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村庄
2016-05-10西窗
西窗
重翻《水浒》,不重情节,专注细节。
史进所在的史家庄,“田园广野,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茵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如果这还有些文学虚描,那这一句量化后就有了视觉震撼:“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二三百株大柳树合围的村庄只是宋朝一个普通的村庄。
晁盖的东溪村、阮氏三兄弟的石碣村,都是流水绿树绕孤村。柴大官人的东庄,竟然可以“数千株槐柳疏林”。最奇的是祝家庄,村中尽是盘陀路径,进得去出不来,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否则是死路。难怪景阳冈养得了大老虎,景阳冈不是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山下有酒家,行四五里地,就到老虎出没的冈子下。
景阳冈的林子不是一般的密。宋朝的树林也不是一般的密,藏兽藏人,还藏村庄,江湖好汉在惩恶扬善。
真是山明水秀的宋朝,连糙莽汉子鲁智深一路行来,都要贪恋山水。书里随着他的行脚尽是这样描写:远远地杏花深处,一家挑出个草帚儿,傍村小酒店,斜插桑麻古道边,矮篱笆用棘荆编。
每家酒肆,都是“杨柳岸晓垂锦旆,杏花村风拂青帘”。每个村庄都是“茅檐傍涧,古木成林”。地名也是望得见林木森然的样子:野猪林、桃花村、快活林、飞云浦、赤松林??十字坡前也有一株四五个人抱不交的大树。仿佛觉得,有了这些气势磅礴的树,就天人合一,符合心跳舒缓入定,进入一种同草木共呼吸的状态,做什么事都是适宜的。
“树木是神物。谁能同他们交谈,谁能倾听他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黑塞在《树木》里说。
我们的古人早已意会。
《诗经》不必说,完全是草木葱茏的年代。古诗十九首,郁郁园中柳,青青陵上柏。汉乐府,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魏晋狂人在柳树下打铁,竹林里弹琴吟酒复长啸。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以及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简直成了古人村庄的模板。《聊斋》里的王子服去访婴宁,“约上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行人,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李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这世外桃源般的环境,脱俗得不食人间烟火,难怪婴宁一直在笑。
曾经的村庄,未见村舍,先见树。树是村庄的标志,衣裳,脸面。树比老房子更能代表村庄的精气神。无论是村边河沿,路旁道边,还是房前屋后,都有树。
我老家村中央有几十株百千年参天古木,它收藏风雨、鸟鸣,村庄的呼吸、兴衰,完整地保存了我的童年。村子正在衰老,但这些树仍然好好地活着。每次回家,我都不忘去探望这些树,就像看一位亲人。树比人老,见证着,迎来送往着,也护佑着。
海子对故乡说:我要扶住你,大地。我醉了,我是醉了。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
从生态的角度说,最适合人类生活的好时代已过去。那些正在不断消失的乡村,要么变得丑陋,要么被整容而毁容,村庄一步步走向尴尬的境地,唐诗宋词像一则则谎言??你如何向现在的孩子们描绘茅檐、牧童、炊烟、雁叫、乌啼,还有那些被树林环抱的村庄?
村庄还在,树不见了。树还在,鸟不见了。鸟还在,风不见了。
风不见了,鸟不见了,再也没有衔来草木的种子。
树就不见了。
村庄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