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机器人”
——论飞氘的小说写作
2016-05-11任瑜
○任瑜
“讲故事的机器人”
——论飞氘的小说写作
○任瑜
一
如果我们将飞氘称为“科幻作家”,那么,在谈论他及他的作品之前,就需要解决这么一个问题:在什么样的语境(CONTEX)中进行这种谈论更合适?也就是说,我们是选择类型文学写作的话语背景,还是将之放置于一个更宏大的文学创作的语境之中呢?
在通常情况下,科幻小说被视作“类型文学”,而且,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类型文学,特殊在其必不可少的“科幻”元素或成分。科幻小说一定会包含一种或多种“科幻事件”,这是它之所以成立的必要条件,否则,就不成其为科幻,自然也就不成其类型了。亚洲首位获得雨果奖的科幻作家刘慈欣曾说,科学的神奇感和科技带来的对未来的向往,是“科幻文学生命力的源泉”。可是,这类“科学的神奇感”和“未来向往”,并不是光凭想象或写作技能就可以获得的,它们必定依赖也关涉一定程度的科学技术知识。因此,不同于推理、悬疑、玄幻或青春小说等其他的类型文学,科幻小说的完成需要借助实实在在的科学素养和背景。可以说,不具备相应的理工科知识,很难写出真正的科幻作品,至少写不出“硬科幻”品质的作品。这也是科幻文学的写作在专业技术上所具有的难度。但是,承认并肯定科幻文学中的科技知识因素,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讨论它们。是的,科幻小说中的“科幻情节”和“奇迹”,在很多时候,都是现代科技发展的预测和“预演”。许多曾经只能在科幻小说中出现的场景和设想,已经逐渐被当代的科技所实现,比如,人工智能、星际考察、基因转变、克隆。现代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已全面渗透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姑且不论这发展的后果有怎么样的利弊,对于普通人如我们而言,已经不会轻易地去怀疑它所具备的可能性和无穷潜力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我们面对科幻小说中或大或小、或异想天开或有据可依的“科幻事件”时,可能觉得新鲜或有趣,可能会赞同或不以为然,却不再大惊小怪地感到神秘,更很少一板一眼地辨析和质疑其现实可行性。总的来说,我们肯定“科幻因素”对科幻小说具有“定性”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甚至也肯定其可能性,但是,我们也明白,它们在文本意义上更多起到的,是载体、工具、表达手段之类的作用,因此,除非是从微观上进行具体的专业性的科技探讨,我们很少将它们纳入小说文本的谈论范围之内。那么,如果不去讨论那些使之成为“类型”的科幻因素,我们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类型文学的框架内讨论科幻小说呢?
具体到飞氘的作品,我们的选择其实更容易。不管是《纯真及其所编造的》《讲故事的机器人》还是《中国科幻大片》,包括《去死的漫漫旅途》,基本上都不能简单地称为“科幻小说”。对于这些作品而言,“科幻小说”的命名和归类,显得不够公平。究其原因,倒也并非如飞氘自己曾笑言的,它们是“披着科幻的外衣写奇幻,披着奇幻的外衣写青春”,而是因为,在这些作品里面,有科幻,有奇幻,有青春;有神话,有寓言,有“史记”;有现实,有历史,有未来;有自然,有社会,有个体;有哲学,有现象,还有一些复杂的不知该如何命名的想象、思考和表达。总之,它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正常”的科幻小说。如果从单一的类型写作的角度来讨论这样的创作,必将出现令人遗憾的偏颇之失。所以,最恰当的方式,应该是将这些作品放在文学创作的宏观背景下进行阅读和分析,由此我们才能较为全面地观察,或者说揣摩到一个写作者及其作品的文学性表现,包括其可能的内涵。
二
先从故事说起。小说要不要讲故事?小说和故事到底是什么关系?小说作者在什么意义上是“讲故事的人”?诸如此类的问题已经有过无数次的争论。总结下来,比较稳妥的说法是,小说可以讲故事,也能够讲故事,但小说不是为了讲故事。或者说,小说不止于讲故事。因此,优秀的小说不一定就是把故事讲得好的小说,但是,将故事讲好的小说也可以是优秀的小说。小说的优劣之分不在于是否讲故事。事实上,对于通常定义下的科幻小说而言,要不要讲故事根本就不是问题。它一定要讲故事,而且讲的不是一般的故事。不管它是硬科学型的、未知世界探索型的、玄想型的,还是科幻与奇幻交织型的,都必须通过故事的类型来标示自身的性质。故事性强是科幻小说乃至类型小说的普遍表现,让人读得酣畅淋漓是它们天然的使命,却并不必然是它们作为文学书写的缺陷和弱点。在故事性强这一点上,飞氘的写作倒是非常符合科幻小说的要求。而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不管他是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科幻作家”,他肯定是一个独特而出色的故事讲述者。
《讲故事的机器人》中的飞氘,就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向我们讲述着各色各样的奇异故事,而且讲得绘声绘色。但是,他显然比山鲁佐德更具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毕竟,他讲的是“科幻”故事,讲究的就是天马行空。所以,我们也不必惊奇于他的故事比山鲁佐德的还更奇异,更新鲜,也更多变,这本就是当代科幻小说应有的魅力。我们应该惊奇的是,写出《讲故事的机器人》的飞氘,自己分明就是一个“讲故事的机器人”,竟能层出不穷又逻辑通畅地编织出各种各样的事件和花样翻新的情节,以至于全书的二十二个故事,读起来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那么多。从古代王国到现代社会再到未来世界,从茫茫宇宙到渺渺尘埃再到芸芸众生,从天地之初到世界末日,从宏伟的星际景观到细微的日常烦忧,都被飞氘用不同的方式和风格讲了出来。他为国王造出了能源源不断讲故事的机器人,把缩小的狙击手隐遁在鞋子里,还让困在“不存在”之地的飞船舰长吃掉了指挥部高层的身体;他让未来的自己给以前的自己写信指引人生道路,让战争狂魔的大脑离开躯体而活出新生,又把赫尔墨斯逼成了在星球上潜伏的间谍。跟着他变化多端的故事,我们时而上天,时而入地,一会儿看尽沧海桑田,一会儿历经天地巨变。他让我们目睹了星际战争,也看到了人世冷暖,见识到阴谋和伟业,也听闻了悲伤与绝望。如此这般穿梭在飞氘的故事之间,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空间似乎失去了限制,你不由会产生一种“无限”的错觉。不,也许不是错觉。因为,你可能不知道飞氘下一篇要讲什么,但你会相信他能够一直不停讲下去,而且,就像山鲁佐德那样没有重复。因为,他这个讲故事的机器人还长有翅膀,丰富的想象和广阔的视阈就是他的两扇翅膀,能够载着他,还有我们,飞向似乎无边无际的故事空间。
《中国科幻大片》则是飞氘的《故事新编》。也许如今的我们已无从断定鲁迅先生是怎样写出《故事新编》的,但我们能够断定,飞氘是把脑洞开到了天际,开到了地底,开到了远古,也开到了未来,才写出来《中国科幻大片》的。这是内容出人意料的一部作品。即便你不惊诧故事还可以这样编,你也会惊诧科幻竟可以这样写。在这部书里,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些上古神话、历史典故,将变得陌生、诡异,同时又绮丽、壮阔。除了飞氘,又谁能够想象得到,原来盘古顶天是因为遭遇了宇宙收缩,后羿射下的乃是衰变成红巨星的太阳,而夸父逐日飞奔之时切割着地磁感线能产生巨大的能量。我们看到,这混沌的宇宙、融合的天地、裂变的人间以及曲折的历史,因为被飞氘注入了现代科技的元素和神出鬼没的想象,呈现出惊心动魄、宏伟瑰丽的新异面貌。在飞氘笔下,孔子乘坐墨子做的热气球登上了泰山,把天摸裂后穿越到了八千多年后,这期间人类经历了二百多次的灭亡,而夫子仍在苦苦思索“道”之所在。飞氘还偷天换日,把我们看过的那些西方科幻大片改编成了中国故事,别出心裁又鲜明形象地勾画出那些纷乱的历史片断、波澜壮阔的重大事件以及各具风采的历史人物。于是,人类成了女娲造出来的弗兰肯斯坦,铁木真变成了钢铁侠,眉间尺是终结者;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猎杀恐龙,郑和在星际旅行,杜甫在世界末日拼命地建造可庇护一百万人的广厦,周树人则在异次元杀阵的无解魔方中孤独地奋战,而花果山上的仙石则成了读取真经拯救世界所需要的第五元素。如果说上述的改编之中多有戏谑的黑色幽默,那么,将卡夫卡笔下荒谬的城堡故事改编成中国式的“铁笼子”故事,则更显敏锐和沉痛。《中国科幻大片》中尽是这般玄幽而奇魅的故事,散发出忧伤乃至是悲壮的冲击力,让我们认识到一个鬼马精灵、不同寻常的飞氘。
《去死的漫漫旅途》是目前为止飞氘所写的篇幅最长的一部作品,讲述的是一群不死的机器战士执着追寻死亡的故事。战无不胜的军队走遍了全世界,依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当他们经历了人间的百变渐渐有了自主意识之后,终于发现了生,也终于接近了死。这个故事包含了许多飞氘式的元素:天地的巨变和时间的流逝,历史的无情和生活的无常,人性的可悲和文明的荒诞。在一个广阔的时空中,飞氘编织进了历史和现实的结合、自然和社会的结合、人和机器的结合,还有真实和虚幻的结合、短暂和永恒的结合、生和死的结合,也华丽丽地编织出自己独有的博大又诡丽、灵动又沉重的故事风格。
相比上天入地、漫无边际的内容,飞氘对故事的讲述方式也同样有些不可捉摸。通常情况下,他喜欢用一种带有调侃意味的语言,向着高潮勇猛地冲过去,直至最后结束,而这期间他的腔调又是多变的。他有着非常宽阔的话语频道,能够时而华丽,时而简洁,时而幽默,时而质朴,时而空灵,时而辛辣。所以,我们时不时就能看到一些具有散文风格或诗歌意味的片断或章节。但是,不管是在哪个频道中行进,他都可以在宏观和具体、细节和概述、缓慢和快速之间来回跳跃、转换,具体依情节推进的需要而定,同故事的内容一样往往不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幸运的是,他的跳跃还是灵活的,转换也是自如的,没有明显的磕绊或滞塞。如果说多变的腔调来自他讲故事的天赋,顺畅的切换则源于他对叙事的掌控力和敏感度。具有这样的天赋和能力,自然可以写出风格多样的故事,就如我们看到的这些,有宏伟的,也有玲珑的,有沉重的,也有轻悄的,有深情的,也有冷峻的,有诙谐的,也有悲伤甚至绝望的。
飞氘是那种传统型的讲述者,多采取有限的上帝视角。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个随性的“说书人”,从引子开始,有时哗哗地推进情节,有时轰轰地烘托场景,有时细细地表达情绪和感受。说到兴起就汹涌而出,时间紧促就简练略过,总是能胸有成竹地引导、操纵着听众,跟着自己的讲述曲折地前行。显然,“说书人”飞氘并不是克制型的叙述者,也不是讲求结构的叙述者,他凭着敏锐的感受和准确的直觉就能流畅地推动着故事顺势而行,所以,很难确定他有什么稳固的叙事节奏和结构。对一个文学创作者,即便是纯粹的科幻小说写作者来说,如果不能将这种现象提升为叙事风格,就很可能会被视作技术上的一种不足。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具有强大的叙述能力——不管是以传统的方式还是先锋的方式,就已经具备了成为优秀小说家的条件之一。即便是那些不认为小说应该讲故事的人,也不会否认,叙述能力是小说写作最根基的一个要求。
就当下的文学创作而言,像飞氘这样具有强大表达力的青年作家倒也并不鲜见。“七零后”之后的新一代写作者,不管是青春作家,“类型”作家,还是已经转型的前青春作家,抑或是所谓的“主流文学”作家,不少都具有出色的文字表达力和叙事技术。飞氘作为一个选择科幻为其书写领域的写作者,在这一方面实不弱于同辈中的佼佼者。事实上,他对传统的“故事”式叙述的自觉赓续和熟练掌握,反倒是他在写作上的一个实力型的优势。
三
当然,好的故事讲述者,不一定就是好的小说写作者。我们都知道,让小说产生质的飞跃的,是溢出故事的那些东西,是文本比文字多出的那些东西,比如我们通常所说的或轻盈或沉重的“精神品质”。所以说,故事讲得丰富迷人,并不是飞氘的作品“超越”类型写作的资本和原因。事实是,飞氘的小说,既有好看的故事、又有多元而深刻的表达与内涵。而且,故事本身和故事之外的表达非常契合,相得益彰,共同形成了超过两者之和的效果和魅力。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所承载和显现的东西,可以让人如有所悟、若有所思,产生共振和共鸣,发现同感和同情。这才是飞氘小说的成功之处,也是它们不再是纯粹的科幻小说的主要原因。因为,在这个时候,“科幻”以及故事,不论多么精彩,都已经退化为背景与舞台了。
我们并不需要仔细辨别就能发现,飞氘借由对各种故事的讲述,表达了对许多事物的思考和感受,包括对宇宙和众生、对人类文明和历史进程以及当下现实的困惑与反观、质疑和颠覆。几乎他的每个故事,都是在直白的话语之外另有隐含的话语表情,或者是隐喻,或者是象征,或者是影射,或者是反讽。问题在于,一方面,有些主题,在不同的篇章里都有体现和反映,另一方面,在同一个故事里,又常常包含了不同的问题及思索。所有这些表达联合起来,在整体上形成了一种具有和音效果的“复调”,在作品中奏声响亮,这就是飞氘的叙事美学。这种“复调”的繁复虽然不容易被条清缕析地辨析,但其主要“旋律”还是非常明确的:宇宙的秘密、存在的意义、自我的确定、虚与实的本质、战争和人性的无稽,还有蒙昧与文明的交合、机器与人的纠葛、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以及死与生的含义。
这些“旋律”看起来似乎颇为宏大,但是,具体到一个个故事中,就变得可触可感了。我们可以鲜明地感受到飞氘对那些既定观念的戏谑和消解。比如,战争恶魔在身首分离后,竟可以成为平和的智者,而民众为了“正义”所惩杀的,不过是个猪头。比如,后裔、盘古、夸父是一个个“鹰熊”——这个词本身就带着毫无遮掩的调侃意味,他们的身躯巨大到了滑稽的程度,生命力强大到可以避免死亡,但内心仍充满孤独和迷惘。面对自然和宇宙的恶变,他们的无能为力令人可悲,他们堂吉诃德式的义无反顾又令人可叹。飞氘眼中的英雄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为不堪了。人们像蝼蚁般活着,既愚昧又弱小,生命瞬时就会湮灭。但是,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向单细胞物种退化,所以又强大到能够生生不息。而在人类与机器的竞争中,人类勉强的胜利只是因为使用了可鄙的“狡猾”技能。
我们也能明确感受到飞氘对宏伟的人类“理想”、社会、文明乃至人类本身的怀疑与颠覆。在飞氘的笔下,战争是因为人们的无聊和可笑的欲望,与善恶、对错无关,同丑陋和愚昧相连。“大同世界”最终是个黑洞,星球帝国的统一就是为了再次走向分裂。至于所谓的文明和发展,它们最终指向的是人类的灭亡,而且文明越发达,人类就离灭亡越近。就像你不曾料到金字塔是由螳螂建造的,伟大和龌蹉之间也本有着出乎我们意料的连结和转换。在这样的世界中,人们甚至都没有能力觉察自我的迷失,只有“英雄”如后裔、“圣贤”如孔子等,才会苦苦追问:“我”是谁?
我们还能切实体会到飞氘对生与死的终极命题的哲学思考。何以为生?何以为死?不死的战士在追寻死亡的漫漫旅途中,终于明白“不知生焉知死”,存在的意义不是活着,或者说,活着的价值不在于存在。而生存的最有力证明,是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这种超越现世的哲学命题,也是飞氘情有独钟的悖论之一。他喜欢在作品中通过大大小小的悖论来书写困境:如何让不死的人死去、如何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存在、如何服从“不再服从”的命令,等等。在数篇小说中都有这样的情节:人们先是设置了定律,然后自身陷入定律之困,又不得不在定律的规则里寻求反定律。定律与反定律形成了悖论,最终导致的是无解的悲剧。其实,这些悖论既是哲学之困,又何尝不是现实之困、自我之困。
由此,我们也感受到了飞氘是怎样一个矛盾体。在他的戏谑和调侃背后,是沉郁忧虑的心怀。他那些空灵而异端的想象,来自于严肃而认真的思考。是的,他嘲讽,因为所谓的人类文明不但不是救赎,反而是刺向自身的利剑,人们竟还在一次次试图依赖文明的发展对抗文明自身造成的毁灭,不免可叹可悲。但他的嘲笑也是一种无奈而尴尬的自嘲:我们明明知道,相对于宇宙,生命微渺如粉齑,但我们仍放纵自己的本性,在宇宙这个舞台上上演着无意义的各类争斗和无意义的苟且生存,委实可笑可怜。他在深深地疑惑,为什么人类的发展进程,总会出现这样进化和退化合为一体、文明与蒙昧共生共存、本质和形态时时转变的混乱和困境?他也时时感到绝望,因为发现诸多的困境都是无解的悖论,就如天地总会毁灭、人类终会灭亡,救赎之道比刀锋更难越过。但他又会在绝望之中生出悲悯和希望,毕竟,面对一次次的毁灭,人们没有完全的自我放弃,而在毁灭之后,还可能有一次次的重生;毕竟,世界不尽是荒诞与虚无,人类不尽是蝼蚁和卑劣。最终,他找到了一种既玩笑又不乏认真、既有趣又不无悲伤、既悲观又不乏乐观、既天马行空又无比真实的美学方式,把自己的纠结、矛盾和困惑表达出来。
飞氘还是个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写作者。在自我色彩浓厚具有青春写作性质的《纯真及其所编造的》之后,他就不怎么表现个体的现实的经验了。与其说这是因为他选择了科幻这样一种超脱现实经验的写作类型,不如说他是更喜欢将疑惑和思考放入一个大如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框架之内来表达。从他的作品来看,他是意图在一个从天地初始到世界末日的时间跨度内,在一个宇宙星系的空间范围内,通过种种悲怆的困境和荒诞的悖论,展示人和人,人和社会,人和自然,人和宇宙的关系与历史境遇。然而,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说,他的写作与现实的自我经验没有关系。毕竟,所有的疑问和表达都来自于现实、来自于自我意识,所有对世界及未知的幻想,都根源于定位自我的潜在需求,延伸开来,也是为给包括自身在内的人类找到在历史时空中的方位。就像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所指出的那样,所有的外部冒险,其实都是对内心的探索。
在当代文学发展的进程中,我们曾反复追问,小说应该写什么?客观地描述和反映世界与生活吗?不,那至少已不是现代小说的使命和荣光了。其实,在绝大多数时候,对小说这一艺术形式而言,写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表达出了什么、通向的是哪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说,小说的中心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深沉观点或洞见,一个深藏不露的神秘节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小说写作者的任务,应该是表达自己的观点或洞见,而他的目标,应该是让读者感受或接近这个“神秘节点”。这就像是我们的文学传统中所要求的“文以载道”。从这方面而言,不管是科幻、悬疑等类型小说,还是所谓的“主流文学”“严肃”文学,在本质上并无差别,它们都是要通过各自的表达方式,书写和传达自己的“洞见”、自己的“道”。当然,这些“道”,已经并不必然是某些明晰的理念和现世的经验,或者普世的真理与正确的价值观了,甚至也不必然是明确的价值判断与情感选择。就飞氘的作品而言,不管他写作的醉翁之意在不在“道”,也不管他是不是明了自己表达的“道”,他那些独特的“道”已然在文中,随文而生,已经被表达,也已经被感受了。也许这就是翁贝托·埃科所说的,“作品比它的作者更富智慧”。无论如何,不管飞氘所创作的是什么“类型”的作品,他已在实践中完成和达到了一个优秀的小说写作者应负的任务与目标了。
其实,不管是从什么背景来衡量,飞氘的写作都是特异的。很显然,他与同时代的其他写作者之间,并没有多少明确的共性。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视作他的能力,或者说,实力。我们也不能否认飞氘的写作视野是宽阔的、气势是宏大的、感觉是敏锐的,他的问题意识不为概念所囿,也不为类型所困,再加上表达的天赋和能力,他的书写领域可以非常广阔,他的创作实践也可以非常丰富多元。如果再有更为节制、精炼、讲究的叙事,那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写小说的“机器人”。也就是说,他在文学道路上的冒险和探索,完全可以像他所想象出的宇宙天地一样大胆而精彩。就他目前已完成的作品而言,与其说是他的书写给科幻小说的写作增加了新的元素和方向,倒不如把目光放得更深远一些,说他为文学写作的可能向度增添了新的系数。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本栏目责任编辑张韵波
陈惠芳
1963年1月生于湖南省宁乡县流沙河。1984年毕业于湘潭大学中文系。现任《湖南日报》科教卫新闻部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新乡土诗歌研究会主席。
1987年春,与江堤、彭国梁创立“新乡土诗派”,被称为“三驾马车”。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已出版《重返家园》《两栖人》等诗集,主编《新乡土诗派作品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