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发夹
2016-05-14琦君
琦君
那枚真正的玳瑁发夹,早已不知去向。现在梳妆盒里保存着的,是一枚深咖啡色塑料质地的发夹,形状是一只翩跹起飞的蝴蝶,非常像我几十年前丢失的那一枚。这是我偶然在地下车的小摊位上发现,特地买回来的。有时把它取出摸摸看看,也试着别在头发上,但因两鬓渐稀疏总是滑下来,而且现在也没有这种打扮了,就把它留下来作纪念。
真的玳瑁蝴蝶发夹,是早年一位姑妈从上海带来送我的。当时若是什么东西从上海买来,就像从美国或欧洲来的一般稀奇。于是我把它带到学校现宝,同学们当然抢着观赏,不胜羡慕。一位有艺术天才的同学沈琪,最喜欢拿人家头发变花样,在自修课时,她用自己口袋里带的小木梳,把我又乌亮又多的头发,在前额正中盘起二个圈圈。把玳瑁蝴蝶夹子别在发根。我在小镜子里一照,觉得自己像画里画的古装“美女”,就得意非凡起来。好在下一节是图画课,图画老师是位温和的好好先生,我就留着古装头舍不得拆掉。
图画课堂声音太吵,隔壁课堂的纠察队报告了校长,校长就咯咯咯地踩着那双响亮的“拔佳”皮鞋来查堂了。一听到她的皮鞋声,全堂立刻肃静得鸦雀无声,反把图画老师吓了一跳。
校长直向我走来,厉声地问:“潘希真,你为什么梳日本头?”
我才想起自己的三朵花发髻,却壮起胆子说:“校长,这是古装头,不是日本头。”
“不管什么头,做学生都不准梳,而且除了黑色铁夹子,任何有花的夹子都不许别,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已经吓得哭起来了。坐在后排的沈琪,伸手三两下把我的头发抓开,取下了玳瑁蝴蝶夹。
“给我。”校长又大声地说。
沈琪理也不理,把夹子丢在我的铅笔盒里。
“给我。”校长盛怒地伸手去取。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把将发夹抢在手里,捏得紧紧的。
校长说:“我不记你过,但发夹要留在我这里,星期六你回家时还你。你在家里可以戴,外出不穿学校制服时可以戴。但穿制服、别校徽时就不能戴,你记得吗?”
“校长,她的发夹是黑的,跟头发一个颜色,黑的铁夹子可以别,为什么黑的玳瑁夹子不能别,又不是翡翠别针呀!”沈琪毫无忌惮地说。她是班上胆子最大、反叛性最强的。她长得很漂亮,雪白细嫩的皮肤,红红的嘴唇,校长老是冤枉她搽抹胭脂,气得她直跺脚。有一次,她硬是拉着舍监“裘奶奶”(同学们背地里对舍监的称呼)到盥洗室,当着她面用肥皂毛巾使劲地擦脸给她看,要她向校长证明,她的白里透红是天生丽质,不是搽粉抹胭脂,因此“裘奶奶”和校长都很不喜欢沈琪。有一次,沈琪从家里带来一只翡翠别针,别在白制服大襟前,被裘奶奶一眼看见,一声不响地就伸手把它摘下来,交给了校长。校长把沈琪叫到办公室,狠狠给了她一顿大菜(我们称训斥为“吃大菜”),说她太贵族气,怎可把贵重首饰带到学校里来,完全忽视校规,要被警告一次。翡翠别针由校长收着,当面交还她母亲。
那次沈琪听训完,就跑到训导主任沈先生面前,振振有辞地说:“戴一下翡翠别针不过是好玩,没有半点炫耀的心意,校长说我贵族气是不公平的,校长自己才贵族呢!皮鞋永远穿名牌‘拔佳的。”
沈先生笑嘻嘻听着,等她说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校长也知道你是为了好玩,但穿制服戴翡翠别针很不调和,所以说你贵族气。你是学生,自然应当守校规。校长并不受穿什么牌子皮鞋的限制。为了穿得整洁、高雅,她当然可以选择自己认为坚固又美观的牌子穿。她劝你不要戴别针是要你守校规,不是个人和你过不去。校规不是校长一个人订定的。校规是团体生活的规范,个人的意愿喜好与群体规范有抵触时,一定要牺牲个人的意愿与喜好,遵守群体规范,人类社会才会和谐,才会有进步。学生时代,就要养成这种好习惯。你只要多想一想,就不会生别人气了。”
我们一群同学,为了关心沈琪,都拥在训导室的门口听。觉得心平气和的沈先生,讲得蛮有道理,就把气鼓鼓的沈琪拉回课堂。但她一直不开心,所以这次为了我的蝴蝶发夹,她就想起翡翠别针被摘下,刻骨铭心的那件事,因而借题发挥,故意提起翡翠别针。她说话时,一脸的满不在乎。
校长转脸向她说:“我现在不是问你,你用不着插嘴。”她又盯着沈琪看了半晌说:“你的头发又长过耳根了。星期六回家要剪短,如不剪短,我就请裘先生给你剪。”
“裘奶奶,谁要她剪!”沈琪冲口而出。
“你叫她什么?”校长大声地问。
我们都替沈琪捏了一把汗。谁知她马上装出一脸的笑说:“我们都喊她裘奶奶,她照顾我们就像个慈爱的奶奶。你们说是不是呀?”
沈琪把“慈爱”二字提得特别响,一对顽皮的大眼睛向我们一眨一眨的,故意要征求同意。我觉得她的受责完全起因于我,就立刻挺身响应:“是啊,我们都喊她裘奶奶。”
后面有的同学,忍不住哧哧地在笑。
大家一时都忘了现在是上图画课,也都忘了好脾气的图画老师。回头一看,原来他一个人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画了一幅画,画的是校长生气地瞪着我的三朵花古装髻,蝴蝶发夹却在半空中飞着,一群同学围着拍手。
校长看了一眼黑板,倒没有怎么生气,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对画图老师说:“你是艺术家,不会管束孩子。”说完就转身噔噔噔地走了。
幸运地,她忘了蝴蝶发夹仍旧捏在我手心里。
我们寄宿的同学,八人一间房间,每到周五晚上,熄灯以后,总是坐在床上,摸黑用一条条碎布,把发梢一绺绺扎紧卷起来。裘奶奶的探照灯电筒一照,一个个都躲进被子,把头一蒙。但爱美是女孩儿天性,在被子里仍旧辛苦地把发梢卷好,第二天早上一打开,发梢就向里弯,软蓬蓬的非常好看。因为星期六只有半天课,下午要回家了,走出尼姑庵似的校门,就得漂亮点呀。
走到校门口,向慈爱的工友老头一扬手说声“明天见”,非常神气地走到马路上,头发一甩一甩的,很有风度的样子,因为自觉头发一点也不清汤挂面。
训导主任沈先生,是位和平中正的好老师。他不像校长一天到晚绷着张油光发亮的脸。他总是微露一排龅牙,中间夹着一颗亮晶晶的金牙,不笑也像在笑,一说话更是满脸的笑。我们受了校长的斥责,总是向他去诉苦。我被摘下蝴蝶发夹,也是直奔沈先生,埋怨校长管得太严了。女孩子要漂亮,头发上变点花样,也是生活上的一点调剂呀。
沈先生笑嘻嘻地听着,把一颗金牙完全露出来,慈爱地对我们说:“学校规定你们头发的长度,也不许戴饰物,第一是为了表现团体精神。整齐划一就是一种美。第二是让你们专心学业,不为头发留什么式样而分心烦恼。第三是节省你们梳洗的时间,都是为你们好呀!”
接着他讲了个笑话给我们听:
有一个人,天天为头发梳什么样式而烦恼,烦恼得头发掉到只剩三根,还要去理发馆梳头,她请理发师给她梳根辫子,梳着梳着,头发掉了一根,只剩两根了。理发师抱歉地说:“辫子编不成,就给你搓根绳子吧!”谁知一搓两搓,又掉了一根,连绳子也不能搓了。她生气地说:“你真不小心,算了算了,现在我只好披头散发地回家了。”
我们都笑得转不过气来,沈先生说:“这位女士只有三根头发,多么可怜,你们有满头的乌云,梳个自自然然的学生头,最漂亮不过。你看我就不留西洋发型,只剪个平顶头,自己觉得很舒服、很精神就好了。”
我们都觉得沈先生的平顶头很漂亮,和他的笑口常开很调和,无论他穿长衫或中山装和平顶头都很配合,并不一定要留时髦的西洋发型。我们都很敬爱沈先生,他劝告我们的话,我们都接受。星期六回到家中,将校长对我的责骂和沈先生对我的开导,都告诉送我玳瑁发夹的姑妈。
姑妈说:“他们两位都是好老师,学校就像一个家,家有家规,校有校规。一个严厉,一个慈和。这样你们的身心才能平衡。我想校长内心一定也是很宽容的。不然她就不会聘请一位这样慈和的沈先生当训导主任。这叫做宽严并济。”
姑妈是新派人物,女子师范学堂毕业。她一定很懂得教育心理吧!
我们谈着谈着,她就取出一把烫发钳,一盏酒精灯,把钳子放在灯上烧热了,把我前额的刘海微微卷一下,再为我别上玳瑁发夹,我对镜子一照,顿觉自己容光焕发起来。倒觉得在学校里梳着一律的直短发,不必比来比去,放假回家,稍稍打扮一下,格外地轻松快乐。姑妈说:“明天星期日,我们逛商品陈列馆去,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在当年,逛商品陈列馆就像今日逛大都市的购物中心,自是快乐无比。其实,所谓的商品陈列馆,只不过是一座较大的半旧楼房,上下两层走马廊,一间间陈列着不同的商品,如衣料、饰物、玩具、文具等等,货色并不多,但在我们小孩子眼中,已经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了。
逛商品陈列馆是一件大事,我真想打扮一下,但取出所有的衣服,穿来穿去,对着镜子照照,总觉得没有穿学校制服看去顺眼又活泼。所以换了半天,还是穿回我的学校制服,只是没有别校徽,因为我烫了一点点前额的刘海,又戴了玳瑁蝴蝶夹子,生怕被校长碰见,又要吃大菜。
姑妈问我要买什么小饰物,我虽看着喜欢,也都不想买。因为想想反正都穿制服,没有机会戴,自然而然地也就俭省起来了。
姑妈一直非常朴素。她说在学校时,头发也受很大限制,当时心里很不平,常想着,离开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烫一头最摩登的头发。但是真正到离开学校以后,倒有点留恋当年全校整齐划一的穿着与发型。尤其是同学之间,由于衣着一致,发式相同,彼此格外有一份像姊妹似的亲切感。在街上看到穿自己学校制服的同学,即使不同班的也会亲热地打招呼。她又说由于住校的简朴生活,养成勤俭的习惯,这是她离开学校以后,才深深体会到的。所以她劝我说:“你现在不免埋怨校长管得太严,以后你也会怀念她的。”
姑妈的话一点不错,我后来回想起校长的言笑不苟,同训导主任沈先生的未讲先笑,真正是宽严互济的教导方法。想起校长一身朴素而高雅的衣着,配着她那双平整闪亮的名牌皮鞋,显得她格外威严了。配合着沈先生的温和开导与启发,使我们对群体生活规范有了深深的体认,也养成了整齐、节俭、勤劳的好习惯。因此对两位老师,我都怀着同样的感激,深深的感激。
也由于姑妈的一番开导,对她送我的玳瑁发夹,也就格外地珍惜了。
几十年来的生活变迁,许多心爱的纪念品都散失了。玳瑁发夹固已不复存在,而这个形状相似的塑料仿制的蝴蝶夹,仍使我想起少女时代的顽皮憨态。揽镜看两鬓飞霜,不免对自己莞尔而笑!
(小荷凝露摘自《青灯有味似儿时》,国际文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