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朝凤》的史诗特质

芦坚强

《百鸟朝凤》的史诗特质

芦坚强

《百鸟朝凤》是一部具有史诗特质的影片。唢呐技艺仪式的展现及其悖谬情形，唢呐技艺衰落的时空背景，悲壮忧伤的美学风格，是影片史诗特质的三个主要方面。通过史诗特质建构，影片书写了关于唢呐技艺的史诗，以其为切入点重新审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既表现了传统文化生存空间的衰落，也彰显了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充满普遍的人性光辉。

百鸟朝凤 史诗性 仪式 民族精神 悲壮

作为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以下简称“《百》”）在方励的一跪之后映入更多人的眼帘，观众走进影院观看《百》的同时，也在吊唁逝去的导演。走出影院的观众普遍认为这是一部内容充实、情感动人的影片。影片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书写了关于一门技艺，同时也是关于一个人的史诗：作为技艺的史诗，它是关于唢呐的史诗；作为人的史诗，它既是焦三爷、游天鸣的史诗，也是吴天明导演的史诗，更是关于中华民族的精神史诗。影片反思时代变迁的同时表现了具有普遍价值与意义的精神内容。

一、仪式化及其悖谬

唢呐通常出现于各种仪式表演之中，在以其为主角的影片中，自然少不了各种出场仪式。《百》为了完整地呈现唢呐技艺，运用较多的仪式过程对其进行展演。因此，对与唢呐相关的仪式进行展演成为影片的一个主要结构，希望通过对唢呐进行仪式化呈现突出其神圣性与世俗性，唤醒人们对其命运的关注。

影片中唢呐技艺的仪式化呈现分为两部分：传承仪式和展演仪式。传承仪式包括游天鸣/蓝玉拜师，焦三爷收徒，游蓝二人习艺、出师，挑选传承人等内容，意在突出唢呐技艺传承的仪式过程，表现一个普通人是如何一步步成为传承人的。展演仪式指影片中出现的各种唢呐表演仪式，在这些仪式上唢呐是当仁不让的主角，通过这种仪式化呈现方式影片既说明了唢呐技艺的神圣性与重要性，又暗示了唢呐技艺衰落的命运。

唢呐技艺传承仪式展现了唢呐的神圣性。尽管是世俗生活中的一门技艺，但唢呐有着超越世俗生活的精神价值与意义。影片对其进行仪式化呈现就在于说明这一点，“具有仪式意味的这种‘仪式化’动作，目的在于表达某种情感或某种意义。”①影片前半部分有条不紊地表现了拜师、收徒、学艺、出师、挑选传承人等传承仪式，如同表现佛教中进行衣钵传人的过程，展现了天鸣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唢呐技艺传承人的过程。影片不止是对传承人学习技艺过程的展示，更是对传承人道德品行的展示，通过天鸣与蓝玉对待相同事件的不同方式（割麦时蓝玉将麦子散落一地，天鸣则将麦子码放整齐；柴房着火时蓝玉只顾逃命，天鸣却记着师父所说‘唢呐不离身’，从火中取回唢呐；唢呐表演时蓝玉边演奏边看女孩子等事件）说明天鸣道德品行的高尚。在这样的氛围中，观众很容易就能够判定谁会是唢呐技艺的传承人。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一个人地位高低的评判并不限于技艺，更重要在于德行，德行高尚与技艺精良是一个传承人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蓝玉虽然技艺高超，却因无法达到传统文化对德行的要求不能成为唢呐技艺的传承人。因此对道德品行的表现就是影片主题之一，其“所传递的‘以德配天’‘以德配艺’‘德艺双馨’的艺术理念，既是中国人对艺术境界的深刻理解，也是中国文化的理想所在，更是对于社会人生进行判断的精神准则。”②对道德品行而不止技艺水平的追求为唢呐技艺赋予了重要的仪式象征意义和精神内涵，将技艺训练与道德追求联系起来，使唢呐具有一种超越世俗生活的神圣性。

唢呐的神圣性与精神内涵还体现于对唢呐本身的展示，以及唢呐所包蕴的技艺精神。在焦三爷为游蓝二人挑选唢呐时曾两次打开装有各种唢呐的箱子，影片以长镜头细腻地记录了这一过程：焦三爷打开箱子，游蓝二人看到一个层层包裹的唢呐，焦三爷介绍那是从他“祖师爷的祖师爷的祖师爷”手里传下来的，并且有着两三百年历史的、道光年间的金唢呐，通过这样的镜头和介绍意在突出唢呐在当地的发展，同时希望游蓝二人和观众一道回忆与还原唢呐技艺处于鼎盛时期的状况。如同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介绍阿伽门农所穿甲胄时，要特意追溯它的渊源一样，意在说明甲胄佩戴者身份的高贵，其效果则是为作品本身增添诗意，“通过那些带有修饰性的和描述性的诗行，给动作本身增添了色彩和诗意。”③通过这一情节，焦三爷希望二人明白：他们学习唢呐承载的是来自久远的传统与精神，唢呐技艺的发展与他们息息相关，希望他们能够感受那种传统的生命力量与精神，担负重任前行。长镜头叙事的细腻与仪式化呈现的方式说明唢呐历史的悠久及其神圣性与超越性。

影片中的展演仪式更多突出了唢呐的世俗性。唢呐表演场合多为世俗生活仪式如婚礼、葬礼、戏曲表演等民俗活动，影片表现了丰富的世俗生活内容，如唢呐表演结束后的送烟、喝酒等。这些展演仪式具有世俗生活所包含的喜剧性效果，如同巴赫金所说的民间文化的狂欢，本文将其称为仪式化的悖谬情形。仪式本是严肃而神圣的，但世俗生活的喜剧性与狂欢化却消解着这种严肃性和神圣性。影片中仪式化的悖谬情形以一种充满冲突、饱含悖谬的手法在营造戏剧性效果的同时说明唢呐技艺的危机，暗示唢呐技艺衰落的必然性。

为简明起见，现将影片中仪式化的悖谬情形罗列如下：

仪式 悖谬情形收徒 天鸣无法通过考核被父亲打骂却被收为徒/蓝玉轻松通过考核却被勉强收为徒天鸣第一次随班演奏 柴房着火/唢呐被烧游家班第一次出活 不行出师礼/演奏被打断/师兄弟开心数钱游家班第二次出活 西洋乐队抢戏/与小流氓打斗/唢呐被踩烂《百》演奏 查姓村长德行不够，不配演奏/配得起《百》演奏的场合师兄弟不出场/天鸣染病无法演奏/焦三爷以血演奏《百》天鸣赴西安寻找师兄弟 师兄弟断指、染肺病/目睹唢呐匠乞讨④

影片通过这些仪式化的悖谬情形一方面营造出一种喜剧效果，另一方面却暗示了唢呐技艺的衰落。单独看展演仪式中的这些悖谬情形，每一个都能引人发笑，然而影片在制造笑的效果的同时发人深省。严肃氛围中情节的突然转折消弭了仪式的庄重与严肃，制造出一种狂欢、混乱与无秩序效果，与仪式的严肃、神圣和秩序井然相冲突，因此这是一种具有严肃意义的喜剧性，让人不得不感叹唢呐处境的今非昔比及其衰落的命运。

影片题为“百鸟朝凤”，但“百”的演奏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查姓村长生前所作所为配不上“百”的演奏；在配得起演奏“百”的场合，天鸣由于生病无法演奏；焦三爷为了维护游家班、维护唢呐在当地的存在、维护唢呐技艺的传承，亲自出场并决定演奏象征道德水平高尚的“百”，却在演奏中吐血，以血演奏的“百”仪式因而显得格外悲壮。联系之前一直无法被演奏的原因，可以确知彼时彼地社会道德水平在逐渐沦丧。“百”的演奏与道德水平高尚有关，先是难觅演奏场合，后是当出现能够配得上演奏的场合时，演奏者却又生病或无法完成演奏。“百”演奏场合及仪式的悖谬将影片推向高潮，使观众不得不反思时代变迁、社会发展所带来的影响。

如果说传承仪式是对唢呐技艺传承的描绘与表现，是影片的显性线索，那么展演仪式中的悖谬情形就是对唢呐技艺传承危机的表现，是影片的隐性线索。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在《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中指出人类社会关系分为两种状态，一是日常相对稳定的位置结构状态，在其中人们的社会关系保持相对稳定；一是不同于日常及其社会关系的稳定，仪式处于稳定结构交界的反结构阶段。在特纳看来，仪式的本质在于它的反结构特征，它允许对人类日常结构加以反思和调整。若从字面意义角度理解特纳的结构与反结构，可以将《百》中的仪式化呈现过程称为结构状态，其中的种种悖谬行为称为反结构状态。通过种种反结构状态即悖谬情形对仪式的破坏突出唢呐技艺传承中的各种危机、反映唢呐技艺所面临的困境是影片表现的一个主要内容，并由此营造出一种悲壮忧伤的美学风格。

二、唢呐技艺衰落的时空背景

影片的史诗特质还在于表现唢呐技艺衰落的时空背景。黑格尔认为史诗艺术“所反映出来的就是某一确定的民族的世界。”⑤某一民族的世界指其所生活的确定的时代和受地理气候、山川林野等自然环境影响的实在世界，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精神意识。尤其当前者（实在世界）与后者（精神意识）具有内在联系且成为确定的性格特征时，前者就更值得重视。焦三爷作为无双镇有名的唢呐匠，身处黄河岸边的水庄，与金庄、木庄、土庄等成为唢呐的生存空间，这里是唢呐技艺几百年来生息的土壤，五行的循环相生也象征着唢呐技艺的代代相传、人人相袭，“八百里秦川，唢呐系魂。在陕北乡村社会人类婚姻、生子、做寿和守灵尽孝等几个最重要的关节点的仪式上，唢呐曾经是威严的执法者和情绪管理者。”⑥

俗语有言“时势造英雄”，对于唢呐技艺而言，影片中脾气暴烈的焦三爷和天性真诚的游天鸣都是英雄。他们如同《伊利亚特》中的赫克托尔、《勇敢的心》中的华莱士和《辛德勒的名单》中的辛德勒，时代与命运赋予的责任使他们无法选择退出，焦游二人只能身负唢呐技艺传承的重任前行。应该说，影片将唢呐的生息空间设定在黄河岸边再合适不过了，导演吴天明深谙此地人们的习性，倔强的他们在遇到困难时不会退缩，反而会坚韧地迎难前行。影片在他们身上展现出的这种精神是中华民族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通过这种民族精神中表现出普遍的人性光辉，恰如黑格尔所说：“如果一部民族史诗要使其他民族和其他时代也能从中长久地感兴趣，它所描绘的世界就不能专属某一特殊民族，而是要使这一特殊民族和它的英雄的品质和事迹能够深刻地反映出一般人类的东西。”⑦然而对唢呐技艺而言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而是一个最糟糕的时代。通过仪式中的悖谬情形可以看出，与唢呐相关的仪式总是被破坏，其危机与时代发展密切相关。这是一个打破封闭、追求开放的时代，也是一个利益至上、技艺衰微、道德沦丧的时代，“百”作为道德高尚的表征在此时此地已经难觅相应的演奏场合。影片呈现了唢呐技艺渐趋消逝的时代状况，即使县文化局的傅正局长希望游家班演出以非物质文化遗产方式保存唢呐技艺的时候，游家班在这个时代也遭遇了难以解决的困境。观众跟随天鸣在西安目睹了进城务工的游家班师兄弟境况：二师兄手指在一次作业中被截断，再也无法演奏唢呐；三师兄在石棉瓦厂工作才半年，已经咳嗽不止，作为气力之源的肺部严重感染，同样无法进行演奏；天资聪颖的蓝玉则早已放弃唢呐技艺，梦想着承包工程，已无心演奏；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具有中国传统文化表征意义的城墙下，天鸣看到唢呐已经没落到演奏者需要行乞的地步。

在表现唢呐技艺传承的艰难处境中，影片将人物命运与时代背景联结起来。这种来自于文学史诗作品如荷马史诗、《战争与和平》等的史诗性手法，由意大利导演乔瓦尼・帕斯特纳在电影《卡比利亚》中首创，经美国导演格里菲斯在《一个国家的诞生》发扬壮大，并逐渐形成电影拍摄的程式，被多部经典影片如《教父》《奔腾年代》《霸王别姬》《一代宗师》等所效仿。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格里菲斯将南北方两个家族的命运与南北战争联系在一起，既反映了人物命运在宏大时代背景中的变化，又通过人物命运彰显时代变化的力量、反映时代精神，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紧密联系在一起。在《百》中焦游等唢呐技艺传承者的命运则与改革开放以来的时代变迁紧密相连，既反映时代洪流中人物的命运、唢呐的衰落，如传统社会秩序的变化，如传统技艺传承的艰难；又通过它们展现时代发展背景，如传统道德价值衰落。影片以客观冷静的方式展现了“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本身完整的世界”⑧，书写了关于唢呐技艺和中华民族精神的史诗。

三、悲壮忧伤的美学风格

影片通过人物性格塑造与唢呐技艺传承营造了一种悲壮的风格。作为唢呐技艺传承人的焦游二人以“个人”方式在对抗唢呐衰落的命运，技艺传承使命所系使得他们不得不去面对不能确知的命运。影片表现了他们在命运面前的坚韧，他们的所作所为如同春秋时期孔子所面临“礼崩乐坏”的困境一样，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承担着唢呐技艺传承的重任勇敢前行。

在塑造人物性格过程中，影片没有停留于人物所面临的困境等表层因素，而是通过困境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尤其突出表现一种不屈不挠、百折不回的精神，“凡是用电影这种讲故事的机器来表现的人物，从来就没有把镜头的视点停留在一般的社会学的层面上，而是把镜头推向人物深邃而广阔的精神世界。”⑨吴天明《老井》中的旺泉也是如此，他们都面临困境、都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执拗。在常人看来，他们只要放弃自己的责任，就可以很轻松地生活，然而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形象单薄、瘦弱的天鸣所要承担的是本就难以完成的重任，在重任面前的坚持与坚韧由那瘦弱而木讷的身体中表现出来，形成让观众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天鸣那堂吉珂德式的行为所呈现的精神力量也让人倍感欣慰。影片通过技艺传承责任与现实环境的激烈冲突，展示了人物顽强、执著的精神品格，这种精神品格尽管彰显于个别人物，但又超越其自身，成为整个民族甚至人类的象征。

《百》也是一部悲剧色彩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影片。史诗人物是一个完整的人，他置身于一个广阔的世界中，他的行动是完整的、命运是既定的，“在史诗里人物是按照他的事业而受到审判的。悲剧性的报应正在于这种事业太大，不是个别人物所能胜任的。因此，史诗在整体上总不免荡漾着一种悲哀的音调。”⑩影片多次用长镜头和全景呈现唢呐生息的空间环境，就是希望用客观的方式叙述关于唢呐的故事，无论对风景优美、静谧迷人的水庄的全景俯瞰，还是对在水边苦练技艺、时光流逝的情景记录，都是希望达到一种客观、冷静叙述的效果。

结语

从上文分析可知，《百》内容充实、艺术风格鲜明，它无论如何不应沦落到出品人跪求排片的地步，沦落到与其有关的内容都是商业消费、涉嫌炒作的地步。这样的状况使得本来优秀的《百》看起来像个怪胎，它的出现或许就像天鸣对唢呐的坚持那样不合时宜，然而这也反映出它在商业消费、娱乐至上的时代中的积极意义，它给了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一记响亮的耳光，也给予诸多缺乏精神价值的影片重重一击。

《百》是表现一门传统技艺盛衰的史诗影片，其缺陷也在于此。它仅仅呈现了唢呐技艺的衰落，无法超越唢呐自身。其实，其他传统技艺也面临衰落和消逝的困境，吴天明导演之前拍摄的《变脸》即是其一。相对而言，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则超越了武术的宗师与门派，它将武林与天下、国家联系在一起，勾画了整个武林的情感风貌，表现了武侠精神的固守传承，超越了门派和宗师，成为关于整个武林的电影史诗。《百》却只能止步于唢呐，成为一门传统技艺的电影史诗。

【注释】

①薛艺冰.对仪式现象的人类学解释（上）[J].广西民族研究,2003(2):26-33.

②陈阳.《百鸟朝凤》的启示：以人格精神作为叙事动力[J].艺术评论,2016(7)41-46.

③[美]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M].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76.

④第6点严格讲并不是仪式，但可以被视为传承仪式的一部分，体现为传承愿望与传承困境之间的悖谬。

⑤[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0:122.

⑥王杰.吴天明不是那个“吹唢呐的人”[J].上海艺术评论,2016(4):92-93.

⑦[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0:124.

⑧[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0:107.

⑨贾磊磊.什么是好电影：从语言形式到文化价值的多元阐释[M].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9.

⑩[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0:141.

芦坚强，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院讲师，云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