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过的一盘棋
2016-05-09毕飞宇
毕飞宇
在我刚刚走上社会的那阵子,最为流行的东西是围棋。远的不说,就在我们那一排单身宿舍里头,每一间宿舍都有自己的围棋盘。两三个人,或三四个人,也许正说着话,也许正吃着饭,其中的一个拿起一颗黑子,“啪”地一下,一盘棋就算开始了。
高手的对弈大部分在夜间。在我的记忆里,高手的对弈通常都很枯寂,两个人,一言不发,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下出一手棋。他们的对弈很少有人看,即使有人看了,那也是观棋不语的。
但大部分情况却不是这样。情况正好相反,臭棋篓子的对弈会带来众人的围观。这一来有趣了,围观的人一下子就把自己当作“智囊”,是一个“班子”。这个“班子”不停地作指示、提规划,最后呢,下棋的人反倒成了幸福的傀儡。
我有一个同事,姓严,标准的高智商,属于夜间下棋的那种人。突然有那么一天,严老弟对我说:“你怎么不下棋呢?”我笑笑,说:“我这样的智商怎么可以下棋呢?”严老弟说:“可惜了,下棋很有意思的。”
暑期到了,学校里放了假,我和严老弟都没有回老家。就在那一天的夜里,严老弟陪着我在足球场上逛到了下半夜。也许是走累了,也许是他的棋瘾又犯了,严老弟黑咕隆咚地对我说:“我教你下棋吧。”一想起空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暑假,我说,好吧。
严老弟是个好老师。不只是给我讲,还送来了许多书。严老弟说:“我看的就是这些书。”我说:“把这些书看完我就会下棋了?”严老弟很笃定地告诉我:“那当然。”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给严老弟提了一个方案,我们每天夜里下一盘棋,先让九子,等我赢了,再让八子。严老弟说:“好。”
我人生的第一盘棋就是授九子棋。严老弟并没有像和别人下棋那样,端坐在我的正面。他是侧着坐的,跷着他的二郎腿。他一直在抽烟。这盘棋就这样开始了,他下一颗白子,我跟一颗黑子。他再下一颗白子,我就再跟一颗黑子。还没到一个小时,问题来了,我吃惊地发现,我的棋,也就是整个盘面上的黑子,没有一块是活的。这让我相当紧张。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用不了十分钟,棋盘上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的脸开始充血,我得想点办法,至少活一块棋。
严老弟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企图,对我说:“你可以先保住一个角。”
这正是我想做的。保住一个角。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想“保住”的是右下角。道理很简单,棋盘的右下角,严老弟还没有“打入”。换句话说,这里只有我的黑子,没有他的白棋。
我不再和严老弟纠缠了,开始补我的右下角。一连补了两手棋之后,我问严老弟:“活了么?”
严老弟看了一眼,很负责任地说:“活了。”
我的心情大好,又补了一手,说:“数数吧,看看我总共有几目棋。”
严老弟却不说话了,他坐正了。他的眼睛开始“盯着”右下角看,往死里看。最后,他提起一颗白子,“点”进来了。我说:“黑棋不是已经活了么?”严老弟很低调,说:“试试看,试试看吧。”
结果是这样的,也就是七八手棋,我的右下角全死了,我杀人的心都有了。我尽力控制住我的情绪,责问他:“你不是说右下角已经活了么?”
严老弟告诉我:“本来是活了的。你又补了两手,这就活不成了。”
(选自《江南》2015年第2期,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