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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烟

2016-05-09蒋天翔

青年文学家 2015年33期
关键词:报纸广州

蒋天翔

190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海风卷起白色的泡沫,阴沉的天空正在酝酿着大雨。一艘来自日本神户的汽船喷吐着黑烟,划破波涛,向着广州全速前进。

船上嘈杂混乱,数百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商人收拾着货物,水手呼喊着口号,船尾的渔夫忙着收网。一位青年身着西装倚靠在船首的旗杆上,眺望着远处越来越清晰的海岸,海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也翻动着他手中泛黄的报纸。忽然,他听到一声嗟吁,循声看去,一位趴在护栏上,手捧《社会契约论》阅读的年轻人映入眼帘。

年轻人似乎感到了他的眼神,合上书,向他一笑,说道:“在下吴恒守,是留日学生,看先生的打扮,也是留学生吧?”

那青年点点头,答道:“先生眼力真好,在下卜光文。”

恒守低头看着被船头激起的浪花,问道:“卜先生回国后什么打算?”

光文将报纸递给恒守,上面“慈禧太后颁布‘预备仿行宪政谕旨”的大标题格外显眼。光文说道:“我愿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略尽微力,协助立宪。”

恒守点点头,将报纸还给光文,光文便将报纸小心折叠放进衣兜中。恒守正待再问,却听到水手入港的号子,便把联系方式递给光文,说道:“先生,你我以后再促膝长谈。”言讫,两人便匆匆忙忙离去。

船只靠岸,光文离开港口便买了一份报纸,激动地翻开,渴望着预备立宪的进展,但是映入眼帘的却是《钦定宪法大纲》的“君上大权”十四条。皇帝依然手握大权,人民主权依然茫茫无期。他失望了,想不到自己期待了三年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自己的拳脚也变得无处施展。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眼中只剩下悲戚与苍凉。在周围一张张漠不关心的面孔中,他发现了一对失望的眼神,却是恒守。

恒守的面孔仿佛凝住了,呆滞地注视着面前的一个长椅。光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走进一条小巷。光文激昂道:“先生也看到新闻了?那简直就是专制的幌子!完全的独裁!”

恒守轻轻叹息摇头,没有说话,怀里夹着的《社会契约论》微微颤抖。光文也只看着报纸发呆。巷子里很安静,两边的高墙隔绝了码头嘈杂的音响,只隐隐听到二人的心跳。

突然,恒守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光文凝视着报纸,慢慢说道:“这个《宪法大纲》一出台,立宪怕是行不通了,要救国,就只有革命了。”他说得很慢,“革命”两个字顿得特别重。

恒守看着他,没有说话,巷子里又陷入一阵寂静。

光文因立宪失败而产生的火气难以抑制,恨不得把五大臣抓住打死,恨不得把清帝拉下龙椅。他把报纸攥得越来越紧,昂然道:“我明天就去同盟会,我要用我的枪来证明立宪派的错误,”他又顿了顿,语音平和了一些“吴兄,要不要一起去?”

恒守看着激动的他,却依旧十分平静,说道:“我们是文人,我们出去留学,不是用这么多知识来挨子弹的。知识还可以……”

光文陡然愤怒起来,打断了恒守的话:“你没有胆气就不要去,别在这儿说丧气话,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

恒守急忙解释道:“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还有别的方式来救国,我也不是不敢……”

光文却已经无心去听,将报纸用力一摔,便昂首阔步向外走去,喝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光文夺步而去,奔向广州的大街。这时黑云翻滚,狂风卷袭光文的外套,他不知道要向哪里去,更不知道能走多远,只知道他选择了一条人不敢为的道路,无论前途多么凶险,他必须坚强面对。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他任由雨水打在身上、脸颊,像疯子一样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他的背后,恒守在一处门廊中远远地望着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淹没在雨水云烟之中。恒守也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同样艰难的道路,甚至还缺少了理解与同情。

1908年12月,卜光文在广州加入中国同盟会。此后的日子里,他为了广州新军起义而晨兴夜寐;多少个夜晚,他不曾入眠;多少个清晨,他焦急忙碌;他一天又一天地联系着情报员,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枪。忙碌的日子令他愉快,他觉得自己正为祖国一步一步地努力。在这段日子里,他经常收到恒守的一篇又一篇的书信,从信中,他得知恒守也在广州,得知他正在进行着翻译外国书籍的工作。他偶尔也觉得,或许恒守翻译外国书籍也有些意义;但是,如火如荼的革命使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将这一封封的信都束之高阁。他依旧看不起恒守,他坚信是恒守的懦弱才使他离开战场,躲进书房。

1910年2月,光文筹划已久,期待多时的广州新军起义终于爆发,但是在牛王庙前,他因为长距离的奔袭已经疲惫不堪,趴在战壕中几乎站不起来。面对敌人密集的炮火,他渴望冲在最前面,但却实在不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同小队的几个农民向前冲去。炮矢从他耳畔擦过,巨大的爆炸声不断轰鸣。虽然革命军勇敢万分,但也无法冲破敌人一阵又一阵的炮火。战士们没有畏惧,心中只剩下了坚毅和决绝,仿佛滴在地上的血都变成了“忠义”的镌刻。

起义最终还是失败了,光文在家中躲避清廷的搜捕。天气渐暖,春天的广州烟雨霏霏,潮湿的天气更令他受伤的躯体每天备受折磨。几天以后,他收到了恒守的信,和他翻译的启蒙书籍。恒守信的内容十分简单:

我十分惋惜新军起义的失败,希望先生不要放弃。同时,我也真切希望先生从事翻译工作,启蒙国人。我们作为文人,在战场上不过平平,而我们文章的号召力,却胜过我们在战场上的战斗力。

光文时而看看信,时而又看看桌上的手枪,陷入沉思之中。晚上,他卧在床上,思考着恒守的话。他觉得自己的决定颇有道理,过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刚才不过在自欺欺人,窗外雨声依然淅淅沥沥响个不停,光文在痛苦中不知不觉地沉睡过去。

1911年4月26日,光文接到通知,同盟会希望他能够参加4月27日的广州起义,他感觉到这次选择将会改变他的一生,或许也会改变中国的命运。他像往常一样站在窗口前,却已经不似往常那般坚决了,久久的踌躇,看着屋檐上滴落的一排排雨滴,看着这珠帘后暮色苍茫中的广州,终于下定了决心。纵然广州城防坚固,纵然起义军寥寥无几,纵然杀身成仁,也要义无反顾地签下名字,参与战斗。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悄悄地来到了恒守的家门前。

此时已经近午夜,小雨逐渐停息,恒守家拉着窗帘,窗帘内的光柔和地透到窗外,显得十分安祥。光文轻轻敲门,恒守开门向外望去,两人目光相对,恒守略略点头,光文将雨伞靠在门框上,问道:“这么晚了,先生还没有休息?”

恒守苦笑道:“我也是为国家做事,夜深自然更好。”

光文略一吃惊,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恒守说道:“你来找我,想必是又要出生入死了。”

光文没有否认,点点头说:“咱们不管选择哪条路,都要为国奋斗。”

恒守沉吟一阵,说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启蒙民智了吗?”

光文点点头,默默地从兜里取出一个信封,塞在恒守的手上,轻轻嘱咐道:“先生,如果我回不来了,请你看看这个。”

恒守低头看着信封,从屋中透出的昏暗光线中,他模糊地看到信封上“卜光文绝笔”几个字。他抬起头,看到光文的背影逐渐远去,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恒守注视着门外寂静的黑夜,默默地出神。

4月27日中午,光文从抽屉中取出手枪,仔细擦拭了几遍,藏在衣服里,便悄悄走进一个偏僻的小巷,躲进了一处庭院之中。百余名志同道合的战士在这里一同憧憬着胜利的时刻,憧憬着祖国的未来。他们快意谈笑,将几小时后的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下午的太阳逐渐西斜,预定的时刻已经到了,四下里却一片寂静,周围的策应部队没有一支开始行动。时间仿佛凝固了,光文握紧手中的枪,仿佛听到每个人的呼吸都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急促而紧张。突然,统率黄兴对着天空连开三枪,向着大家喊道:“同志们,革命大事,不能再等!拿起武器,向着理想,冲锋吧!”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呐喊,仿佛盛夏暴雨前的一声闷雷,战士们冲出小院,奔向总督署,呐喊超越了城市的喧嚣,枪声惊醒了沉睡的广州。战士们无所畏惧,好似激流的山洪,呐喊着向前冲杀,这一次冲在最前的却没有了光文,他只是持枪在后面跟随。

清军越围越多,局势也逐渐不利,黄昏的太阳隐没西山。眼见没有了胜算,黄兴下达了分散撤退的命令,战士们开始突围,在一阵乱战后,光文一个人躲到了一户宅子的门廊中。屋里的人发现了他,不由分说便将他藏到了屋中。

光文呆站在屋中,问道:“你们不怕因为我而获罪吗?”

一个青年说道:“吴先生的书中说了,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是为了国家的。”

光文疑惑,问道:“哪个吴先生?”

那青年顿生崇敬之色:“吴恒守先生。”

光文不敢相信,三年的时间可以让一群人改变这么大;他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立宪失败时路人麻木的眼神,但是他们营救自己的现实又明白地摆在眼前。光文知道了恒守启蒙群众思想的意义,也明白这也可以改变陈旧的国家。他不知道如果回到原点,他是否还会选择革命之路。

外面的枪声又密集起来,光文怕给青年带来麻烦,便悄悄翻墙而出,想趁着夜色逃出城去。但是却被清军发现,十几盏马灯照向他,他已无路可逃,这次他再没有了踌躇和畏惧,他举起手枪,向着为首的清军开了枪,随即便冲进一条小巷子开始了枪战,巷子里顿时枪声四起。

过了一会儿,便寂寥无声了。

战士们仍然在夜幕中苦战,但广州城的枪声却逐渐稀疏,只不时有几声枪响在广州城里回荡,仿佛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4月28日的晨曦终于来临,广州城笼罩在朦胧的薄雾之中,淅沥的雨点撒在光文战斗过的土地,也撒在光文沾满血迹的衣服、面颊上。恒守披上大衣,撑着雨伞走出了家门,纵然已近五月却依旧感到凉意刺骨。一夜的枪声令他彻夜未眠,他在一条一条的巷子间穿梭,细看每一张死难者的面孔。

突然,他站住了,目光凝固在了一张僵硬的面孔上,他看到了倚倒在墙边的光文,在雨水的冲刷下地上还残留着淡红的血色。恒守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信封,取出里面的纸张,纸上只有整齐的几行楷书: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思虑让我不再坚决;

但是,

若回到起点,我依旧会选择这条路。

恒守伫立在小巷中,雨水打在伞上,顺着伞边掉落。他的眼中,看着逐渐升起的一轮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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