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梦境书写
2016-05-09黄亚妮
摘 要:本文以弗洛伊德的关于梦的理论为主要理论依据,以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梦为主要研究对象,在总体阐述梦的价值的同时,还具体探讨了梦的叙述在小说刻画人物形象与深刻表达主题上的贡献。
关键词:梦;情感;愿望;双重性;独一性
作者简介:黄亚妮(1983-),女,河南信阳人,兰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网络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08--02
梦总是给人以飘忽不定、神秘莫测的感觉,它看似无知无觉、没有逻辑, 但却往往蕴含了丰厚而又难以言说的内蕴,在偶然的梦境中总是隐藏着某些必然的心理因素。自古以来人类就一直对神秘的梦境进行着反复的探究,一些心理学家认为,弗洛伊德所著的《梦的解析》是一本改变历史进程的书,弗洛伊德本人在对自己的理论进行自我评价时也认为,他的理论是继哥白尼与达尔文之后的第三次大发现。1
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最著名的一句论断是“梦是愿望的满足”2。他认为梦境并不是随意呈现的,而是有着自己独特的材料来源:最近几天印象较深的事、一些被轻视的小事、儿时的最初印象。这些或明或暗的事件都进入了主体的潜意识中,在主体清醒状态下受到抑制,在睡眠时则以伪装的形式得以展现,再修饰上虚构的情节、环境、人物,从而构成梦境。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看,梦境是人潜意识的表达,释放了本我的本能欲望,缓释了主体的情绪积聚,实现的愿望的另类表达。
现代研究发现研究梦不仅存在颇大的理论意义,而且梦的探索还有不可估量的实际价值。排除心理学以及医学研究中梦的种种价值,诸如:生理心理价值、情绪价值、认识价值、发明创造功能和预示病变与精神治疗价值以外,梦还是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常常用来表达自己看似模糊但又最为清明透彻的意识的工具,具有很大的文学价值。
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精确地统计出以“梦”为内涵或表现手段的文艺作品的数字。在梦中蕴藏着人们最自然、最真实、最丰富、最微妙的情绪与情感体验,因此梦的描写往往成为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必不可少的叙述手法。弗洛伊德就认为梦境与文学创作素材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认为“某个目光犀利又富有创造力的作家,对其转变过程具有分析的深刻认识,可以从相反的方向,将其富有想象的作品回溯到一个梦境”。3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也可以通过梦境来感受到主人公最真实、最复杂的心理活动以及心理感受。作为一种有效的艺术表达方式,梦境的表达有助于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同时更有助于凸显出文本的主题。在我国,不论是在三言二拍中,还是在古典名著《红楼梦》中,都有大量具有很高研究价值的梦境描写。而在外国文学中,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也通过对梦境的书写,对梦的文学价值进行深刻的论证。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 梦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 而是相互交织、相互并存,共同地、和谐地创造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沉重、丰蕴而又内涵深刻的梦幻世界。通过对梦境的细致描写,米兰·昆德拉把哲理小说提高到了梦态抒情和感情浓烈的一个新水平。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一共有十次提到了梦境。现归纳如下:
序号 做梦者 梦的内容 表达内涵 页码
1 特蕾莎 托马斯与萨比娜在一起 特蕾莎的嫉妒 18
2 特蕾莎 小猫 特蕾莎感受到威胁 21
3 特蕾莎 裸者的歌 特蕾莎的独一性 21
4 特蕾莎 死后 特蕾莎的独一性 22
5 特蕾莎 交替做着的三种梦 托马斯的背叛带来的痛苦 71
6 特蕾莎 彼得山上送死 托马斯的背叛带来的痛苦 173
7 特蕾莎 墓中等待 托马斯的背叛带来的痛苦 270
8 托马斯 理想中的爱人 对特蕾莎的复杂情感 283
9 特蕾莎 卡列宁分娩 对卡列宁的感情 350
10 特蕾莎 托马斯变兔子 爱情中的强与弱 365
在这些梦境中,排除托马斯做的关于理想中的爱人的梦境以外,剩余的九个特蕾莎的梦总体上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种是表现出特蕾莎对托马斯的深深的爱恋,以及托马斯的背叛给她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痛苦,以“墓中等待”为代表;第二种是特蕾莎认为自己具有的独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凸显出身体与灵魂的二重性这一哲学思辨主题,以“裸者的歌”为代表。我们认为对这两个代表梦境的细致分析不但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接近主人公的深层心理状态,还有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作品的主题。下面我们就回到文本中来对这两个代表梦境进行细致分析。
墓中等待
“她对他说:‘我被活埋了,埋了很长时间了。你每个星期来看我一次。你敲一敲墓穴,我就出来。我满眼都是土。
你说:‘你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你就帮我擦掉眼里的土。
我回答你说:‘不管怎么样,我都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变成了两个洞。
然后你就离开了,很久,我知道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很多个星期过去了,你一直都没有回来。我一点都睡不着,因为我害怕错过你回来的时候。一天,你终于回来了,你敲了敲墓穴,可是我等了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睡觉,筋疲力尽,连爬出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当我终于爬出地面。你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你说我的脸色很不好。我知道我让你扫兴,我的两颊凹陷,动作又生硬又不连贯。
为了请求你的原谅,我对你说:‘原谅我吧,我这段时间一直都没睡觉。
你用一种让人宽心的声音说:‘瞧,你应该休息。你应该休一个月的假。但听起来却不那么真实。
我知道你说的假期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你想要整整一个月不见我,因为你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走了,我又掉进坟墓的底层,我知道为了不要错过你,我还是会一个月不睡,一个月后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变得更丑,你会更加的失望。”4
再没有比这个令人心碎的梦境更能打动人心的了。在特蕾莎与托马斯的爱情中,特蕾莎一直处于弱者的地位。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托马斯对于外科的激情和对女色的激情是一致的。他有二百多个情人,有为了确保所谓的“性友谊”而坚持的“三原则”。托马斯追逐女性的目的并不是感官上的享乐,而是心灵深处征服世界的欲念。在他看来,每个女性身上都会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发现这些与众不同的魅力,并征服它,是自己不可言说的执迷的欲念。
而他的这种迷恋却给特蕾莎带来了不可言说的痛苦。虽然对于他来说,特蕾莎像个顺着河水漂来的孩子,是自己收留下来的宝贝,但他并不会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欲念。他对特蕾莎有的是一种饱含同情的爱,这就注定了两人在爱情天平上的不平衡。他认为自己的艳遇不会给特蕾莎带来任何威胁,因此根本就没有和那些女人断绝性友谊的打算。而从母亲那个肉体横陈的集中营里逃出来的特蕾莎,原以为在托马斯这里找到了爱和归宿,找到了自己的独一无二性,但现实的残酷却粉碎了她的梦想。她唯一一次出轨是为了找个出口走出迷宫,但这次出轨给她带来的却仅仅是恐惧和猜疑。弗洛伊德认为:“梦因为有了愿望而引起,并且梦中的内容就是愿望的迂回曲折地实现。”5正因为特蕾莎希望托马斯能忠于自己,所以她通过梦境中对托马斯背叛的表达,表现出自己的极度痛苦和对他无言的谴责。这种梦境的表达方式在表现情感方面远比直接用语言表达更沉重、更深刻、更震撼、更直指人心。通过这个梦境,我们能更形象、更深刻地理解女主人公厚重的感情和绝望的痛苦。作者通过这个梦境为我们更好地展现出一个爱而无望的女性形象。
裸者的歌
“那是一个封闭的游泳馆,很大。里面有二十来个人。全是女的。一个个赤身裸体,得围着游泳池不停地走。游泳馆顶上悬挂着一个硕大的篮子,里面有个人。他戴着顶宽檐帽,脸被遮住了,可我知道那是你。你不断给我们大家下令。又喊又叫。要大家边走边唱,还要不断下跪。如果哪个女人没跪,你朝她就是一枪,她一命呜呼跌进游泳池里。这时,剩下的女人会一阵哄笑,又起劲地唱起来。而你呢,你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要是我们中的哪个人做错了动作,你就又是一枪打去。游泳池里到处是死尸,漂在水面。我呢,我很清楚,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做一个下跪动作了,你马上就会把我杀了。”6
在分析这个梦之前,我们有必要对特蕾莎的童年进行了解。特蕾莎的母亲因为不慎怀孕而不得不嫁给她的第一个丈夫——一个当时她认为在九个求婚者中最具男子气概而婚后却又觉得一无是处的男人。面对着这个不为她所爱的男人和荒唐透顶的婚姻,她把罪魁祸首归于自己的女儿特蕾莎——“唯一属于她、不会从她手里溜走、可以补偿所有这一切的人质”。7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特蕾莎,做母亲就是牺牲一切,生命的最高价值就是母性,母性意味着伟大的牺牲,而做女儿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过错。因此特蕾莎为了弥补这个像原罪一样的过错早早地辍学,十五岁就开始端盘子,挣来的一切都交给母亲,她操持家务,照顾弟妹,为了回报母亲的爱,她随时准备奉献一切。在这个家里,不存在什么廉耻心。母亲经常穿着内衣在家里走来走去,言语粗俗、行为粗鲁,用一种极端的反叛与过去美丽的自己诀别,“她坚持要女儿和她都活在一个没有羞耻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青春和美貌了无意义,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肉体集中营,一具具肉体彼此相像,而灵魂是根本看不见的。”8特蕾莎在家没有任何权利,甚至连洗澡时插上门之类的权利都没有,费心藏起来的日记被母亲在吃饭时拿出来诵读,在客人的面前又被母亲加以嘲笑。“这是一场和母亲的战斗。这是一种要有别于其他肉体的渴望,渴望在自己的脸上看见从船肚子里出来的船员重见天日时闪现的灵魂。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悲伤、惶恐、愤怒的灵魂深藏在特蕾莎的身体里,一直耻于袒露。”9
因此在梦境中,恐怖的并不是由托马斯射出的子弹所带来的死亡,而是赤裸的身体。首先,赤身裸体的出场对于特蕾莎来说是内心深处最基本的恐怖形象。“小时候在家里,母亲禁止她洗澡时锁上浴室门。那时母亲常对她说:你的身体和其他人的一个样;你没有权利觉得羞耻;一个东西有成千上万个和它一模一样,你没有理由去掩着藏着。在母亲的世界里,所有的身体都是一模一样的,一个跟着一个走。对于特蕾莎来说,打从孩提的时候起,裸体就是集中营里强制性整齐划一的象征,是屈辱的象征。”10其次,恐怖的是所有的女人还必须要唱歌。她们的身体都同样是没有灵魂的简单发声机器,而那些女人竟以此为乐。这些没有灵魂的人团结一致,手舞足蹈,当她们做错了动作被托马斯射死时,剩余的女人的哄笑其实是在庆祝面临的死亡,因为死亡让她们最终变得绝对相似。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她们开心的狂笑,随着尸体慢慢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愈发嘹亮。而特蕾莎必须站在她们中间,和她们一起唱歌,做着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促使她必须这样做的原因是托马斯。因为他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出轨在她和别的女性之间划上了一个鲜红的等号,“他用同样的方式拥抱她们,对她们滥施同样的抚爱,他对待特蕾莎的身体和其他女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差别,没有,丝毫都没有。他重又把她扔回了她原以为已经逃离的世界,他让她光着身子和其他赤身裸体的女人一起列队行走。”11
通过这个梦境,米兰·昆德拉表现出了身体与灵魂二重性的并存,把人类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厌倦情绪呈现、放大,把潜意识中的不安强化、深化,让主角在惊讶、无措、悲哀的同时,又获得了顿悟的重生,凸显出文本的深邃的主题思想。
“梦被认为是我们内心的不合理性及原始挣扎的表现。”12 作为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梦境被大量地运用到作品中来, 这种全知叙事模式既为我们描画出风格迥异的梦中世界,又使作家超越了冷静叙事的立场,不但使得作品中的主人公更为立体,而且还极大地凸显了作品的主题,在成功地刻画人物形象和深刻地反映文本主题上具有杰出的贡献。
注释: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困难之一》,《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7年版,第8页.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讲演》,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00年版, 第186页.
[3]弗洛伊德著、孙名之译,《释梦》,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515页.
[4]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 第270页.
[5]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论讲演》,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108页.
[6][7][8][9][10][11]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年版,第21页,第52页,第56页,第56页,第69页,第70页.
[12]弗洛姆,《梦的精神分析》,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