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似看山不喜平
2016-05-09赵秀
赵秀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08-0-02
落叶以其质地的干枯、色泽的苍老,给人以生命衰败的悲凉之感。昨日的蓬勃旺盛,随时光流转而不复存在,曾经的嫩芽初放、青翠欲滴、遮天蔽日早已化为旧梦,惟余无尽的萧索、孤寂、寥落,在秋风中瑟瑟颤抖。明明已走向生命的黄昏,等待它的却不是冰冷的坟墓,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深沉炽烈的爱。这仿佛黄昏最后一抹霞光,燃尽自己点染傍晚的天空,绚烂中透着凄凉;又仿佛曲终最后一个强音,竭其全力收束整部作品,激昂中透着无奈。
爱,隐喻春风得意、生趣盎然、拉开序幕、充满希望、富于无限可能性。
落叶隐喻行至暮秋、生命衰弱、临近尾声、饱含眷恋、落寞感伤。
爱,是生命的伊始,没有爱就没有生命的创造和抚育;
落叶是生命的结束,草木源于泥土,又归于泥土。
爱与落叶结合,这种命题形式可替换或曰转喻“春”遇上“秋”,“盛”直面“衰”,“生”瞥见了“死”,“希冀”顿悟了“破灭”。一始一终,一开端一结局,前后相咬,首尾相合,形成一个封闭的圆圈,完成一次生命的循环或轮回。看似平常的题目,竟泄露了生命的秘密、参透了生死的规律,蕴藏着人生的真谛。
开篇一“大”字,好像一个特写镜头,有意对背景做朦胧化处理,而将落叶从秋日诸多景物中凸显出来,使它格外清晰醒目,顿时称为今日大自然舞会的主角。作者没有用“落”,没有用“飘”,而用“掉”来形容叶子离开枝头的情状。“掉”尽显黄叶在凛冽秋风中轰然坠地的震撼场面,不禁令读者心中一惊,为生命的无情陨落而唏嘘感慨,可谓妙笔。尽管诗歌基调是悲,却不是悲伤、悲戚,而是悲壮。诗是作者心灵的镜子,小小一笔,就透露了作者内心的固执和倔强。
“淡青的天”作为背景,似乎是说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淡远寥廓的苍穹呈湛蓝色,与叶子的金黄相映成趣,彰显了张爱玲作品中常有的瑰丽的色彩美。但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天的刀光”,这是一个奇妙的转喻,读者至此,不觉陡然一惊。也许是一缕狭长的带状微云,作者竟在眼前闪过刀光这一借代意象,化平凡为新颖,将陌生化的手法用到极致,可谓匠心独运。形式主义文论认为,过于畅顺的阅读过程就如同平静的溪流,激不起半点波澜,易使人产生麻木厌倦、困怠乏味之感,使人产生审美疲劳。熟稔的词语久而久之走向机械化、自动化,走向呆板僵硬,其含蕴愈发浅显,容量愈发局限,指向愈发趋于单一和固着,就好像空洞的、再也开掘不出新奇宝藏的老矿,因而失去了艺术魅力,失去了文学性,也就失去了作为诗歌语言的资格。作者用“刀光”一词,仿佛给寂静的溪流故意放入一块礁石,对读者的欣赏活动造成阻滞,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皱起眉头,在此处流连反复、咀嚼回味,细细品鉴该意象的妙处,感受其意义的无限丰富性和可供阐释的巨大张力场。刀光映照出秋的肃杀清凛,它锋芒乍现、犀利无比、寒气逼人,以其光感、力感、速度感撼动人心,它好比黑夜的眼睛,提醒我们作者描绘的这份爱远不是甜腻平庸、温柔缱绻的爱,而是忍受着聚散无常的绞痛,品味着“死亡”的沉重意味,思索着时代,背负着历史,无奈却顽强地对抗着命运的大爱。
作者给作为背景的楼房着上“黄灰”的油彩,像一个古老的相框,把眼前的场景收入其中,喧闹的都市瞬间沉默了,定格成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动”凝固成“静”,顿时为读者拉开审美距离,使诗歌含蕴着一种渺远的时空感。于是,这一片落叶一份爱,不再是作者的一己情愫、一时心绪,而幻化成极具包容力和普遍性的心理感受,唤起人们微妙的情感体验,承载着人们共同的珍贵记忆和审美体验。“楼房的尘梦”又是陌生化的笔法(陌生化本身是形式主义批评的一个核心论域,它使得诗歌的语言形式不同于日常语言的语言形式),黄灰的旧照片上蒙了一层尘埃,更凸显了时间感、历史感、多维空间感,拓展和延伸了诗境。往事被尘封,眠与醒水乳交融,冥想与现实不分你我,一切宛如梦中,不知今夕何夕。
接下来是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转喻。柔和的秋阳洒下一片金色,给飘摇的落叶投下晃动的影子。随着落叶徐徐下降,影子由原先的小黑点逐渐变大变清晰,作者突发奇想,猜测叶子要“去吻它的影子”。这种将落叶人格化的写法,赋予落叶活泼的激情和跃动的灵气。影子也仿佛若有所知,“迎上来迎上来”,与落叶呼应、亲昵。
落叶源于大地,如今要归于大地,形成生命轮回的圆圈;
影子来自天空(太阳),投射到地上,如今又仿佛从地面向上升腾,去与空中的落叶相拥,又一个循环的圆圈!
许多哲人和艺术家都说过,圆是最美最理想化的图形。萌生与衰亡,降落与升腾,向下与向上,作者营造出这样回环圈行的大自然场景,这无疑是“有意味的形式”。外在的自然界与人的身心往往具有相似的节律,人的生命轨迹和情感变换往往与自然现象的交替往复相契合。落叶与影子的耦合,隐喻了生命的诞生与消失、明朗与黯淡、蓬勃与消沉、乐与苦、喜与忧,矛盾的对立面在此交合、融为一体,而它们的衔接处即把它们镶嵌在一起的介质——爱。
“叶子尽慢着,装出中年的漠然”,我们恍然发现,落叶本身原来也是一个隐喻,它喻指作者心中的爱人。他飘摇沉沦,孤独落寞,他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下降,整个落叶凋零的过程就隐喻了男主人公坎坷的人生经历和苍凉苦楚的心境。他尽可以装出中年的稳重冷静、泰然无惧甚至无所谓的样子,但作为隐喻的飘落意象,却暴露了他心灵的全部秘密:坚硬的外壳其实包裹着一颗脆弱敏感、婉转多情的内心。
叶子落地覆盖了影子,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经验,作者却为它插上想象的翅膀,将落叶转喻为“金焦的手掌”,并将地上的小黑影转喻为“蟋蟀”,尽显诗歌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的魔力。上文讲过,落叶代指作者心中的爱人,影子指代作者,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两重转喻:
落叶——金焦的手掌——男主人公
影子——蟋蟀——女主人公
于是,落叶吻地上的影子,就被转喻为手掌捕捉蟋蟀,进而被转喻为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爱慕、追求、接近和亲昵。“唔,在这儿了!”弥散着恋人嬉戏的机灵与顽皮、欢愉与甜蜜,仿佛苦苦找寻之后的偶遇,惊奇中流淌着喜悦与感动。“它们静静地睡在一起”,诗歌结束在朦胧的天堂般的温柔与宁静之中。
漂泊无助的生命在即将陨落时与梦中的另一半相逢并陷入深爱。落叶与影子相拥,该命题形式可衍生和幻化出与之相似的多种形式:上下相连、天地相接、阴阳相济、生死相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轰然坠地的一瞬,“落叶的爱”将世界的两极(上与下、天与地、阳与阴、生与死)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妙不可言的圆,在循环和轮回中得以升华。爱往往只有与死相联系,才能挣脱现实功利的束缚,超越有限趋向无限,从而获得永恒。如果说落叶隐喻了死亡,那么题目“落叶的爱”就被转喻为“关于死亡的爱”或“死亡时刻的爱”,因而是极致的爱、永恒的爱。
苍凉如许,凄美如许,悲壮如许。长太息以掩泣。
落叶的爱
大的黄叶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经过风,
经过淡青的天,
经过天的刀光,
黄灰楼房的尘梦。
下来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
去吻它的影子,
迎上来迎上来,
又像是往斜里飘。
叶子尽着慢着,
装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个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这儿了!”
秋阳里的,
水门汀地上,
静静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