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甲哲:追寻本质的“摄影求道者”
2016-05-11石宰晛王辉
石宰晛 王辉
“韩国现代摄影的亮点”“纪实摄影领域的拓展”“韩国近代百年摄影史上的杰出成就”,这就是韩国摄影师李甲哲的作品集《冲突与反动》(Conflict and Reaction)在韩国摄影界所得到的称赞。这部代表作既是对他早期作品的重新诠释,也让他在韩国摄影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李甲哲的作品结构比较松散随性。不过,他是韩国为数不多受到评论界广泛好评的摄影人之一,有人评论他“不拘泥于单一风格,向人们展示内心深处的世界”。在他的作品中,能够看出他对这个国家的热爱,通过对这片土地的探索来表达对这里的人、自然万物的感情;他所深挖的事物背后的故事能普遍与观众的情绪产生共鸣;同时,作品的视觉表达也极具魅力。
1980年代,李甲哲与美国摄影师罗伯特·弗兰克相识,从此开始以都市为背景进行摄影创作。他在《街上的美国佬》(거리의양키들,1984),《城市的图片》(Images of the City,1986)、《他人之地》(타인의 땅,1988)等作品中,逐步开始用社会学视角探索城市,觅求韩国社会的本质面目。经过了“为赶超优秀的摄影先驱而进行的挑战和摸索时期”后,一直到《冲突与反动》(Conflict and Reaction,2002)问世,李甲哲主要围绕韩国的寺院、传统、生态等主题进行创作。这段时期,对社会的观察和探索使李甲哲内心酝酿创作《冲突与反动》这部作品。
从这部作品开始,李甲哲不再拍摄相对静止的事物,而对捕捉事物的刹那瞬间产生浓厚的兴趣,从拍摄社会景观转变到拍摄社会中的人,在具体影像语言中也相应形成了 “不稳定构图”“黑白色调”“虚焦”等风格。在《冲突与反动》中,他表现了韩国底层文化中独特的生活,利用风格化的构图和影像反差、畸变,使画面有一种无意识的现场直观感。此后,作者在后续作品《气》(Energy-氣,2007)中,将拍摄对象从人类扩展到自然界,更具体地思考韩国民众的集体无意识和在内心深处的情愫。李甲哲担任古隐写真美术馆(古隐寫眞美術館)企划摄影师的一年里,他在作品《沉默与浪漫》(침묵沈默과 낭만浪漫,2015)中,重新回归都市风景创作。这一次,李甲哲没有像之前那样,选择社会景观,而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将镜头对准那些能反映内心世界的风景。
李甲哲说,摄影与绘画不同的是,照片更能体现创作者的一种思考,而这种思考最终能够形成什么样的语言十分重要。随着一个人生活变迁,思考觉悟的变化,摄影师拍摄的照片也将发生变化。所以,照片如同文字一样,可以看作是“悟出来的作品”。
(石宰晛,韩国策展人,网站是www.photoseok.com)
石宰晛对话李甲哲
提到你,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冲突与反动》这部作品,有人说你拓展了韩国的纪实摄影。你想要向人们传达的信息是什么?
我在二十岁出头时正式开始摄影创作,到现在已经在这一行干了近15个年头。开始时喜欢观察社会,后来逐渐对传统文化产生兴趣。韩国历史上,民间有人供奉佛祖,有人尊崇儒家,有人信仰萨满。总体上讲,这些教派思想和公元9世纪新罗末期的学者崔致远所说的“风流”是一脉相承的。所谓“风流”,是包容了儒教、道教、佛教并将其相互调和的韩国传统思想。另外,大韩民族由于经历过外部侵略,总有一种“恨”的情绪,现代人心中仍有存留。我想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和情绪。
从《冲突与反动》的拍摄形式上看,尽管是对现实瞬间的捕捉,却给人一种非现实感。为什么这么拍?拍摄过程是怎样的?
有一次,我去拍摄一个韩国传统宗教(巫俗)活动,其中有一张照片,给我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凭着直觉拍摄的, 结果照片给人一种非现实感。我想,这是我从祖辈血脉相承的情感、儿时生长的乡村情结,以及曾经在乡下见过的祭祖、祭神的印象混合交织的产物,所有这些在心底沉积多年,厚积薄发,在无意识状态下迸发出的灵感,照片上的非现实感可能就由此而来。
作为韩国的摄影家,你曾经谈论过“我和我们—韩国人的整体性”的话题,想听听你对此的想法。
如果说我通过照片表现出韩国人整体性的话,那应该是因为我把从父辈继承下来的文化表达了出来。在过去,韩国没有现在这么多基督教会,人们多信奉佛教。我的父亲虽然不在寺庙修行,但他可以把《般若般罗蜜多心经》倒背如流。然而,这种整体性并不是体现在我一个人身上,而是集体无意识。看了摄影作品能够理解这种情绪的人也共享了这种无意识。而神奇的是,我听说有些西方人士竟然能够读懂韩国人的情绪。那是在美国举办个人影展前,我曾经在休斯顿摄影节(FotoFestival in Houston)展出了十几部作品。当时美国人不知哪来的灵感,对我说这是“韩国的恨”,我便给他们讲,这种恨是一种在无比艰难的环境下没有被挫折打败,仍然要挺直身躯的情绪。他们表示十分认同,我感到非常欣慰。
想要真正理解你,必须对你早期的创作有所了解。1980年代,你结识了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李·弗瑞德兰德、(Lee Friedlander),盖瑞·温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等摄影家,开始以都市风景为主题进行创作,当时的第一部作品是《街上的美国佬》(1984),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这个主题?
我在大学时期主修摄影专业,有幸认识了大师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和罗伯特·弗兰克。大师们的创作与韩国摄影界一直以来的沙龙式摄影很不同,让我觉得耳目一新,很快就被征服了。我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摄影,打算也以这样的视角展现我们的国家。起初,在人流如织的首尔进行拍摄,当时的韩国人对于自己被拍很反感,拍摄困难重重。这时,我想到了梨泰院。 那里有美军部队驻扎,也有很多外国人居住。果然,给外国人拍照很容易,而且因为他们上镜,我得以充分的表达出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梨泰院取景结束后,我又去美军的主要驻地东豆川进行拍摄,最后才完成了这部《街上的美国佬》。
《街上的美国佬》《城市的图片》《他人之地》被认为是你在1980年代以都市为背景,寻找韩国社会的本质面目而进行的创作。这些作品之间有什么关联?创作中是否有变化?
1980年代中期,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剧烈的变革期。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发生着飞速的变化。就像罗伯特·弗兰克用主观视角表现1950年代的美国一样,我也想用这种方式拍摄我们的国家。因此,我先是经过一个模仿阶段,也就是《街上的美国佬》。之后的《城市的图片》是模仿比罗伯特·弗兰克晚一个时代的李·弗瑞德兰德和盖瑞·温诺格兰德,设法展现都市的千姿百态。经过这段模仿期后,我才最终创作了带有韩国社会形象特点的《他人之地》。
刚才提到的三个早期作品,每个之间发布相隔了2年时间。这些作品,是即兴拍摄后按照主题分类发表?还是事先确定好主题,然后专注于一个,研究和创作呢?
我都是一段时间围绕一个主题进行创作的,并不是把之前拍完的作品拿出来分类,然后拟定主题。但是现在我会多个题材同时进行。到了四五十岁这样的年纪,无论自然还是城市,只要有了主题,都可以随时创作。
从《他人之地》到《冲突与反动》问世,用你自己的话说创作是“从城市到传统,创作视角从社会回归到人”的过程。另外,你也因此有了想成为 “献身寺院、传统和生态的纪实摄影家”的年头。你现在想表达什么?
《他人之地》发表后,我成为一名自由摄影人,逐渐对于韩国传统文化产生兴趣,也有了更多了解。我为一些杂志拍摄了韩国的庭院;为大韩航空内刊拍摄了十几年的韩国寺院;在熊津出版社(Woongjin Media)的韩国自然探险项目中拍摄韩国的生态环境(我在其中负责植物部分)。通过拍摄松树、柞树、越冬等植物,我切身接触到大自然,发现了里面蕴藏的奥秘。也许正是这个时期的创作,让我的思想更加深刻、视野更为开阔吧。
你曾说过的“摄影不同于绘画,是一种思考的结果”,想听您讲讲更具体的理解。
《冲突与反动》拍摄完成后,我就在思索,作品里表现出的民族精神源自哪里?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我们的国家。韩国的领土大小适中,山青水秀,四季分明,我在体味季节更替、欣赏花落花开时,收获了丰满与充实的情感。另一方面,我喜欢研究僧人的修禅问答。修禅问答是参禅人相互之间为觅求真理、获得自由而进行的对话。禅的精神难以用语言表述,但人们还是试图在对话中理解更深。我也想在作品中融入这种精神。僧人们通过问答来修禅,我是摄影师,便用照片来“禅修”。因此,我必须做到心无旁骛,并加强了修炼和学习。当时也听了很多佛教音乐来帮助思考。
《气》之后发表的《沉默与浪漫》,你将镜头重新对准了城市生活。这与之前的创作有何区别?
之前都市题材的《他人之地》,采用更多的是社会客观纪实视角,而不是关注人性。但从《冲突与反动》《气》开始,我靠直觉捕捉目光所及的城市景象。《沉默与浪漫》创作中,对城市的观察给了我很多触动。为了把这些触动集中起来,我必须做到沉默。只有沉默,才能更好地审视自己,才能看到内心深处蕴藏的能量。当然,这里的沉默不是不说话,而是保持内心的静谧。
我记得你曾经说自己是“摄影的求道者”,为了做到沉默和内心审视,你都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我一直在努力不被琐碎之事困扰,不要因为烦恼和愤怒而变得刻薄。因为这些都是牵绊,最后往往让人变得偏执。为了摆脱这种偏执,需要进行精神修行。我常常通过参禅、散步、听音乐来净化心灵。
通过上面的对话,很容易以为你是一位佛教徒。但是,我知道你信仰基督教。佛教和基督教的教义看起来相去甚远,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外表呈现出来的形式不重要,重要在于实践。无论佛教、基督教,二者只是形式不同,想要到达的终点是一致的。佛教主张慈悲行事,基督教倡导以爱为名。还有伊斯兰教,虽然现在存在派系纷争,其最终目的也是劝解人们互爱。懂得这层涵义,就像看清了参天大树的主干,细枝末节则没那么重要。就像佛祖用手指着月亮说:“尔应望月,缘何只看指尖?”也就是说,不要纠结细小枝节的不同,要看清主要本质。
纪实摄影的纪录属性可能会限制摄影师的创作。你对作品的纪录性和艺术性是如何看的呢?
生活在一个时代,把这个时代拍下来,本身就是一种纪实。我从来不认为记录这件事有多么重要。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表达出来,才是自己的任务。所以,我希望自己的能量更大一点。摄影如烹饪,所有摄影人都希望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做成大餐,而每个人用来盛载这些想法的容器不尽相同。我不追求自己有华丽的金钵玉碗,只愿我的容器足够大,并从艺术领域汲取力量。
你今后的工作计划是怎样的?
上了年纪,我还想到全国各地走走看看,韩国可以进行创作的地方很多。我现在正在筹备名为“四季”的摄影集。《在秋天》已经完成,现在拍冬季主题的《寂寞江山》。我希望大家在其中不仅能看到冬天的风景,更能看到一种韩国人的内心力量。这个系列从2008年到现在已经拍摄了七八个年头。另外,都市题材的创作也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