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毒地”事件调查责在政府,还是错在企业?
2016-05-10刘照普
刘照普
4月24日,星期天,《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来到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常州外国语学校(下称“常外”),学校保安称,学生依然在正常补课、学习。一路之隔的学校北侧,曾是包括江苏常隆化工有限公司(下称“常隆化工”)在内的3家化工厂用地,5年前常隆化工搬走后,这块地因化工污染成了闲置下来的“毒地”。
记者围绕近400亩的地块走了一圈,发现面向主路的一侧现已砌上围墙,地块大门紧闭、戒备森严、不准拍照,从门缝看去,一些工人正在忙碌着培土栽树,空气中不时飘过轻微的气味。
此前,环境保护部、江苏省政府曾召开专题会议进行研究,并成立联合调查组,赶赴常州进行现场调查。
4月25日深夜,常州市政府新闻办发布通报称,“在原常隆地块修复处置过程中,初步调查发现四个方面的问题:新北区没有按时完成原常隆地块土壤修复工程,学校在原常隆地块土壤修复未完工情况下仍按原计划进行搬迁,原常隆地块土壤修复工程施工单位没有按照要求落实防护措施,新北区监管部门对地块修复的监管工作不到位等。”
常州外国语学校与常隆地块仅相隔一条马路。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数日来的调查也基本印证了上述的政府调查结论:正是由于该修复工程并未按照原有的施工方案去实施和操作,涉及层层转包谋利,甚至不惜铤而走险非法倾倒危险化学废料,以致成为常外学生污染事件、“数百名初中生群体性身体异常”的重要推手。
“毒地”何来:农药厂52年旧厂址
公开资料显示,常州农药厂始建于1958年,主要产品有农药、聚氨酯、高分子合成材料、有机中间体和精细化工等五大类153个品种。2000年,常隆化工在原国有常州农药厂和常州有机化工厂的基础上改制组建而成。
常隆化工原厂址所在地龙虎塘街道的一位居民称,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在常隆化工周围居住的居民开始受到刺鼻农药气味的困扰,他们成天投诉反映,希望化工厂尽早搬迁。
2010年常隆化工全面完成整体拆迁,留下被污染的地块闲置着。
据媒体报道,为了盘活土地资源,常州新北区政府引入了菲律宾华裔首富施至成,对这块被污染的地块进行商业开发。
2013年,施至成旗下的SM集团与新北区政府达成协议,准备将该地块开发成一个集大型购物中心和城市住宅为一体的商业综合体,占地19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约43万平方米,总投资2.9亿美元。
2011年国务院下发的《关于加强环境保护重点工作的意见》中规定,“被污染场地再次进行开发利用的,应进行安全评估和无害化治理”。这被外界称为要进行“毒地修复”。
常隆地块
2014年5月,常州环保局在《2013年常州市区环境状况公报》中提出,积极开展土壤污染防治,完成32家关闭污染企业遗留场地的环境调查和风险评估,确保所有挂牌上市的土地无土壤污染风险。启动常隆及周边地块污染场地修复工程。
常州市新北区政府2014年曾对外表示,常隆地块土壤修复一期工程于2014年3月由常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发展(集团)总公司正式牵头实施。
“毒地”用途:从原定“商用”改为“绿化”
修复“毒地”本是好事,但因产生的次生污染遭到常外和常州天合国际学校的学生家长极力反对。2014年11月,有学生称,常隆地块修复时的刺激性气味引起头晕、恶心、呕吐等身体不适症状,有些学生戴口罩上课。
2015年12月,修复工程对3个重点污染区域进行试挖,挖出的污染土壤暂存在堆场未运走,因此,刺鼻气味再度袭来。一位学生家长说,他在学校门口闻到很冲的味道。因刺激性异味太大,修复被迫叫停。据媒体报道,早在2014年底,常外隔壁的一所学校就有家长投诉“修复场地飘来异味”。
断断续续的土壤修复以及浓烈的异味招致家长强烈抗议。今年1月15日,常州新北区政府做出决定,组织专家制定并实施常隆地块应急处理方案和土壤修复调整方案,同时将该地块用途由商业开发调整为绿化和配套设施用地,由环保部门加强施工监管。
常州市政府通报称,鉴于常隆地块周边环境以及敏感目标的变化,原修复方案会对周边敏感人群产生一定风险,故此将土壤修复方案调整为覆土、绿化、让污染物质自然降解的方式,并将土地用途更换为绿化及公共设施用地,用生态公园取代了原计划中的大型商场。
“毒地”修复工期和方案被质疑:一个月不到就验收通过;“覆土封盖”只能是临时性措施
据了解,修复方案调整为在污染土壤的上层覆盖黏土,但没有继续清除该地块的地下污染物。1月20日,调整后的修复方案通过专家评审,修复工程随即再次启动。2月2日,现场施工完成,2月15日,工程通过验收。
修复方案的改变让家长们质疑,新的修复方案里,黏土层的堆高需要充分计算和论证,还要考虑增加地块外的防护措施,从1月15日土地规划更改到1月20日专家评审通过新方案,仅仅用时5天太过仓促。
有环保专家提出质疑,覆土封盖只能作为一种临时性处理方式,化工厂产生的污染土壤,其自然降解能力很弱,如果不进行隔断处理,将来造成新污染转移,会给附近居民和学校带来长期威胁。
针对常隆地块的土壤修复工程验收技术方案,专家组曾给出意见,建议“强化场地土壤修复工程完工后的环境空气质量控制验收,规范环境空气质量验收监测方案”。
“毒地”修复工程违规操作:本该封闭操作,实际却露天作业
更严重的是,在实际的修复工程操作中,监管缺失、施工不规范等问题滋生出了次生污染。
常州市环科院院长徐圃青说,在修复工程中,承建方和施工方应按照相关部门出具的方案进行封闭操作,架设钢结构,结果却只在地块上简单地盖了塑料薄膜,进行露天作业。
浙江大学空气污染与健康研究中心专家尧一骏认为,该修复工程没有使用大棚覆盖和隔绝翻出来的危险化学品污染物,很不规范。以前对杭州农药厂旧址进行土壤修复时,为防止土壤中刺激性气味的扩散,操作工人戴上防毒面具,施工单位制作了一顶高36米、面积达2万平方米的白色充气大棚,有效防止土壤中的异味扩散,最大限度降低异味对周边百姓的影响。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研究员侯红称,对“毒地”进行修复,不存在技术上的困难,此次事件更多是操作层面不规范造成的,比如土地污染修复还没完成,常外就已搬过来了,显然不合程序,因为未加封闭的土壤修复现场,会对学校人员构成严重的污染威胁。
对于常隆地块上危险废弃物未按规定密闭处置的情况,土地修复工程的施工方负责人曾对媒体表示,他们按照处置流程是向水泥厂提供危险废弃物并进行烧炼,但因水泥厂处于“去产能周期”而导致开工不足,没有及时将危险废弃物送往水泥厂,而是开挖后现场堆积,但在处理方法上“现场覆盖与完全密封不同”,考虑到水泥厂可能随时需要,因此没有“完全密封处理”。 对此,熟悉危险废弃物处置的连云港铃木组废弃物处理公司的相关专家表示,该处置方式存在着很大的问题,至少环保部门应该对其进行巨额处罚。
“毒地”的工程土方又污染了李家村:施工方或违规处置危化废弃物
4月22日,《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常州采访时,曾来到新北区春江镇李家村,找到了从常隆地块修复工地现场拉出去填埋的危化品废弃物。
从李家村刘华兴家向南,沿田埂步行数十米走到一沟渠旁,这里也是S122省道的施工现场,经过当地村民指认,记者发现,沿着沟渠数百米的距离,随处可见抛撒的成片的黑色土块,有些深埋入泥土里,有些还裸露在外。
村民周国良拿着铁锹,在地上随意铲下去,便挖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股刺鼻的农药气味扑面而来,两三铁锹下去,更多油光发亮的黑泥块被挖上来,记者停留一会儿,感觉喉咙非常不适。
据村民刘华兴回忆,2015年1月9日晚上8点,大型渣土车不停地驶进这个地方,倾倒卸土,连续好几天都是如此,直接将土块倒在田地上,并且都是在夜里才来。村民们无法阻止,便报警驱赶,当时公安和环保部门来了不少人,但一直没有说法。开春村民来种树,直接被熏跑了。
对于这些土块的来源,新北区春江镇副镇长、常州滨江经济开发区环保和安监局局长孙国栋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这些土方来自常隆地块。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常州新北区环保局发给常州滨江经济开发区环保和安监局的一份名称为《关于S122省道倾倒工程土方的复函》的文件中看到,“经现场调查,倾倒在该区域的工程土方,来自‘三江口地块土壤修复工地,该地块修复工程建设单位为常州黑牡丹建设投资有限公司。”而三江口地块包含常隆化工在内的3家化工企业的老厂址。
“毒地”修复工程谁负责:层层转包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从中国采招网上看到,2013年12月30日,《三江口地块土壤和地下水修复工程土壤治理工程》挂出预中标结果,江苏天马万象建设集团有限公司从41家竞标施工单位中脱颖而出,一举中标总价为8238.09万元的土壤治理工程标段,该工程的建设单位为常州黑牡丹建设投资有限公司。
另据记者从中国污水处理工程网上获悉,《三江口地块土壤修复工程地下水处理项目(一期)》显示,该工程已由常州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经济发展局和常州市新北区经济发展局立项批复,批文为:《关于常隆(华达、常宇)公司原厂址地块污染场地土壤和地下水修复工程项目可研报告的批复》,其编号为常开经计〔2013〕340,现已批准建设,招标人为常州黑牡丹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建设资金自筹,项目出资比例为100%国有资金,该项目的计划开竣工时间为2015年8月20日至2015年12月18日,投资总额为39414.83 万元,拟中标单位为上田环境修复股份有限公司、江苏大地益源环境修复有限公司和江苏金润环保工程有限公司。
上述两项工程的建设单位均为常州黑牡丹建设投资有限公司(下称“黑牡丹建设”),其母公司即为上市企业——黑牡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600510.SH,下称 “黑牡丹股份”)。另据了解,常高新集团有限公司正是黑牡丹股份的控股股东。
记者从黑牡丹股份于4月18日发布的2015年年报摘要中看到,其称三江口地块土壤修复工程等项目正按计划稳步推进。
当地一位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该市政府将土壤和地下水修复工程给了常高新集团牵头运作,常高新集团便将该修复工程给了控股子公司黑牡丹股份,而黑牡丹股份转给子公司黑牡丹建设,于是黑牡丹建设公开招投标后,便出现了上面的结果,江苏天马万象建设集团有限公司中标后,又转包给几个包工头干,于是层层转包、利益均沾,这里存在一条很长的利益链条。
记者致电黑牡丹股份求证工程转包一事,行政部一位女士称,“不方便透露此事,近期官网上会出一个有关此事的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