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克林》：别处的故乡

散步的鱼

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Colm Tóibín）在著名的长篇小说《布鲁克林》（Brooklyn）中，描绘了上世纪50年代一个爱尔兰女孩在美国的生活，讲述了一个关于漂泊与回归、责任与自由的动人故事。来自爱尔兰的导演约翰·克劳利（John Crowley）将这一故事搬上银幕，用朴素的镜头语言再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美国布鲁克林和爱尔兰小镇生活的场景，呈现了具有时代特征的美国梦以及弥漫着哀伤的清冷乡愁。

无望的家乡

在爱尔兰东南部的偏远小镇上，年轻的姑娘Eilis同母亲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在这里，生活一成不变，人们世俗且虚荣。镇上的有钱人傲慢自负，走到哪里都倍受优待；穷人则遭受歧视，生活卑微。小镇的青年们或是无所事事，或是找不到好工作，前途茫茫。Eilis便属于后者。她在杂货店打工，老板Kelly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对她百般挑剔。一次偶然的机会，Eilis通过姐姐认识的一位在美国工作的神父的关系，得到一个在美国布鲁克林的工作机会，她毅然决定前往。当她向Kelly提出离职时，这位刻薄的雇主对她挖苦讽刺，指责她抛下母亲和姐姐，不负责任地离开。这令她的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她看得出，母亲对于她的决定非常担忧，只是压抑着悲伤的情绪。好在有姐姐鼓励她，让她有了前进的动力。

临走前夕，Eilis陪好友Nancy参加小镇的舞会，她向好友抒发了对小镇的不满。

Eilis： You look beautiful， Nancy.

Nancy： Thank you.

Eilis： You look so beautiful that it makes me despair of this place.

Nancy： Why？

Eilis： Well， youre the prettiest girl in County Wexford. You should be able to choose any man you want. And were hoping that George Sheridan from the rugby club looks your way.

Nancy： Do you think he might？

Eilis： Of course he will. I know you like him， Nancy. But hes not Gary Cooper （加里·库珀，美国知名演员）， is he？ And those boys with their hair-oil and their blazers （外套） …

Nancy： He has beautiful eyes.

Eilis： Hmm. And hes going to come into a beautiful shop in the Market Square.

Nancy： Why didnt you wear your blue dress？

Eilis： Are you asking why I didnt make more of an effort？ I suppose because Im going away.

Nancy是如此漂亮优秀的女孩，在这个闭塞的小镇上却找不到好机会，她只能从那群无所事事且浮夸的小镇青年中选择婚姻对象。Eilis对家乡的失望情绪并非一朝一夕产生的，她早已审视了小镇的生活，对身处的环境感到绝望。对她而言，去远方寻找全新的机会像一场华丽的冒险，尽管代价是离开亲人和朋友。

在去往美国的游轮上，第一次出远门的Eilis显得很青涩。跟她同船舱的女人居住在纽约，回来探亲，现在动身回美国。一见面，她便向Eilis抱怨：“This is hell. Never again.”“Never again to America？”Eilis不解地问。女人说：“The mistake was coming home from America in the first place.”Eilis无法理解眼前这个漂亮女人所说的话，感到很诧异。

当天夜里，海上起了风暴，整个游轮摇摇晃晃，有乘船经验的人们都避开了晚餐。没有经验的Eilis正常就餐，以至于在游轮的摇晃中呕吐不止。这时，隔壁船舱的女孩们居然反锁了公共洗手间的门，无论她如何哀求，她们都毫不理会。深受晕船折磨的Eilis最终无力地躺在床上呕吐，弄得整个房间污秽难闻。但室友并不介意，并好心安慰她，还用工具撬开了洗手间的门，并反锁上对方的门作为报复。这个从美国归来的女人身上所显露的活力和勇敢无畏令Eilis敬佩。不仅如此，她还帮Eilis打扮，教她如何保持仪态，如何掩饰稚嫩和青涩，从容地面对全新的环境。

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瞬间，Eilis感觉既奇妙又惊恐，她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新鲜气息，也感受到一种冷冰冰的陌生感。

寂寞的他乡

Eilis在美国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她和一群女孩寄居在布鲁克林的一所公寓里，房东太太是一个严肃且挑剔的女人。同住的女孩们性格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开朗自信，青涩的Eilis在她们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每天，Eilis和汹涌的人潮一起穿过布鲁克林繁华的大街去上班的地点——当地一家知名的百货公司，她是柜台的一名销售员。初来乍到，这位爱尔兰小镇姑娘对一切都感到陌生、疑惑。她既不懂得如何跟同事交谈，也不懂得如何从容地面对顾客，她的爱尔兰口音还遭人调侃。每当她穿梭在汹涌的人潮，或独自躺在冷冰冰的房间时，异乡的孤独感便涌上心头。

Eilis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收到家书。她一遍遍地读姐姐的来信，思念着家乡的一切，躲在房间里痛哭不止。渐渐地，Eilis深陷到一种浓浓的悲伤情绪里，终日愁眉不展。商场主管找来替她安排工作的神父，请他设法解决她的困境。神父看到这位陷入苦恼的女孩，理解她的思乡之情，尽力安慰她。

Priest： Id forgotten just how bad it feels to be away from home. Ive enrolled you in a night class. For book-keeping. The Brooklyn College. It will be three nights a week. And Ive paid your tuition for the first semester.

Eilis： Why？

Priest： “Why？” Not “Thank you”？

Eilis： Sorry， thank you. But why？

Priest： I was amazed that someone as clever as you couldnt find proper work at home. Ive been here too long. I forget what its like in Ireland. So when your sister wrote to me about you， I said that the Church would try to help. Anyway， we need Irish girls in Brooklyn.

Eilis： I wish that I could stop feeling that I want to be an Irish girl in Ireland.

Priest： All I can say is that it will pass. Homesickness is like most sicknesses. It will make you feel wretched， and then it will move on to somebody else.

神父的安慰令独处异乡的Eilis感受到一丝温暖，也让Eilis恢复了生气。她依照神父的安排去大学读夜校。知识和新事物让她的生活变得充实，暂时填补了她的一部分思乡之情。

圣诞节来临，Eilis答应神父去教堂帮忙，为无家可归的老人们发放午餐。圣诞节的午后，成群结队的老人们来到教堂，一起过圣诞。这些人都是年过半百的爱尔兰人，来到美国已经好几十年。Eilis问神父，这些老人为什么不回家？神父回答她，年轻人在家乡都没有生存空间，何况这些老人。为了生活背井离乡，每一代人都在重复相同的宿命。然而，他们却在异国他乡修建了道路、大桥与高楼，他们用双手创造了一个美好的城市。在聚餐中，有人起身唱起了爱尔兰民歌，优美的歌声回荡在众人的耳边，弥漫着层层叠叠的忧伤，勾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思乡之情，大家都湿了眼眶。

圣诞夜，Eilis走出教堂，天空下起了大雪。Eilis走在异乡的清冷街头，陷入思考。未来的路还很长，她终究为何而来？又将何去何从？她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产生了全新的思考。或许，Eilis的心性是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骤然成熟的，她明白自己跟那些老人一样，没有退路。但她还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她决心坚持下去。

全新的生活

Eilis决心融入纽约的生活，上课之余，她开始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在一次舞会上，Eilis结识了来自意大利的男孩Tony，两人一见如故。舞会之后，他们便开始约会。Eilis向Tony讲述自己的课程和生活，描绘自己的理想和将来，Tony总在一旁温柔地倾听。每天晚上，Tony都会去学校门口等待Eilis，陪她一起回家。他们坐在公车上，穿过布鲁克林夜晚的城市街道，漫不经心地聊着天。爱情像一场繁华的美景，就在不远的前方，而他们正慢慢地向它靠近。他们都细细体会着每一次交谈、每一次靠近，体会爱情翩然而至的美妙感觉。

Eilis接受Tony的邀请，前往Tony家做客，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与Tony的家人相处得很愉快。那天晚上，Tony向她表白心意，Eilis却对未来的生活感到了一丝困惑，表现得很淡漠。回家后，她询问同住的女孩是否有成家的愿望。女孩告诉她，她非常渴望有个家，尽管自己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爱情和婚姻是每一个女孩心中的期望和归宿，然而，这一切却来得太快、太突然，令Eilis感到疑惑和不安。不过，经过一番深思之后，她决定接受上天的安排，遵从自己的内心。等再一次见到Tony，Eilis向他袒露了心声，接受了他的爱。

Eilis： Let me say what I want to say. I dont think youll mind.

Tony： Okay.

Eilis： You remember that after I had dinner at your house，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ell， I didnt know what to say. But I know what to say now. I have thought about you. And I like you. And I like being with you and ... maybe I feel the same way. So the next time you tell me you love me， if there is a next time， Ill say I love you too.

Eilis顺利地通过了夜校的考试，成绩优异。她走在布鲁克林阳光明媚的街道上，脸上扬起甜美自信的笑容。她来到美国不过一年，那个曾经自卑、怯懦的小女孩仿佛已经变得遥远和陌生，现在的她有了全新的生活。Eilis找到神父，想要归还学费。而神父告诉她，她的学费由教会的人捐助，不必偿还。

Eilis渐渐发现，在这个城市，只要肯努力，便会有收获。这个城市的人们尽管性情各异，却都有着闪光点。房东太太外表苛刻，内心却很热情；同住的女孩们尽管看起来轻浮、傲慢，实际上都有着热心肠；商场主管要求严格，却总能体谅和包容她；神父更是无条件地帮助她，让她有机会学习和成长。她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一种别样的温暖情感。这种情感是令人愉悦的、舒适的，像布鲁克林温暖明亮的阳光，平和而自然。她给姐姐写信：“Dear Rose， thanks for your letter. I was happy to hear about your golf tournament. You must have been really pleased. I still miss you and Mother， and I think about you every day. But I think I can say that for the first time since Ive been in America， Im really happy. This is a lot to do with Tony. At the weekend he took me to see the Brooklyn Dodgers， the baseball team he loves. They lost， so he was annoyed. But Ive also started to look for office work， too. I had an interview this week at a textile firm here in Brooklyn. Whod have thought that there would be two bookkeepers （指Eilis的姐姐和Eilis最后都成了记账员） in the family？ Ill soon be able to afford to come home and see you and Mummy.”通过一年的努力，这位爱尔兰小镇姑娘在美国找到了自己的路，一步步地实现了理想，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Eilis在美国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然而她却收到来自远方的噩耗——姐姐因为疾病忽然去世了。她和大洋彼岸的母亲通电话，母亲的悲伤和孤独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感到无比痛苦和愧疚。善解人意的Tony温柔地安慰她，并带她去长岛的野外散心。他们站在一片迷人的旷野之上，Tony告诉她，他们家已经买下了眼前的这块地，准备建立自己的家园。他想与她共度余生。看着眼前这片美丽的土地，Eilis看到了与心爱的人共创生活的美好未来，欣然应允。在此之前，她决定回爱尔兰看望母亲。临走前，Tony向她求婚，并提议他们先秘密结婚。经过短暂的考虑，Eilis答应了。他们很快便办理了登记，结成了夫妻。

心中的故土

回到爱尔兰后，Eilis陪伴在母亲身边，安抚母亲的悲伤。她看得出，母亲希望她能留在小镇，不再离开。她还见到了好友Nancy。Nancy为故友身上的变化感到吃惊。一年前，她还是那个普通的小镇姑娘，衣着陈旧，神情忧郁，去舞会总是无人问津。现在，她穿着时尚，举止优雅，非常迷人。Nancy邀请她一同出游，将她介绍给本地的贵公子Jim。Jim英俊帅气，家境又好，对许多姑娘而言是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母亲各种暗示，希望她能与Jim交往，继而留在小镇。而对Eilis来说，她已经在美国结婚了，大洋彼岸才是她的归宿。但相比一年前自己的处境，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变化——自己变得备受关注，就算走在大街上，她都能得到人们的赞美。这种感觉特别奇妙，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有一天回家，母亲告诉她，姐姐曾上班的公司财务出了状况，需要她的帮助。在母亲的催促下，她只好前去帮忙。她运用在夜校学习的知识，帮助公司理清了财务问题，为他们解决了麻烦。她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老板邀请她留下来工作。不过一年的时间，她感觉一切都不同了。那个曾经前途暗淡的小姑娘如今处处受到人们的欢迎，她用自己的才华征服了自己曾经生活的世界。

丈夫的信不断地寄来，这让Eilis心烦意乱。眼下的生活令她有些着迷。在这里，她是超前的，迷人的，受人尊重的。她不再担忧自己的前途，也不再担忧找不到优秀的对象，她在四面八方投来的赞赏目光中沉沦，感觉奇妙而眩晕。大洋彼岸的美国、阳光明媚的布鲁林克、曼哈顿直入云霄的高楼、长岛美丽而荒凉的旷野……它们通通变得遥远和陌生。美国仿佛变成了别处的故乡，化成一种情结，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而大洋彼岸的爱人已经变得梦幻且飘摇，仿佛属于昨天。她将丈夫的信丢入抽屉，不予理会，选择暂时不面对。

Eilis与Jim的关系逐渐变得微妙。他将自己改造成她喜欢的样子，向她讲述自己的内心。他说，他想去很多地方，但他终究走不出这个小镇。Jim的谦卑和温柔打动了Eilis，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或许她并没有意识到，她之所以吸引Jim，靠的并非她本身的魅力，而是她身上显露的外面世界的影子，那里有一个小镇男孩所幻想的远方城市的模样。他或许一生都离不开小镇，他对于遥远的繁华都市的理解和想象，在眼前这个女孩身上得到了模糊的回应。或许，Eilis并没有意识到，她归来之后所受到的尊重和优待通通来源于她在另一个城市的成长和收获。她在一种令人眩晕的虚幻光环里忘却了思考：她因何离开？又为何归来？

小镇的人们从Eilis和Jim的关系中嗅到某种信号，他们看到这位归来的女孩即将和镇上富有的男孩在一起。Eilis时常收到他们的祝福。Eilis觉得一切都很好，家乡的小镇平静美好，人们友善宽厚，令她感到舒服。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当重新在小镇生活之后，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幸福滋味。

有一天，杂货店的老板Kelly托人来找Eilis，说有事要跟她交谈。见面后，Kelly漫不经心地询问Eilis的近况。她说，她得知Eilis和Jim交往的消息，还说起一件隐秘的事——她认识的人在布鲁克林市政厅看到一个爱尔兰女孩和一个意大利男人结婚了。她不安好心地问Eilis那个女孩是否是她。Eilis忽然感到心惊，她悲愤地对眼前的女人说：“Id forgotten. Id forgotten what this town is like. What were you planning to do， Miss Kelly？ Keep me away from Jim？ Stop me from going back to America？ Perhaps you didnt even know.”说完之后，她便匆匆地离开了。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个表面平静、安详的小镇，这些看起来朴素、亲切的人们，他们在闭塞的环境和封闭的文化中早已养成了狭隘的心性。那些傲慢与偏见从未改变，隐匿的冷酷和恶意也从未改变，她只是在虚假的温情和虚幻的光环中遗忘了一切，在自负和虚荣心中迷失了自己。此时此刻，Kelly作为局外人发起恶意的攻击，让她重新审视了一切：她因何离开？又为何归来？她的人生究竟是要捆绑在这个世俗、狭隘的小镇，还是翱翔在自由、包容的大洋彼岸？她终于理解她在初次前往美国的游轮上遇到的那个从美国归来的女人的话：“This is hell.”她们并非不爱故土，但当故土开满耀眼的罂粟，大洋彼岸的城市反而成了心中的故乡。

Eilis匆匆地订下回美国的船票，决定离开。面对母亲，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了矛盾与痛苦的挣扎。亲情和自由之间、责任与未来之间，她难以取舍。最终，她鼓起勇气向母亲坦白了一切。母亲尽管悲伤，还是尊重了女儿的选择。

在回美国的游轮上，她望向自己出生、成长的土地，心中泛起眷念和伤感。她在船上遇到一个初次离乡的小女孩，她怯生生地问Eilis美国的情况。Eilis像个大姐姐般叮嘱小女孩：“When you get to Immigration， keep your eyes wide open， look as if you know where youre going. You have to think like an American. Youll feel so homesick that youll want to die， and 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about it apart from enduring it. But you will， and it wont kill you. And one day the sun will come out and you might not even note it straight away. It would be that faint. And then you will catch yourself thinking about something or someone who has no connection with the past， someone whos only yours. And youll realize that this is where your life is.”她将自己的经验告诉这个青涩的女孩，也向昨天的自己挥别。她知道，离开故土并非抛弃家园，而是去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只要有太阳升起，有爱人在等待，人格和尊严能得到尊重，灵魂能回归自由，那个地方——便是永恒的故乡。

她再次沐浴到布鲁克林温暖的阳光，看到温柔体贴的丈夫向她走来，这一刻，眼前的城市变得柔情似水。她知道，这便是属于她的家园。

《布鲁克林》是一部平静如水的电影，镜头在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纽约和爱尔兰沉寂清冷的小镇上游走，优美的旋律弥漫着旧梦的碎影，拾掇了一段美妙的旧时光。理想和爱情是人类永恒的梦，让每一代人不懈地追逐。心中的故土永生不灭，而每一个人都会找到别处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