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
2016-05-06邓洪卫
邓洪卫
厂区里有一片密林,就在办公楼下面不远。穿过密林,可以抵达一片草坪。草坪的边上,是一条常年流动不息的小河。
如果你在办公楼上,推窗远望,一片忽高忽低的绿色扑面而来,还会有一些花儿缤纷绽放。那是散步的好去处。早些时候,刚进厂的年轻员工,喜欢到密林中散步,喜欢到草地上坐坐,还可以在夜色的掩护下,做些青春萌动的事儿。当然,也会有些已婚男女,偷偷在那骚动几回。
密林中、草坪上,到底有多少成年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但是树知道,草知道,还有夜风知道。
也只是几年的光景,那片密林和草坪便少有人去了。都被生活撵得跟头踉跄的,谁还有心思去那里散步?
再后来,老姜出现在那片草坪上。
我这里写老姜的时候,老姜已经死了。但那时,老姜确实每天早上都出现在那片草坪上,打太极。
打太极的老姜,一身雪白的绸衣绸裤,远远看去,衣袂飘飘,确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更像一幅画。
老姜是厂里办公室主任。不过那时候,他已经不上班了。他有病,很严重的肝病。
老姜,瘦高个,脸黄黄的,颧骨高,两颊都陷下去了,表情冷冷的,很少见笑。
那会儿,还没人喊他老姜,因为他还很年轻。大家都喊他姜主任。还没到喊他老姜的时候,他就没了。他没了之后,称呼就不那么重要了,人们说起他,会有意无意地说,那个老姜呀,如果活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喽。
如果活到现在,五十,可不就是老姜了。
来厂里之前,老姜是计经委的小科员。那时候,我们厂刚筹建,形势一片大好。好些机关单位的小科员都觉得自己工资低,都托门子找关系,跑到我们厂里当领导。以至于我们厂存在很多机关单位的作风,根深蒂固,无法剪除,弄得工人牢骚满腹,却又无可奈何。老姜刚来时,还很年轻,三十刚出头吧,一口东北口音的普通话,说话沙沙的,嗓门却不小,字正腔圆,一张口就很引人注目。
据说,他在东北当过兵,带回个东北老婆,还把老丈人也带了过来,给我们厂看浴室。
老姜一到我们厂,就做了办公室主任。那时候,厂刚筹建起来,还有许多关系要跑,还有很多手续要办。老总每天都带着老姜在外面奔跑。
不能干跑呀,得吃饭呀。不能干吃呀,得喝酒呀。老总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杯子端端,嘴抿抿,意思意思就得了。办公室主任责无旁贷,冲锋在前,得喝,往死里喝。喝来喝去,肝就喝出问题来了。如果那时候保养保养,不喝酒了,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可是老姜只弄了点药吃吃,停了个把月,觉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喝上了。有一回喝酒,一杯酒下肚,紧跟着吐出一大碗血。
不能再喝了,赶紧住院,频繁地住院。间隙到厂里来看看。先是到办公室,后来,就不来办公室了,直接到草坪上打太极拳,打完直接回家。
后来,老姜的病情恶化。医生说,得换肝。
老姜问,换肝能活下去吗?
医生说,这可说不准,换了肝还有可能有排异反应,但不换肝肯定没什么指望了。
老姜问,多少钱呢?
医生说了一个数字。老姜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是很大一笔钱。老姜虽然当了十来年办公室主任,可是,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
老姜决定不换肝。
老姜说,把换肝的钱留给儿子吧。
那时候,他儿子才十几岁,正是用钱的时候。
很多人都是为了孩子宁愿把命舍掉,老姜也是这样的。大概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命保不住,还是保住钱吧。
果然,没过多久,老姜就死了。临死时,吐了一大盆血。
一大盆血,就是这么一说吧。估计吐血是真的,吐好多血也是真的,有没有一大盆就不知道了。
老姜死的时候才三十九岁。三十九岁是一道坎啊。
老姜死后不久,厂里搞改革,浴室也改给外人承包了。他看浴室的老丈人就下岗了。
再后来,就听说老婆带着孩子,还有那个老头,回东北去了。
现在,如果你站在厂区办公楼上,临窗伫立,你能看到那片树林更加茂盛,能看到铺着如地毯一般的树冠,树冠上活跃着各种各样的鸟儿,它们在清晨以及黄昏,不停地说唱着、飞舞着。
这些鸟儿,还是先前的那拨鸟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也许,它们一直在死亡与新生中不断更替,一拨拨死去,又有新的鲜嫩的生命加入其中。
于是,我们听到办公楼的某个窗口,传来这样的对话:
我怎么感觉草坪上有个人在打太极拳呢?
嗨,你眼花了,现在树长得太高了,你已经看不到那片草坪啦。
是的呢,再说,老姜都死去十几年了。
老姜的肝火太旺了,他的精血都在一个女人身上耗尽啦。
是吗?他不是死于肝病吗?
肝病只是一方面,你知道老姜死后,谁哭得最伤心吗?
他老婆呀!
错,是李兰花。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