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染风华，桃花开刹那

慕兮

你可曾见过三月纷纷而下的大雪，可曾尝过这样一道诗情画意的美食？一个精致的漆盘上，12枚鲜亮入味的虾子摆成一个圆，一勺蛋清落在盘中央如皎皎圆月，几把葱花、明油点缀其上，再取时蔬、花卉团成寸长的花形。蛋清色白如雪，虾子则如皎月下静静开放的灼灼桃花。

那年，李治在这场大雪中品尝这道美食，含笑停箸时赐了它一个惊艳的名—雪月桃花。

彼时是乍暖还寒的天气，李治的病愈发重了，只能将朝中大事多交由武后处理。

这个女子有朝堂之上雷厉风行的一面，也有面对良人时柔情缱绻的一面。李治很早就知道，她和寻常女子不同，他爱慕她欣赏她更信任她。很快，武后在朝中的地位渐渐稳固，宫里风言风语越来越多，李治却只当不知。在他眼里，无论旁人怎样褒贬，她都只是他的妻子。

那日午后小憩，久病卧床的李治觉得好了些，便让她搀扶着走到窗前，远眺那片春雪初霁后的桃花。只见一派明媚春色里，桃树上新发的枝丫蓬勃向上，这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自登基以来，他忙着在朝中树立威信，忙着向外扩土封疆，使得百姓都称赞他创下的永徽之治。再后来，他又与前朝老臣斗智斗勇，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如今时光匆匆而过，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却被病痛折磨得难以为安。而他与武后也已太久不曾这样并肩而立，只静静看一看窗外灼灼的桃花了。

后来天色渐晚，春寒之后的三月里竟又见飞雪。三月雪经年难遇，又叫桃花雪，是谓在桃花未凋零之时花雪相映，如梦似幻。

李治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乏了，正想休息，忽听一声惊叹。原来方才窗外还是大雪纷飞，如今再一眼望去，天边已是皓月当空。三月雪来得快去得也快，李治也觉惊奇，不由兴致大好，因苦于病痛折磨，许久都不曾进食的他突然有了食欲。武后心下欣喜，忙命人准备膳食。不一会儿，精致的漆盘便端了过来。

李治被这精致可人的花卉造型吸引，赞叹之余连连举箸。等到快吃尽才恍然问起此菜何名。武后但笑不语，指了指盘中余下的两三枚花卉，要他趁着雅兴赐这道菜一个名字。他忍不住笑了，不管过去多久，在自己面前，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总有一份小女儿情思。

那时他望着月下桃花低眉含笑，说了声“雪月桃花”，而她看着他，突然便觉得这辈子的惊涛骇浪都平息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一瞬间，她相信了岁月静好；一瞬间，他祈祷着来日方长……

可惜，传说也只是传说罢了，有关“雪月桃花”的故事至此戛然而止。那年冬天，李治前往东都洛阳，召百姓来殿前宣读赦免书。百姓承蒙天子赦免，无不欢喜动容，可病榻之上的天子却忍不住叹息：“苍生虽喜，我命危笃。天地神祇若延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

上天总不会让人轻易如愿。李治没能熬过那个冬天，那个来日方长的祈愿再也没了后话。而后在一城风雪中，李治被葬于乾陵。

一个故事悄然离去，寂寂无声，另一个传奇却刚刚开始，如春日桃花焕然新生。后来，她亲手废了两个儿子的帝位。再后来，她自立为帝，建立武周王朝。

史笔千家言，有人赞誉有人轻蔑，她这一生饱受争议，甚至连她都快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江山万里依旧繁荣昌盛，玉盘珍馐尽数呈在她面前，却很久没见过那道雪月桃花了。晚年的她在宫中大宴百官，当问起一盘鹿肉的味道时，群臣皆惶恐支吾不敢直言，两行泪水便流了下来。因为年迈的女皇真的只是想知道那盘鹿肉的味道而已。

一年又一年，大雪落满了宫城。三月桃花雪总是难得，而她过去那些天真明媚的心思，早已随着李治的逝去而消失。

等到年岁将眉梢眼角的风华消磨殆尽，霜雪将亭台阁榭的桃花碾作尘土。金銮殿上，那个曾身着石榴裙，在桃花树下翩跹起舞的女子已是个老人了。都说老来多梦少年事，只是在她的梦里，再没有那个看她花下起舞的少年。

曾经为了与他长相守而甘愿独坐青灯古佛旁，那时她爱而不得，含泪写下一首《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听说晚年的她常常默诵此诗，心事百转千回，那沾染了泪水的石榴裙依旧明艳如初，只是她已分不清，自己怀念的是老去的年华，还是记忆中远去的故人。

再后来，她一手提拔的丞相发动政变，她的儿子闯入金銮殿持剑质问她时，她突然就觉得累了。第二日，女皇下令太子监国。第三日，传位于太子。第四日，太子李显奉诏即位。第五日，女皇退位。

短短五日，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从此这天下，这大唐，允许她悄然离去。

如今又是冬天，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很期待来年阳春时再遇一场桃花雪。她想再吃一回他最爱的雪月桃花，想在那场纷乱迷离中寻回自己的爱情和初心。可是时光总是残忍，是年十一月，一代女皇驾崩。她留下遗言说，除去皇帝封号，与先帝合葬乾陵，陵前立无字之碑。从此功过是非，任后人评说。

她不知道这身后百年，云烟过眼，太过繁华的长安是否还会有那样一场干净纯洁的桃花雪与她作别。她只记得那年的桃花雪太美，她与他并肩看了太久，仿佛将漫长的一生都看尽了，就如那盘雪月桃花一般，此生再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