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晖,统治“草莓共和国”
2016-05-06余驰疆
余驰疆
曾是90年代的摇滚先锋,如今打造最强音乐节
人物简介:沈黎晖,著名唱片制作人、音乐人。上世纪80年代中期组建清醒乐队,1997年成立摩登天空唱片公司,2007年后开始举办音乐节,并将每年春天的草莓音乐节打造为全国规模最大的音乐节。
沈黎晖的音乐公司摩登天空位于北京百子湾,去之前《环球人物》记者叫了辆车,一上车,就听见司机在放宋冬野的《鸽子》——宋冬野是摩登天空旗下歌手,《鸽子》则是沈黎晖近些年来最喜欢的歌曲。
听闻记者要去采访沈黎晖,司机立刻兴奋起来:“替我告诉他,我要去听草莓音乐节!”草莓音乐节由沈黎晖一手打造,总在春意最浓的时刻举办。今年的音乐节4月23日率先在武汉开始,之后于“五一”移师北京、上海。“音乐节一办,去郊区的路能堵上一整晚。”司机师傅不忘提醒。
沈黎晖听到这个小插曲,大笑说:“你看,这城市很多人有这种交集,一想到这些人都在这儿,觉得还挺有意思。”他把双脚架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双手托着后脑勺,盯着一整面墙的外国杂志。他的造型就是戴着圆框眼镜的“披头士”,姿势却像个商海打拼的企业家。
“台湾乐评人张铁志写过一篇文章《草莓共和国》,认为草莓音乐节就是年轻人的乌托邦,是当下年轻人的写照,它真实,充满享乐主义,”沈黎晖说,“我觉得音乐节就是个微缩的年轻世界,这个时代年轻人什么样,你去一个音乐节就能知道。”
生活有限,享乐无罪,日夜压抑的现代人,缺乏的是一种宣泄,一次放肆。
现场都是漂亮的年轻人
今年的草莓音乐节颇有“财大气粗”的味道,既有宋冬野、马頔这样的当红民谣歌手,也有胡德夫、左小祖咒等难得出山的“老人”,最让人惊喜的是窦靖童的出现——4月30日,她在北京场做压轴演唱。除此之外,音乐节还不乏世界级的乐队,比如正当红的电子乐队Disclosure(解密乐队)。“不论从规模还是名单上,我们都是全国最大的音乐节了。”沈黎晖说。
前年,草莓音乐节因为请到了“女神”张曼玉大火一把。牵线人是宋冬野,一次,张曼玉听到了他的歌曲喜欢得不行,后来和沈黎晖也有了接触。三人坐在会议室里聊天,从摇滚聊到电子乐,张曼玉突然掏出手机,让沈黎晖听自己的小样。沈黎晖对“女神”的音乐品位赞不绝口,当即决定签下她,邀请她参加草莓音乐节,便有了后来传遍微博的“女神地狱嗓”片段——张曼玉在上海演唱时跑调,被不少网友“吐槽”。
能让“女神”、大咖云集,这种情况放在八九年前,是想都没法想的。2002年,沈黎晖去瑞典胡尔茨弗雷德市参加摇滚音乐节,舞台就在湖边的草地上,“最奇怪的是那儿竟然还有个发廊在剪头发”。他爱上那种狂欢的感觉,便下决心自己也要做一个。2006年,摩登天空财务有所盈余,他跟同事提议做一场音乐节,“一个负责宣传的主管当场就辞职了”。
沈黎晖开始打造自己的音乐节,联系歌手、负责协调场地、票务、舞美,团队全部是新手,一上阵就人仰马翻。2007年,第一届“摩登天空音乐节”在北京海淀公园举行,“黄牛”、“粉丝”、游客几千号人涌进公园,场面混乱,对讲机里全是尖叫。
但沈黎晖很开心,因为他发现现场都是漂亮的年轻人,他们摇摆着、欢腾着。张铁志认为这是一个开创性的时刻:“年轻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对与狂欢乐园,可以集体呐喊,集体想象他们短暂的乌托邦;曾经寒酸的音乐人现在有唱不完的音乐节,姿态也不再‘地下。”
最后一天,下着暴雨,沈黎晖紧张得不得了。压轴歌手是美国知名乐团Yeah Yeah Yeahs,谢幕时,乐队主唱说:“我们要感谢这个人——沈黎晖。”
从未享受过自己的音乐节
“第一年摩登天空音乐节亏了100多万,后来也是有赔有赚,一直不太稳定。2009年我们又在通州做了草莓音乐节,更大、更年轻,之后就慢慢赚钱了。”相较于盈亏,沈黎晖更害怕的是现场出问题。这么多年来,他从没享受过自己的音乐节。每一次音乐节,他要么在现场边走边看,要么就找个小屋子坐在那儿,“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就怕出问题”。
最怕的是安全问题。前年张曼玉在北京开唱,现场风力将近9级,舞台棚顶都要被掀翻,他硬是把刚唱到兴头上的张曼玉拉下台。工作人员对歌迷解释要暂停音乐节,沈黎晖大叫:“不是暂停,是必须终止!”这种谨慎已经成为了一种职业病,他如今去参加国外一些音乐节也是战战兢兢,“‘粉丝会不会太热情?这个通道会不会太窄?”只要电话响,他就全身战栗。众人的狂欢,都建立在他的如履薄冰之上。
另一些现场协调问题也让他头疼。“有一年张蔷来参加草莓音乐节,通州被来看演出的人完全堵死了,她就差两站路怎么都过不来,最后时间快到了,她坐着一辆小摩的就来了。”有时候某个歌手的飞机、签证出问题了,有人突然病了,要改变节目单还是取消,跟观众怎么交代?“我在音乐节就像在一个监狱里,越到后来越紧张。”
唯一一次好心情是在美国。2014 年 10 月 4 日,摩登天空把音乐节办到了纽约中央公园。“2013年,我们在纽约的负责人找到中央公园,说希望搞一个关于中国的活动。以前那里跟中国有关的活动都是舞狮子之类的,第一次有一件是跟酷的年轻人有关的事儿,结果竟然成功谈下来了。”
中央公园现场有外国团队掌控,沈黎晖基本没什么事,那一天,他举着酒在后台喝起来,迷迷糊糊地逮着谁就跟谁聊天。他看着二手玫瑰、后海大鲨鱼等中国音乐人出现在中央公园,听着有人合唱万能青年旅店的成名曲《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台下是躁动的年轻人,抬头是一片湛蓝的天,他瞬间觉得天性解放,无比满足。
要和崔健他们划清界限
沈黎晖给草莓音乐节设定的短期目标是成为全球一线的音乐节。“得要两年。艺人名单的级别要再提高,票价也可以更高,日本音乐节票价都是1800元人民币,”他说,“摩登天空音乐节其实是一个拐点,从它以后音乐节就变热了。其实我没有某个责任,我们只是制造了一个事物而已。”这语气仿佛是在说:我不是为了什么大众、音乐圈,仅仅为了自己开心,自个儿闹腾。
沈黎晖身上就有这种浑劲儿。他是胡同里长大的“60末”,母亲是教师,父亲在音协。小时候就有叛逆因子,留长发、跳迪斯科,让父母头疼,“有句话叫‘臭北海,烂四十,我初中在北海中学,高中在四十中”。后来有朋友考进北京工艺美术学校,说里面“天天黑灯舞会跳迪斯科”,沈黎晖一回家就跟父母嚷嚷:“我要去美校。”
上世纪80年代末,正是沈黎晖挥霍青春的日子,在学校倒卖邮票,去安贞门和窦唯等人一起跳迪斯科,还组了个乐队,起名为清醒,风格偏英伦。90年代初就是在赚钱养梦,接单做美术印刷,赚多少都拿来玩乐队。
1997年,为了给自己的乐队出张专辑,他组建了摩登天空公司,签下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新裤子乐队,拉了一帮在北京有些名气的摇滚人,诸如麦田守望者、超级市场等,发起了“北京新声”运动。“我们就是要和崔健他们划清界限,他们的摇滚乐是红色的,来自于从小的影响,特政治,有点像《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是蓝色的,是信息爆炸时代的产物,是看MTV,听打口碟,视觉资讯爆炸的一代。”
初成立的几年,摩登天空给新裤子、清醒做专辑,在摇滚圈引发轰动,一卖就是几十万,“然后,我们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干,办了杂志,开了自己的Livehouse(室内演出场馆),风风火火”。不久唱片市场突然遇冷,上万卡带库存让摩登天空入不敷出,最惨时公司只有两人,欠了300万。
欠了钱,专辑还是得做,做出来还是业界最好的。“2012年时,音协发起过一个活动叫‘回声33年,评选中国内地从1979年到2011年最重要的500张唱片,摩登天空入围了55张唱片,有很多是我们在‘特困时录的。” 沈黎晖录得最开心的是胡吗个的《人人都有个小板凳,我的不带入二十一世纪》,“胡吗个在一个漏雨的廉租房里唱着琐碎的市井民生,机器特别简陋,成品非常粗糙,但是非常有意思”。专辑出来后,众声哗然,有人认为“这是中国另类民谣的希望”,有人则认为这些根本不是歌曲,《南方周末》甚至出整版讨论这件事。
因为音乐做得好,诺基亚、摩托罗拉等公司开始找上门,让摩登天空帮忙做音乐会,沈黎晖也渐渐从台前转向了幕后,摇滚青年变成了“接单”老板。
“现在做了老板,会不会技痒想再创作、上舞台?”
“我对创作已经没兴趣了,我没什么想表达的。时间越长、经历越长越说不出了,就觉得存在即合理,一切都是合理的。”
“这是对现实的妥协吗?”
“不,是越来越接近现实的真相。”
这个真相是,人的身体落在地球上,心里装着乌托邦。沈黎晖与那些前往草莓音乐节的“粉丝”一样,挣扎数年,只为一刻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