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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好消息

2016-05-08青梅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6年5期
关键词:楸树苞米老爹

青梅

1

五天前,石头就说要杀了这棵老楸树。

这哪行呢,这可不中,不中。石窝老爹坐在老楸树下喃喃自语,他已经守在树下三天了,三天来他想到了很多。

这棵树是桂英刚嫁到石家时栽下的,那时石家除了三间堂屋、一圈光秃秃的院墙和栅栏院门外,啥也没有。

桂英那时还是个羞涩的小媳妇儿,刚剪了一个时兴的蘑菇头,耳朵后面特意掖一绺头发,显得那样的俏皮。他总是忍不住停了手中的活,偷偷地去打量这个已经是自己媳妇了的女子,她的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和金蛇一样的腰身,她樱桃一样的小嘴和馒头般挺立着的乳房。看着看着,他就会禁不住咧开嘴来笑。看你,呆子,嘴都咧到耳朵后面去了,桂英红着脸,就这么低声地说一句。

看你,呆子,风都凉了,咋还待在外面。桂英抬起头看着石窝老爹,声音里满是沧桑,早已经不是原来小媳妇的模样了,嗓子间满是拉风箱般的呼呼声。

石头娘。石窝老爹只叫了一声,嗓子眼里便像灌了辣椒水,呛得他难受,他弯下腰干咳了几声,把眼泪都咳出来了。

石头娘,你、你咋来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咱石头,哎,不说石头,说说石尚,咱石尚考上欢城的农业大学了,这可是响当当的好大学。好是好呢,只是学费……石窝老爹一边说着,眼神就有些迷离起来,哎,都怪我,若不是我得了白内障,弄到非要做手术的境地,也不会把家里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光了,石尚上学的学费,是石头借高利贷来的,借五千块钱到年后就要还八千哩。

石窝老爹抚摸着老楸树粗壮的树干。老楸树长了有四十几年了,已经很够料了,树皮有些磨砂,在石窝老爹的大手下发出战栗,好像是怕痒的桂英强忍着笑一样,树上的枝条和枝条上零落的树叶儿开始磕磕碰碰瑟瑟作响,这已经是个飘零的季节了。

家里是真的没有钱了,所以石头才想要杀这棵树的吧,怎么着这树也能卖到三四千块钱去,加上卖苞米的钱,苞米还没有卖哪,不过已经从西屋角里拉到屋子中间来了,九个麻袋一股脑地挤在一起,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无可奈何。最近听说苞米和麦子都便宜,麦子是不能卖了,还剩下不够三百斤,将就能挨到明年五月下新麦。

石窝老爹不止一次偷偷去看那九袋苞米,这些金黄金黄的苞米粒儿几乎都是由他一粒一粒搓下来的,用一根扁口的螺丝刀把苞米棒子从中间穿上那么几道,拿另一个完整的苞米来相互对搓,没几下苞米粒儿就全下来了。打入了冬,石窝老爹就这样搓着苞米,很快就把家里的苞米棒儿全都脱粒了,然后在大门外的平地上铺上一块宽大的塑料布,把苞米粒儿均匀地摊在上面,经阳光暴晒几天后就颗粒归仓了。

这整整九大袋子苞米啊,就好像是石窝老爹九个厚墩墩的孩子,他如果有九个儿子该多好啊,他如果再生了病,就可以让九个孩儿一起照看和负责了。可是仔细想想又不能有九个孩儿,如果有九个孩儿那光盖房娶媳妇的事就保准愁死个人。

哎,现下自己跟前只有一个石头,吃喝拉撒,养老送终,也全靠了他,若石头不好,就是他石窝老爹不好啊。怎么办呢?作为石头的爹,他总不能眼看着石头自己苦挨这难关吧,可是自己又没有什么本事,年纪也大了,做不了活计也挣不来钱,可怎么能帮到石头啊。石窝老爹越想越难过,心头被一块大石压得紧,讓他喘不过气来。

石窝老爹的眼睛湿了。石头说要杀了这棵老楸树,他做不了主;石头媳妇儿说卖了这些苞米,他也做不了主。在这个家里,只有这东屋里的这张老床和这张旧八仙桌还有这架老式柜及老柜里这两床棉被铺盖是他自己的东西,其余那些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是石头和石头媳妇挣来的?所以,石窝老爹在这个家里要么就不说话,说话也没人听;要么就不搭腔,搭腔也没人理会。当初石尚还在家里上学的时候,他还算有个说话的伴儿,上小学的时候,石尚与他说小学的事情,上初中了,与他说中学的事情,等去县城上高中了,就与他说高中的事情,现在是上大学了,大学在欢城,那是大城市呢,欢城离青纱真是太远太远了,远得让人连个想象都没有,庄里的老人们,有的一辈子都没出过青纱呢,哪里能想象得出青纱外面世界的模样?石窝老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是党员,想当年还跟着乡里去红旗渠学习参观过哩。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了?石尚上大学前给他买了一个小收音机,他宝贝一样的珍藏着哩,从那里他听到了外面的精彩和变化,可也只是听听而已,他老了,已经没有心劲去外面了。他只想在他晚年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余下的岁月,把桂英没走完的日子走完,待到真要走进土里的那一刻,回头望望能不枉度了这一生就中了。

可眼下,石头八千块钱的账,已经山一样压在石窝老爹胸口很久了。石头不与他说,不代表石头不着急啊,他们两口子吵架拌嘴的内容里可全是那八千块钱的债啊。

也许是在树下坐得太久了的缘故吧,石窝老爹觉得眼睛又沉又涩,这眼睛自从做了手术后还是不见好。他把头垂下来,看着自己的双脚,那脚上蹬着的一双老山鞋磨损得厉害,大脚趾马上就要顶出来抗议喝茶了。喝茶,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晓得鞋子若前面破了洞,必会被娘说成是脚趾头是想出来喝茶哩。那时候,他不晓得生活的苦,有时候会调皮地把露出头的大脚趾头故意那么弯上几弯,让它冲娘作个揖。

娘,若活着该有九十岁了吧,自己都已经小七十了,想想也怪好,如果一个七十岁的老儿子牵着一个九十岁的老娘,那该是一幅多么温暖人心的画面啊。想想都让人感动。石窝老爹微微扬起了嘴角。

哎,可是娘怎么还能活着,连桂英都走了七年了哩,七年来,他的头发是一天比一天稀,身子也是一天比一天佝偻,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出现毛病的。哎,家族虽姓石,可是整个家族的寿命却并不硬气哦。石窝老爹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眼睛从树下看到树干,从树干看到枝条,从枝条看到上面灰蒙蒙的天空。这天怕是要下雨了吧,空气中都能闻到丝丝的、隐约的水气了。

堂屋门框上的那只黑匣子吱吱啦啦地响了起来,这是村里要广播了,因为离村委远,所以要想听清楚广播的啥,非得要停了手中的活计,跑到街上去,站到高处支起耳朵来好好听才行。想当年,村里的大喇叭里天天有广播,很多新闻和红色歌曲都是从广播里听到了,生产队里还依着广播把握时间,早上广播几点开始几点结束,中午一广播就是吃饭的点了。再到后来,这村里的大喇叭就不再广播新闻娱乐了,用途只作了召集开党员群众大会,或者广播开始收电费,或者是育龄妇女该体检了,也或者偶尔广播谁家鸡丢了狗没了,谁家找不着孩子了。这只黑匣子是石尚用他学过的物理知识鼓捣出来的,别说还真能把村委里大喇叭的广播内容给听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黑匣子里吱啦响了好一会,李大怪的声音才从里面跑了出来,李大怪不是别人,是青纱已经干了三届的村支书兼村主任。别看平时村民都喊他李书记李主任的,可私下里大家伙还是以大怪来称呼他,别的不为,只为他和李二怪对待他爹的态度,竟与豫剧《墙头记》里的情节如出一辙。

李大怪在广播里说,村里马上要进行两委换届了,要选新书记和新村长,要求村里的党员和广大人民群众,要积极响应投出神圣的一票。

石窝老爹把头低下来,他真是有些累了。他屁股坐在马扎上,把身子向外用力挪了挪,然后就把两手袖进衣袖里,把脸整个埋进了两腿间,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爹,爹,你醒醒。石头在一旁推了推石窝老爹。

石窝老爹慢慢抬起头,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看到了站在跟前的石頭,在石头身后,还模糊着一个人的身影。

2

想不到你爹,还是有些用处的。媳妇儿用腿碰了碰石头的腿。石头正迷迷瞪瞪地要睡着了,白天去集市逛了逛,看一下粮食的行情,走的路来回有四五十里呢,还真有些累。石头听了媳妇的话,含混地应了声。

媳妇见石头并没有进一步的反应就有些恼了,她就用胳膊肘使劲捣了石头一下,疼得石头结结实实地哎哟了一声。

石头就醒了,翻了个身一下子把媳妇儿抱了个满怀。媳妇个子不高但有些胖,那肉肉的身子搁怀里着实有安全感。

石头抱着抱着就吃吃地笑了,媳妇又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不过这次没那么重了,轻地如同挠痒痒,一下子把石头的兴致挑了起来,石头的喘息声忽一下子粗重了起来。

别看已经快五十的人了,石头愣是把个有些寒的深秋给整了个热气腾腾。

媳妇如蜜一样的声音里满是嘉奖。想不到你爹,倒还真是有些用处,也不枉我每日里的侍候。

嗯,嗯。石头答应着说,那是呢,这青纱党员本来就不多,加上爹才十一个。李大怪用得着爹,所以他才肯出血。在村里李大怪已经根深蒂固的了,还有谁跟他争?马牙?不行,不行,那马嘴里长不出好牙来,我估摸着那马牙不中,别看他一腔热情地,尽瞎鼓弄。

那可好了,咱们把老楸树杀了卖钱,加上李大怪给咱爹的三千,苞米就不用卖那么多了,少卖几袋,钱就保准能凑够了。还上高利贷,咱们才心里不慌啊。媳妇长长在嘘了一口气,她又支起膀子,脸对着石头的脸问,那你说,爹啥时候把钱给咱?

那也不急这一会儿,我想怎么也得村里选举完了吧,到那时,钱才真正落了地,到时我就去与爹要过来,不用说,爹也晓得咱们的艰难,他哪有不给咱的道理。石头说完,头便挨了枕头,不出片刻就响起了鼾声。

媳妇儿也累了,她是在喜悦地想象中睡着的。

屋里的石窝老爹并没有听到石头和石头媳妇的话,可是他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他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被撑破了,那种硬生生被撑破的疼。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这枕头下的三千块钱像个火蛋子一样烧灼着他的心。他从暗黑的夜色里坐起身来,把手伸到枕头下,手一下子就触到那沓钱,好像被灼了一下子,他本能地向后抽回了手,过了半晌,才又轻轻地把手重新伸了过去,一下子把那沓钱摸在了手里,那沓钱被捂在怦怦跃动的胸口上,被附上了惊喜和不安也瑟瑟发抖了起来。无边的黑暗中,石窝老爹嗫嚅着嘴巴,把搁在胸口的手紧紧地捂在那儿,那儿有他的一颗年迈的心,这颗心如同他的年纪一样,年老而充满沧桑。石窝老爹抱着钱,无助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这几乎是凭空掉下来的钱,以天上掉馅饼的概率砸到了他的头上。石窝老爹突然就想哭,哭他个天昏地暗的。李大怪跟在石头后面来到他跟前的时候,他还没想到会有好事,在村里,除了有石头和石头媳妇儿记着喊他爹记着喊他到点吃饭外,村里人好像已经都快要把他忘记了。

李大怪来家后先与石窝老爹续了一下亲,原来桂英娘家的侄媳妇还是他李大怪的姨表妹,算来还真是有些亲。李大怪说,姑父,我来是求您个事。

石窝老爹吓了一跳,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眼睛里就堆满了惊慌,李大怪都喊他姑父了,这事可怪大的。

姑父,哎,姑父,都怪我,是我走动得少,您快坐下,快坐下,是有这么个事。李大怪把石窝老爹拉住按到椅子上。

从李大怪进门一直到李大怪离开,石窝老爹都觉得是做了一个梦,想必石头是晓得李大怪的来意的,他把李大怪领到自己的东屋里后,就很自觉地掩上屋门走了出去。

石窝老爹觉得这沓钱烧心啊。

没睡多瓷实,石窝老爹被吵醒了,倒不是多大的动静,就是年纪大了不光觉少了还特别容易惊醒。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窗户外边传来的,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儿站在窗外。石窝老爹一惊,汗就下来了,难道这么快就被贼惦记上了?他把钱偷偷从枕头下移到了被褥子底层,悄悄把床头上的拐杖拿在了手里。

石窝老爹。窗外的人影低声地喊道。

石窝老爹没听清楚是谁没敢答应,窗外的人又说道,石窝老爹,我知道您老醒着,别怕,我是马牙。我在外面待了有一会了。

这会听清楚了,是马牙。石窝老爹不怕马牙,他与马家是老邻居了,当初马牙爹被打成四类分子时,他没少偷偷帮衬他们家,后来马牙出门去闯世界,那盘缠里还有他借给他的几十块钱,虽说是马牙发达了后,这钱早就几十倍的还了,可那情意还是在的。

石窝老爹吱扭把屋门拉开一道缝,马牙瘦小的身子一蹦就进了屋。

马牙,这都啥时候了,你来做什么?石窝老爹拉亮了灯。

别,别开灯,老爹哎,可不能开灯,这会儿,小心隔壁有眼。马牙一边说一边抬起手一下子拽了下灯绳儿,刚刚才通亮的屋子里立马又陷入一片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再次适应了黑。

马牙黑暗中拉住石窝老爹的手说,老爹,我马牙一直记着您老的恩,您对我们马家的大恩大德,我马牙,我马牙身后的子子孙孙,都会记一辈子的。

马牙,咱爷儿俩不作假,有什么事值当的你大半夜里来,你就说吧。石窝老爹好久以来说话的功能都已经退化了,他有些不明白怎么今夜说了这许多的话竟然很顺溜呢。

3

事情是在三天后发生的。

你,你爹,你们一家人,都,都有病。石头媳妇气急败坏地指着石头的脑袋,破口大骂。

你、你。石头抬起头,想还嘴来着,可是看到媳妇噗噗往下掉的眼泪就住了口,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哎,石头说,这,爹也不知是咋想的,得罪了大怪哪还有咱们的好!这可咋办?我去问问他到底咋想的?石头也着实恼了,他光着脚就下了床,趿着鞋,他推开了老爹的门。

石窝老爹已经偎在床上了,他听到石头推门,便闭上了眼睛。今晚上吃饭,他也没有吃上几口,他看到儿媳妇的脸拉得三尺长,那眼光更是煨了毒的箭,扎得他浑身难受,可是有些事他不能说,也说不得。

你、你莫装睡了,倒是说说,你到底哪里出了毛病,你这样做,有啥好处?这回是把李大怪得罪腫了,得罪了他,你日子好过?你好过了,我们可咋过?你的孙子可咋过?你说说,你是犯了哪门子病。石头恨铁不成钢地说。

石窝老爹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有说,他不知该跟石头说些啥。做这事儿之前,他是考虑过再三的,反反复复地考虑过后,他才做了这个决定,一是为了儿子石头,一是为了孙子石尚,石头石尚,都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已经老了,他再也没有别的能力能帮他们做些事了。可能明天后天的他就去了呢,这两天他吃不下睡不着,睡不着却总是能看到桂英,好像是在梦中又好像不是梦,桂英就站在他的面前,还是生前的模样儿。只是桂英并不埋怨他,桂英只站在那里,他就明白,她心里是支持他的,她明白他的心,就如同他明白她的心一样。

你倒是说话啊!石头气不过,一下子把盖在老爹身子的被子给拉下来,被子被突兀地一拽,有一半就垂到了地上。石头的眼睛红了。

你难道不知咱家里的情况?你眼不花耳不聋吧?你说你办的这叫啥事?你把李大怪给你钱的事捅到乡纪委里去,有你什么好?还把那三千块钱交了上去,表白你的清廉?你清廉有用吗?青纱已经盛不下你了,你老了老了就这点用了,你还,你还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了就?

石头。石窝老爹实在有些累了,这几天他过得比这一年都累,他实在不想再听石头说下去了。石头这些话,他已经帮他设想质问过自己无数次了,可是不能说,真的不能说,他答应了马牙,只要李大怪选举的事不成功,不管是不是他马牙当这个村支书,他马牙承诺的事一定会兑现。今晚马牙就会来的吧。

石头,你回屋吧,爹有些累了,想早点睡了。石窝老爹把掉在地上的被子又重新拉到自己的身上来。

你!你!石头真是又气又恨,可是又没有什么办法,对这个爹,他原是有些不屑的,他的爹在土里刨了一辈子食,什么也没有给他挣下,这屋还是老屋,他结婚时只是图省钱,只把屋顶的麦秸揭了去,稍稍起了五十厘米高,挂上了红瓦,算是和人家盖的瓦房子有了一比,将就着把媳妇儿娶回了家。媳妇儿长脸一进石家就给生个了大胖小子,算是续了石家三代单传的香火。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来,石头就拼命地种地打粮食,指望着粮食大丰收了,好歹也能卖上几个钱。石尚三年大学,若有出息,再考研究生什么的也有可能。钱呢?钱可是要花不老少的,还能指望着年年借高利贷?

你!你!石头恨恨地说,我怎么摊上个你这样的爹哦。娘啊,娘,你可看看,这是我的亲生老子!

砰!屋门被石头狠狠地甩了一下,石头出了东屋。

石窝老爹的心被猛然一震。这几天,他的心老是被震得难受。

那天,支部选举结果一公布,李大怪得了十票,以压倒多数再次当选。李大怪喜滋滋地,可心里想,我是自己投了自己的,缺的那一票是谁的呢?

李大怪觉得自己已经稳坐钓鱼台的时候,第二天,乡里又派来了工作组,宣布选举无效,要重新选举。

在场的人都蒙了。

李大怪眼珠子都蓝了。

最终是另一个结果:马牙当选了村支书!

石窝老爹倒是真做了个清白的事,散会以后,石窝老爹对李大怪说,李书记,我收了你的钱,也投了你的票,可是我想来想去,你给的这个钱我不能要,我把钱交到乡纪委了,我不能昧了良心,我是选了你,可是我没要你的钱,我不是为钱选的你。我表明了我的清白,至于你咋想我,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

李大怪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先是微微的白,接着就一片惨白,最后是一片死灰了。他真想抡圆了胳膊抽石窝老爹两个大嘴巴子,可是他浑身无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软软地躺在了地上,他是被石窝老爹叫来的他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儿子背回家的。

石窝老爹没有打听李大怪的事,村子不大,不用打听也能听得到事情的结果。马牙当选村支书了,选了支部,再建村委吧,乡里派了工作组监督监管选民投票,石窝老爹和石头以及石头媳妇手里出现了三张选票,选谁呢?上边要求书记主任一人兼,倒不用费多大力气了。

今晚马牙应该来的吧。石窝老爹攥在手心里的那半块旱烟纸都有些汗津津的了,那是马牙就着他手电筒的光写给他的承诺:马牙承诺事成之后就立马付给石窝五千块钱。五千块钱,是五千块钱哪!

4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要过年了,石尚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定了腊月二十下午三点的票,腊月二十二中午他就能到家了呢,他还在电话里执意要爷爷接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他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爷爷。

啥好消息?石窝老爹欢喜不尽地说,等你回家来,我也有个好消息要与你说。

那好,爷爷,咱们先谁都不说,等回家了,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咱们祖孙俩好好乐和乐和。

好,好,我等着,我等着,这日子快着呢。石窝老爹放下电话好久了,还不曾从他的欢喜中醒过来,他用手拍一拍身上的那件黄大衣,他最近总喜欢穿这件厚重的黄大衣在身上呢。

等会儿你给爹把黄大衣缝一下吧,可都破了露了棉花,我中午时见他自个儿缝补哩,他老了,手脚都哆嗦,眼睛也不好使,哪儿能缝补衣服。石头对媳妇说。选举的事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石头不那么恨爹了,恨也没用了,他先卖了三袋子黄澄澄的苞米准备过年,等过了年一开春村里就会来收树的人,到那时再把老楸树杀了,那时集市上苞米也会提上些价的。

不缝,你爹是个多能的人,多清廉哪,要不那三千块钱能买多少件黄大衣?不缝!石头媳妇赌气地说,还使劲跺了跺脚,以示抗议。

哎,你这个人。石头不想再与媳妇纠缠下去,还得过上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平息了她心中的怒气。

石窝老爹自从自己缝好了黄大衣后,吃饭的时候也不脱下了,睡觉的时候就把黄大衣仔细地折叠几下放在自己的脑袋那里当枕头,自己当初与桂英枕过的那两只大枕头被他收了起来放进了柜子里。

听石头说先不杀老楸树了,石窝老爹便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他现在不仅能保全这棵老楸树,还能保全那些苞米呢,过了年开了春也能保全,他要给石尚一个惊喜,也给这个家这棵树这些苞米一个惊喜。

一进入腊月,石窝老爹的心莫名地有些急躁起来,进入腊月门,他的心就一直揪着,桂英就是腊月里殁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桂英也每天都要去赶集上店的,今儿刚扯布做新衣,明儿就去买了粉皮粉条,先挑放得住的年货买,等临近年关时再买些时令青菜割肉买鱼,桂英还得空就发面蒸馍,白面馍总会蒸上那么十几笼屉,晾好就放进干净的布袋里,能吃到开春播种呢。桂英还会磨苞米糊糊,在柴火鏊子上摊许多又薄又脆的煎饼。煎饼是老百姓的主食,即使現在生活条件好了,也是离不了。石窝老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吃上手工摊的煎饼了,石头媳妇儿也学村里的女人们一样,不再自己支鏊子摊煎饼了,只去买那些机器转鏊子加工出来的煎饼,这煎饼与以往自己烧火摊出来的煎饼不可同日而语,渐渐地连石窝老爹都不喜欢吃煎饼了。

桂英是在鏊子边倒下的,那年她的哮喘病一直就没停过,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好。处理完桂英的事没过二七,就是大年了,那一年,石窝老爹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一直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真想就此随了桂英去。

还真不如那时随了桂英去呢,也强似现在这日子,这心自打出了前任支书李大怪的事后一直惴惴不安,算是出卖吗算是叛变吗。石窝老爹的眼睛又开始不自觉地淌起了眼泪。

李大怪半瘫后便不能多走道了,却总是能晃到石窝老爹面前来,那半边已经僵硬了的脸无悲无喜地只管望着他,望够了便一瘸一拐地离开,然后第二天又会雷打不动地又晃了来。

石窝老爹还真担心李大怪会一口气上不来,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现在看他即便是瘫了,可毕竟还在着,还能每天晃到自己眼前来,他的心多少有些安慰。不管怎样,他愿意接受这惩罚。

今儿这个时辰了,李大怪还有没来,石窝老爹的心里犯了嘀咕,他想等他给桂英上了坟就过去看一眼去,莫再出了事,就要过年了,好歹别有啥事,过了这个大年再说。

石窝老爹是被石头和石头媳妇儿抬回家的,他的黄大衣湿得透透的,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的河水已经把他冻坏了。他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这河里结了一层明晃晃的冰,难道能让人看成是马牙带人修整的那一条金光大道吗?

再有五天石尚就回家了,石窝老爹等不了了,他静静地躺进了楸树棺木里,院子里的这棵老楸树终究是杀了,现解的板,现刨的面,现打制的棺材。

再放几天吧,怎么着也要让石尚看看他爷爷。石头对媳妇说,你莫再气了,再气他也活不过来了。

石头媳妇悲从中来,哇一声就哭了起来,她把爹穿在身上的黄大衣用谷秸点火烤到了半干,她把黄大衣抱成一团,放在石窝老爹的灵床边,然后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蓦地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爬起身来,从笸箩里找了针线出来,她要给爹缝一缝这黄大衣。

送走爷爷后,石尚跪在爷爷的牌位前,对着供桌上的这一摞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一摞浸过水的百元大钞,这上面似乎还缭绕着石窝老爹温热的气息。石尚不敢伸手去拿,他有话要对爷爷说,在送爷爷灵柩上路的时候,他就想把爷爷从棺里喊起来,他想拉着爷爷的手一字一顿地告诉爷爷,他,石家的男儿石尚从此是拿奖学金的学生了。

爷爷你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吗?石尚弯下腰缓缓地给爷爷磕头。

元宵节后,石尚返回了学校,他带回来的好消息让石头从此再也没有卖出一粒苞米。

责任编辑 李青风

邮箱:sdwxlq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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