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28年后,传奇间谍再度搅动英国社会
2016-05-10张晓东
张晓东
53年前的一个寒冷冬夜,狂风席卷着雪花吹袭着黎巴嫩首都贝鲁特。一个瘦弱的中年男子悄悄地从外面关上了他公寓的大门,走进夜幕。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个俯瞰整座城市的山丘上的居所。
他十分警觉,想要确保没有人在跟踪他。大步前行却又不留痕迹地向港口走去。在那里,一艘名为“多玛托瓦”的货船已经等待多时,只等他一登船,便要朝着浪花翻腾的地中海中央驶去。“多玛托瓦”和这位中年男子的目的地一致:黑海沿岸的前苏联敖德萨。
躲在暗处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为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KGB)效力的英国人金·费尔比(Kim Philby)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这艘驶向他梦想国度的轮船。在此之前,他一直以双面间谍的身份潜伏在英国军情六处(MI6)内部。尽管多次有人怀疑他已经叛国,但有更多的人坚信他是无辜的。
1963年1月23日的这次叛逃将费尔比的间谍身份坐实,使其成为冷战期间最戏剧化的时刻之一。几个月之后,苏联官方确认了费尔比抵达莫斯科并申请政治避难的传闻,并赋予了他苏联公民的身份。
最近,这位冷战史上最有名间谍的故事再度在英国引发热议——尽管已经距离他本人在莫斯科去世有足足28年之久。BBC4月上旬公布的一段视频记录了费尔比叛逃到苏联后于1981年以间谍专家身份在东德间谍学校授课的口述细节。
“即使他们说已经掌握了一切证据,你也要坚持否认一切。别人要说有照片,你就说是伪造的,”视频里的费尔比说,“永远不要坦白,什么都不要承认。”
最成功的间谍
自1947年英国首相丘吉尔在美国发表“铁幕演说”到1991年苏联解体为止,东西方阵营之间的长期冷战不仅深刻地改变了20世纪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还衍生出一大批尔虞我诈、技巧高超的情报间谍。
20世纪30年代费尔比还在剑桥大学读书时就被苏联情报机构吸收成为谍报人员,在被英国爱国人士斥责为“20世纪最臭名昭著的叛国者”的同时,他也拥有着“20世纪最成功间谍”的大名——在30年的间谍生涯中,尽管偶有被怀疑的时刻,费尔比的身份从来没有完全暴露过。
“在敌人阵营里待了30年,我每天晚上都提着一个装满了秘密情报文件的公文包回家。第二天早上我又把文件放回原处,当然,文件内容已经被我拍了下来。一年又一年地就这样把敌方情报传到苏联。”视频里向“间谍菜鸟”们授课的费尔比显然对自己的光辉历史感到十分自豪。
更为重要的是,这位出生在英国贵族家庭的绅士在一步一步的历练中竟然最后入主军情六处专门针对苏联的第九科科长,完成了世界间谍史上最华丽的“反间一招”。此后成功利用高级职位的便利为东方阵营获取了不少珍贵的情报。
《军情六处:一段历史》的作者迈克·史密斯指出,因为费尔比的背叛导致失败的军情六处任务和被杀的特工“难以用数字来衡量”。他说,还有很多任务则因为费尔比的介入而不得不做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和计划改变。“可能从表面上看是其他不可控因素导致了任务的中途生变,但追根到底还是要怪到费尔比身上。”
但在费尔比自己看来,正是因为这些任务的失败,世界才维持了和平而没有陷入核大战的世界末日——BBC公布的视频中,讲堂上的费尔比讲述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令他骄傲的一次双面间谍行动。他表示:“第三次世界大战被我阻止了。”
二战之后,东欧各国在苏联的扶持下相继成立了红色政权。那时的费尔比已经位居军情六处高位,掌握了不少英美两国计划策反这些政权的直接情报。在阿尔巴尼亚,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和军情六处联手策划了一项大型颠覆运动,计划通过跳伞和船运向该国运送上千名不满红色政权的颠覆分子,以期在他们的带动下完成在阿尔巴尼亚的颠覆计划。
费尔比称他当时是负责这项行动的高层之一,因此直接把所有情报泄密给了苏联人。最后这些阿尔巴尼亚颠覆分子的身份全部提前暴露,被全部处决,而行动则宣告失败。
由于费尔比作为双面间谍的人生实在太过精彩,有不少的影视和文学作品都直接或间接借用了他的故事。这其中就包括BBC的长寿科幻电视剧《神秘博士》以及TNT在2007年推出的《冷战疑云》。
“因为我来自统治阶级”
费尔比的叛逃对英国情报部门和英国政府乃至整个西方世界而言都毫无疑问是一记巨大的耳光:不仅在于费尔比在军情六处曾任职位之高、情报泄露之多,还在于他的成功揭示出了英国情报系统中的固有弊端——用费尔比自己的话来说,因为他“是一个出生在英国统治阶级的老牌贵族”,所以好像天生有了免除被审查的“豁免权”。
当金·费尔比从剑桥毕业后最终决定要加入英国情报机构时,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是圣三一学院和剑桥大学的毕业生;他的父亲曾经在英国外交部门工作过;他讲话自带有贵族口音……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打点好关系”。
事实上,费尔比“含着金钥匙”出身的阶级属性正是当初克格勃决定发展培养他的重要原因之一。苏联方面看准的事实是,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社会仍然由贵族统治。一个来自“唐顿庄园”的年轻小伙子才有可能真正打入敌人的核心。
比如在当时的英国情报机构,人员招募更多的靠裙带关系而非能力测验,更没有正式的申请-审查-入列制度可言。
在一列前往伦敦的火车头等车厢里,费尔比遇到了一位和战争部有私人关系的女记者。一番愉快的畅谈之后,费尔比在伦敦接到了来自军情六处的面试通知。负责审查他的官员对这位文质彬彬的贵族小伙印象深刻,却不知道他早已经上了敌人的贼船。
进入军情六处后的费尔比发现这里的管理制度更是漏洞百出,与此同时也方便了他窃取各种秘密情报。费尔比在视频里透露,那时掌管机密文件的管理员是一个有着严重酗酒倾向的退役警察。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费尔比多次和他出去喝酒。“等他醉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可以跑去档案室找我想要的东西了。”
《金·费尔比的惊天叛变》一书作者本·迈克辛特雷总结道,“英国贵族统治阶级的内部小圈子的逻辑就是,只要你是‘我们的人,双边互信就是不言而喻的,怀疑和审查更是不可接受的。哪怕在情报机构也是如此。”
迈克辛特雷表示,这实际也是“剑桥五杰”能够在英国诞生的最重要原因——口音和举止在这里如此重要,以至于背后的政治动机已经没人在乎。在冷战期间,和费尔比齐名的还有另外四名被克格勃招募的剑桥毕业生间谍,他们被统称为“剑桥五杰”。
1961年12月,一位叛变的克格勃特工敲开了美国驻芬兰大使馆的大门寻求庇护。作为交换筹码,他证实了在英国情报机构内“剑桥五杰”存在的真实性。
尽管早在1951年就有两名剑桥间谍(他们都是费尔比的好朋友)因为叛逃莫斯科而震惊了西方情报系统,但各种嫌疑都较大的费尔比仍然逃过了审讯。他事后被迫辞职移居到黎巴嫩贝鲁特,开始以英国媒体在当地通讯员的身份继续地下情报工作——到1963年他正式前往苏联之前,他的身份一直没有暴露。
“一切都是阶层偏见,”视频里的费尔比说,“因为我是那个国家的特权阶层,所以没有人愿意怀疑我。如果他们对我搞了严酷的审讯然后却拿不出确凿证据的话,整个国家都要因此蒙羞。”
比苏维埃早走一步
尽管距离费尔比离世和紧接着的苏联解体已经过去多年,背着“叛国”骂名的费尔比在现代英国仍然是一位有着巨大争议的人物。当最新的BBC视频流出后,有关他的历史评价再度引发了讨论。
除了那些因为费尔比的泄密行动而遇难的特工之外,他的四任妻子和五个孩子也因为他的间谍事业而遭遇到不同程度的坎坷——因为他职业的特殊性,“抛弃妻子”成了人生中的一种必修课。
在1963年叛逃到莫斯科之后,费尔比在英国的家庭彻底崩塌——他的第二任妻子艾琳已经先于1957年去世。汤米·费尔比是五个孩子中的第三个,在谈及父亲非比寻常的人生选择时,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共产主义是他的信仰,我很高兴他坚持这个信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1988年,在苏联度过了人生最后25年的费尔比赶在这个国度解体的前夕匆忙辞世,“幸而没有目睹他所毕生奋斗的事业轰然倒塌的那一刻。”《纽约客》如此写到。
有关费尔比在苏联的晚年生活境况,媒体一直众说纷纭。有的表示为克格勃做出巨大贡献的他在莫斯科受到最高礼遇,不仅可以在物资紧缺期享有普通平民无法接触到的进口英国金桔酱,还被授予将军军衔,去世后以个人纪念邮票的方式名垂历史。
比费尔比还更早前往苏联的另外两名“剑桥五杰”中的盖·伯吉斯也表示自己“热爱这个国家”,他告诉自己的朋友说:“这里的经济崛起就好像1860年的英格兰,但是没有人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另外一位剑桥间谍唐纳德·麦克林同样对在苏联的新生活感到激动不已。他很快就学会了俄语,在政府部门里成为“受人尊敬的经济政策专家”。
然而1963年之后的苏联对费尔比而言,却好似并非想象中的“人间天堂”:有媒体指出目睹了苏联后期社会主义建设挫折的费尔比感到沮丧,陷入了长期的抑郁。
“在豪华公寓里住着一个靠伏特加度日的荒废老头。”一位前往费尔比寓所拜访后的克格勃将军如此写到。
瑞芬娜·普霍娃是费尔比的最后一任妻子。她在2011年接受《卫报》采访时对夸大费尔比晚年酗酒问题严重性的某些媒体感到很气愤。“他的确喝得很厉害,但他从来没有随便打人,他只是喝醉了就上床睡了。”
普霍娃回忆说,费尔比一直相信社会发展应该走向公平公正,致力于建设真正的共产主义。但他真的是对撕裂的苏联社会感到绝望了。“为什么这里的穷人还是过得那么惨。我们明明是战胜国。”这是费尔比常有的感叹。
汤米·费尔比则认为,他的父亲是一个过于执著的理想主义者。汤米说要是他的父亲看到今天的俄罗斯,可能会更加抑郁。“但今天的英国也一样,穷人还是非常穷,富人还是极端富。”
“他从来没有后悔到苏联来过,这里的日子是他人生的黄金期。”普霍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