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初老,岁月忽已暮
2016-05-12橙露
橙露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唐·韦庄《菩萨蛮》
春色撩人,江水绿如蓝,天色倒映在水中都不及那纯粹的色泽。已近晚年的韦庄总是梦到碧色如许的江南。梦中的自己还是年少时,春衫飘逸,背着轻便的包袱,折扇在掌中轻合,步履轻快地踏上小桥,水中映出束冠之人意气风发的身影,眸中尽是坚韧。即便是风尘仆仆,也难掩眉间傲然飞扬之色。幼时便听人道唯有江南好,如今街道上仍是人来人往,吴音软语嬉笑怒骂,全然不见战乱的影子。
那时大唐风雨飘摇,而江南的时光依然静好,日光倾城,树影婆娑,一条长河穿城而过。当垆卖酒的女子浅笑着向他招手,他会意而去,女子贝齿微露,眼眸弯弯。谈笑间说道:“来客都说北方战火纷飞,应在江南长留,公子从北方来,是否要守着这片青山绿水就此老去?”韦庄摇了摇头,倔强而笃定,心中有些许疼痛。抿唇,米酒清甜沁人心脾,方得以静心。
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一遍遍在梦中上演,韦庄醒后推开窗,窗外修竹茂林凉风习习。那些少年时候和那年绿水无忧的江南,都已离他很远了。
他生长于长安城,虽是百里繁华,但家乡从未有过如此美景,长安的冬天寒风瑟瑟,衣服又裹了几层,鹅毛大雪纷乱漫卷,落满了檐上瓦当。温茶复凉,只得以烈酒入喉方能解忧。旧日寒窗下,他执笔,唇边含笑,细细描摹着触手可及的繁花似锦,笔下开出朵朵娇丽的芙蓉。预备着有朝一日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然而偏就应了那句世事无常,兵马铁蹄踏碎了温暖的梦境,盛世繁华摇摇欲坠。故人离散,生灵涂炭,战事所带来的永远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噩梦。怨不得所有人都宁愿沉溺在无边无际的美梦里,老死江南。
他迫不得已离乡避乱,家乡终究成了无法回望的远方。“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那首《秦妇吟》字字泣血,刀剑无眼,转瞬枯骨成沙。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话不假,他切身感受过离散之苦,此情此景便夜夜入梦。
若能还家乡一个河清海晏,该多好。于是,他攥紧拳头,掷地有声道:此生定要功成名就,涤荡乾坤!韦庄本是韦应物的四代孙,至他这辈家财已散尽,男儿必有志,至此他下定决心走上仕途,当时到底是不经事的少年,一腔热血恣意挥洒。
韦庄不愿在江南美景中默默终老,可惜天不从人愿。多年后已至不惑之年的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上科举考场,放榜时满怀期待地在人群中翘首张望,却迟迟不见自己的名字。那年他再次落榜,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转身离去。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之后不久,黄巢军攻入长安,长安不安,弟妹皆失散,噩梦愈演愈烈。
转眼间人事都已面目全非,庙堂坎坷江湖远,仕途并不会是坦途,韦庄四处碰壁,终于尝到了岁月赠他的苦果。避乱于江南,满目韶光也难以粉饰世事苍凉,仿若谪仙的出世少年还是要堕入莽莽红尘,从此为世间俗事奔波劳碌。蓦然回首时往昔已远,只叹一句“当时年少春衫薄”。
可是思乡之情如酒酿,时日愈长愈是浓烈,半醉半醒间萦绕心头。倘若能在江南长醉不醒,躺在那碧色盈天中,游船画舫玲珑楼阁,惬意舒适地听雨声淅沥,何等逍遥自在!
一晃七八载,流离失所乡音渐忘,年少轻狂所剩无几。他求仕谋生亦无所得,弱冠公子早已变成眉目间有了细纹的中年人,饱尝生活艰涩。然而他不知,这些还不算命运为他加冕的刻痕,往后岁月如何艰辛,他都要以一己之力熬过去。
他在外多年饱经风霜,见过许多同他一般的平头百姓因战乱四处奔波,幼小的孩童跟随父母背井离乡……他尽数看在眼中。好容易在镇海军节度使中任职,韦庄的眼神始终是倔强的,这并不是他为自己规划的路线,长安已远,还不曾归家怎敢老去。
又是一年春绿江南岸,他踏入一家客栈歇息,却听得一人操着长安口音,久违的乡音令他热烈盈眶,随即上前交谈,生涩的词汇迸出口,他几近落泪。两人一见如故,话尽故园锦绣山河壮丽,饮酒尚酣,韦庄呵出口中酒气,一字一句道:“江南再美又如何,满腔豪情又如何……比不得当时明月在。”
他听闻唐僖宗已到宝鸡,便辞官追随而去。哪知硝烟四起,多个计划都落空,他无奈几经辗转,自问难道余生便只能浪迹天涯郁郁而终?他本该知天命,却并不信天命。他开始漫长的漂泊,劝自己应当锦衣还乡,可为什么一轮圆月映在眼中竟那么心痛。
直到如今,他还记得长安城的酒楼中灯火通明,文人豪客把酒言欢。他亦身在其中,酒樽高举,出口成章。一缕缕积压多年的思念织成他手中的那册《浣花集》,他阖上双目小憩,唇角含笑。现而今不归也好,那样他心目中的长安永远都是盛世大唐的长安,是少年眼里花团锦簇的烟火。
可上天偏要让他去见证长安的凋敝。韦庄暮年时曾奔赴长安,昔年匆匆一别如今再还,数万顷偌大皇都已物是人非,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无语凝噎。命运终于对那历经沧桑的男子网开一面,年近花甲之年,他终于中举。哪怕多年漂泊,光阴变换了几轮,人的心境也逐渐磨炼得与从前截然不同。
江南人初老,岁月忽已暮。
而后,古稀之年的韦庄官至前蜀国宰相,踌躇壮志终得报。再忆那遥不可及的一世长安,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他敢挥毫泼墨的唯有江南,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也许他笔下的江南有多美,心中对故乡的哀悼便有多深。故乡的情结是他不敢触及的,那便不去触碰罢,让记忆中的一切还在某处鲜活,在他年少回忆里无瑕的乡情不受时间侵蚀,寂静地地久天长。
后来他再未回到故乡,不知不觉光阴在他身畔簌簌拂花而过,公子垂垂老矣。武成三年的炎炎盛夏,韦庄在成都花林坊随风逝去,花瓣零落,一梦无痕。当年公子还在小桥流水畔、青砖黛瓦旁,垂眸低吟浅唱着“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那年他尚且年轻,未成想他这一世虽了了夙愿,却终究无法在长安夜阑处卧听楼台亭阁之上仙乐飘飘,畅享长乐未央。他不过只是个远离尘世的浣花人,思念着回不去的故乡。曲终人散处,断肠人永未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