装满树叶的褂子挑上去。老兵和满山配合默契,很快就采集到足够多的树叶。满山再进入山洞时,厚厚的被子和褥子已经铺好了。满山一头扑上去,便睡着了。老兵的身子一歪,也睡着了。满山和老兵睡得特别踏实,好像要在这里住一辈子了。一个山洞把尘嚣隔在外面,战争似乎也远了,北海道更远了。
尘嚣和战争究竟去了哪里?第二天拂晓就有了答案。
一阵激烈的爆炸声后,连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一场新的战斗宣告老兵的美梦破灭了。满山和老兵同时翻身坐起来。不用说,讨伐队和抗联又打起来了。满山望着洞口的一束光亮,寻找队伍又有希望了。
满山听见了汉阳造和土炮,那是抗联的火力。老兵说,他们的轻机枪也打响了,然后不再说什么。老兵忧愁地望着洞口的那束光亮,那束光亮里看不见回家的道路了。满山很兴奋,说抗联伏击了讨伐队。几天的追赶没有落空,队伍居然还在附近。说不定抗联昨晚就设好伏击圈,他们埋伏在林子里,还看见满山在收树叶采蘑菇呢。
满山拔出手枪,做好增援的准备。老兵不屑地笑笑,他又在嘲笑那支空荡荡的手枪。那支手枪跟他一样悲惨,肚子瘪瘪只有一颗饭粒儿。满山没时间教训老兵,给子弹上膛,示意老兵随他出洞。
老兵毕竟是一个老兵,拍拍满山的肩膀:“小孩,先别出去,等等再说。我们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老兵的话音刚落,外面的枪声稀了。再听,几乎停了。
满山说:“伏击结束了,讨伐队不禁打啊。”
老兵不这样看:“我看是第一轮冲锋,不过这次冲锋没得手,进攻的一方停止了攻击。”
满山说:“你是老兵不假,你是老炊事兵。你不会打仗。”
老兵说:“小孩,等等就知道真相了。”
满山说:“叫营长,快叫!有人给你撑腰了是不是?”
两人说着话,枪声又响起来。这一次更激烈,洞壁微微颤抖落下尘土。半张蛛网被尘土带下来,落在老兵头上,把老兵粘住了。
满山凑在老兵耳边说:“孙有道的捷克轻机枪!孙有道也来啦!”
老兵反过来在满山耳边问:“孙有道是谁?”
满山说:“我们的机枪手,使一挺捷克轻机枪。特别不好惹。”
老兵不屑地说:“你真是一个小孩。捷克轻机枪叫声一样,不一定是孙有道。”
枪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听不出双方的进退和攻守。满山的心提起来,摸到洞口朝外面看。爆炸点燃了树木和枯草,林子里着火了。东面的山冈升起一团硝烟,醺燎着干净瓦蓝的天空,一群鸟在硝烟中乱窜。枪炮声让鸟群乱了方寸,它们正在整理队列,努力体面地逃离这片暴脾气的森林。
枪声又停下来,似乎宣布了战斗结果。
满山朝里面喊道:“老兵,快跟我走!不能看热闹了。”
老兵磨磨蹭蹭,从弯曲的洞里冒出头:“要我说打得差不多了,你增援也晚了。”
老兵一瘸一拐,还背着铁锅,行动更加笨拙了。满山挥着枪,催老兵抓紧时间。老兵磕磕绊绊来到洞口时,满山却表情严肃地摆摆手,停止了行动。
老兵说对了,一切晚了。满山没机会参加这次战斗了。
3
中队长菊田的枣红马又惊了。它一直太敏感,专业的训练没能让它更从容。菊田偏偏喜欢它这一身纯粹的毛色,不听劝阻选它当了坐骑。
菊田的意图是把电台撤出来,到最近的安全地带与总部联系。抗联的目的很明确,占领这个秘密要塞,同时尽早打掉电报机,切断中队与外界的联系。所以,第一轮进攻时抗联专门派出一个分队寻找电报机。电报机的天线暴露了目标,马上引来一阵精准猛烈的攻击。再后来,抗联攻进要塞,双方各自占据一部分坑道和掩体,打成了胶着状态。抗联的分队瞄上了中队的电报机,第二轮攻击也没放过它。电报机终于被打“哑巴”了。
菊田担心电台被摧毁,带着受损的电报机悄悄从暗道撤出来,躲避抗联的攻击。菊田准备隐藏到后面的密林,在那里修好电报机向总部请求支援。枣红马没按主人的意图做,扬起四个蹄子冲出要塞的暗道,一路狂奔越过密林,跑到这座小崖下面来了。它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讨厌枪炮声。枪炮一响,它的牙齿都要咬碎了。
菊田好不容易勒住缰绳,回头再看,几个警卫和电报员也跟上来了。电报员的头部被弹片击中,鲜血流得满脸都是。枣红马见状,全身又是一阵惊蹙。一共四个人,在小崖下面渐渐平静下来。枣红马惊魂初定,两个前蹄狠狠刨着地面,随时准备狂奔。菊田温和地拍拍枣红马的头,它总算安定下来,悲切地回望山冈升起的硝烟。
菊田收起指挥刀,催促卫生兵为电报员简单包扎伤口。电报员跪在地上,一边接受包扎,一边修理调试电报机。菊田焦急地踱着步子,忧愁地望着战斗打响的山冈。山冈方向又传来一阵枪声。这一轮枪声不如前两次密集了,很明显有一方的战斗力减弱了。
满山把老兵的头按下,卧在山洞口。他俩暂时出不去了。所幸下面的几个日军还没发现头顶的洞口。如果他们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发现头顶的洞口是迟早的事情。
满山小声对老兵说:“别有坏心眼啊。”
老兵对着满山耳朵说:“你是抗联,我是逃兵。下面的人妨碍你,也妨碍我。我对你没有坏心眼。”
老兵说出这句实话,满山放心了。两个人退回到洞里,避开刺眼的光束,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事情出现转机。谁都不知道能发生什么样的转机。山冈方向的战斗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双方大概消耗差不多了,可是迟迟不见胜负,于是都倦怠了。山洞下面,电报员仍旧在修理破损的电报机,鲜血从纱布渗出来滴在电报机上。菊田急得走来走去,不时地骂着。彻底安静下来的是枣红马,它正低下头品尝秋天的草梗。这片草梗汁液丰沛、酸甜可口,足以让它忘记刚才的惊悚场面。
经过一番折腾,电报员报告了一个好消息,电报机修理好了。菊田让电报员赶紧向总部发报,他的要塞险些被抗联攻破,至少需要一个小队的增援。电报员戴上耳机按动电钮,电报机发出一阵“滴滴答答”的响声。电报员很快又报告了一个坏消息,这里地势低,信号接发效果很差。菊田嘟囔着,四处张望寻找更合适的发报地点。
老兵听得懂下面的交谈,他跟满山说:“坏了,我们快被发现了。
满山握紧手枪,盯着洞口的方向。老兵提醒他关闭保险,免得走火暴露了目标。老兵的提醒让满山感到屈辱,可是又不敢发作,乖乖检查手枪的保险。再走火,满山不好意思再活着了,必须跟这把废物手枪同归于尽。
4
电报机架在崖壁上的山洞口,真是完美的选择。这里信号强大,位置隐蔽,建立一个秘密电台不成问题。他们“叽里呱啦”说着话,就把那台电报机弄到崖壁上的洞口来了。
满山和老兵悄悄蜷缩在里面,把洞口的好位置让给了新邻居。新邻居粗暴无礼,也没进来跟老住户打声招呼就开始为天皇效命了。电报机发出“滴滴答答”的叫声,像一只孤单无助的蝈蝈。
满山小声说:“听听这个铁蝈蝈唱歌也不错啊。”
老兵告诉满山:“铁蝈蝈给总部送信,要总部派援军过来支援他们。”
满山不喜欢铁蝈蝈了。
警卫帮忙,菊田也“吭吭哧哧”爬上山洞。他也没有进洞看看这里的老住户,直接举起望远镜观察东面的山冈。这里地势高,可以换个角度观察战事的进展和变化。菊田的脸色晴转多云,多云转晴,越来越不好看,最终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他没想到,节节败退的抗联不肯保存实力,居然还会袭击他的秘密要塞。他驻防的这个要塞属于一个庞大的防御体系,顶级的军事机密。这个体系隐藏在长白山深处,不为外人所知。菊田分析,是抗联撤退途中巧遇,临时产生了攻打他的念头。他更没想到,这支抗联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几乎攻进了他的老巢,还险些干掉他的电台、切断他与总部的联系。菊田给他的中队下了死令,跟这支冒冒失失的抗联缠在一起,谁挺到最后谁就胜利。菊田清楚得很,这个要塞一旦被攻破,整套防御计划就可能泄露出去。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就算剖腹自尽也不足以向天皇谢罪。
电报机一阵“滴答”,电报员摘下耳机,摇摇晃晃站起来向菊田汇报总部的回电。总部将尽快派出援军,不过最近的一支皇协军赶过来也要两天时间。总部命令菊田誓死保卫要塞,不能泄露这里的军事秘密。菊田要电报员给总部回电,宁可玉碎,也不放弃要塞。
菊田留下一个通讯兵护卫电报机,自己滑下崖壁。枣红马的蹄声凌乱,朝着要塞奔过去,几个士兵紧随其后。枣红马和主人的心情并不一致,一个凌乱,一个执迷。主人不停地用马靴踢马的肚子,可是马蹄还是凌乱不前。穿过密林后,菊田索性把枣红马交给一个士兵,自己冲进要塞的密道。
菊田进入要塞后,日军立刻实施了一次反冲锋,企图把攻进来的抗联挤压出去。不过,他的中队只是多了几个伤兵,抗联那边并没有减少一寸阵地。菊田精心建筑的掩体,现在成了抗联依托的阵地。非常不妙的是,抗联还碰巧攻入一个弹药储备室,获得了充足的弹药。这些都让菊田特别恼火,他像一条疯狗在要塞的坑道里跑来跑去,却无法夺回丢失的阵地。无奈,菊田命令他的中队适当收缩兵力,固守阵地等待援兵。夺不回来失地就罢了,但两天内不许再丢掉一寸阵地。
5
满山爬近洞口,仔细核实了日军人数。
一共两个人。一个电报员,头部受伤,满脸焦虑。那个“滴滴答答”的铁蝈蝈是他的宝贝,就差搂在怀里了。还有一个通讯兵,端着三八大盖步枪,跟电报员无聊地说着什么,不时地瞥一眼东边的山冈。这地方很惬意,可以欣赏起伏的山峦和绚烂的树叶。假如东边要塞的战事永远僵持下去,电报员的电报总也发不完,他心甘情愿留在这里保护他和电报机。在这里,他俩有心情讨论长白山和富士山哪个更美。两个人的看法有分歧。通讯兵说富士山更美,他吃饭、睡觉、工作,抬头就看见富士山。电报员生活在北海道,还没见过富士山,他坚持说长白山最美,一年四季都是最美的。两个人为这个争论不欢而散,其中一个进了洞,轻轻哼着小调。这个小调听起来熟悉,就是老兵哼唱的拉网小调。
满山像蛇一样爬回山洞深处,跟老兵说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满山的意思很简单,他要老兵跟他合伙干掉这个发报小组,让日军跟总部失去联系。不这样做他俩就得过着缩头乌龟的日子,太没出息。满山说着伟大的行动计划,老兵始终没有回应。
满山没注意老兵的态度,继续说道:“矮个子的兵归你解决。他也会唱那个拉网小调,你俩是一种兵。”
老兵的眼睛闪出一道光亮。
满山还在劝说:“我俩一起动手,解决他俩不难。”
老兵说:“我是逃兵不假,但是我不能跟自己人动手。我不能那么干,小孩。换了你也不能这么干。”
满山仔细想想,理解了老兵的难处,不再央求老兵。他只有一颗子弹,还要对付洞口的日军,现在不足以强迫这个俘虏为抗联做什么了。
老兵觉得伤害了这个孩子,拍拍他的肩膀说:“营长,再等等看。说不定洞口那边有变化,有变化我俩就有机会出去。”
满山听出来了,这是老兵给他的安慰。电台既然立在这里,估计要等战斗结束才能离开。那时候再出洞有什么用?别说支援了,就是追赶队伍也来不及啊。满山只有一颗子弹,没有实力跟洞口的两个日军硬拼。老兵不肯出手相助,突袭的计划难以实施。时间一点点过去,洞口的光束倾斜了,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啪——”孤零零一声枪响在山林中传荡很久。这声枪响难说是日军的还是抗联的。那是一个冷枪或者是哪个兵打瞌睡,忘记关闭保险走火射出的一颗废弹。
满山说:“你们的人打冷枪。”
老兵说:“你们的人枪走火。”
满山说:“你们的王八盒子好走火……”
说到这里,满山把头埋进树叶,没心情再对这声枪响说三道四。满山对枪走火的事情特别敏感。即便是日军的枪走火,他也跟着难为情。一个“营长”还经常为某些事难为情,只能说明他还是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