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嫂
2016-05-06王益鹏
既有“占嫂”,必然得先有一个“占哥”,而说起占哥名字的由来就有一段趣事。
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个离京汉线不过十几里的村子和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
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的生活半径不过数十里!如不离开本乡本土,连个“大名”都没有,即便有过也从来不用(当地管“大名”叫“官名”)。出生时随便起个小名能用一辈子:比如我们队的贫协主席就叫“小臭”!直到有回到县里开会报到时,才不得不改为“小丑”(因臭字实在不雅)并以此名终老。
而占哥他爹,只因右手长一赘指,生下来就叫“六指”,叫俗了成了“六子”,一辈子就用此名。
且说这六子一生的“嗜好”就是侍弄牲口:解放前给财主赶了半辈子大车;土改时分了马车,乐不可支,谁知不久又归了社。
六子舍不得离开刚侍弄熟了的大青骡子,便自告奋勇甘当生产队“终身饲养员”,大部分光阴都与牲口为伴而自得其乐。
婆娘临盆,正是夜半,男孩呱呱坠地,六子放了心,便急着回牲口棚去馇料。接生婆拦住问叫啥名,六子就丢了一句:“粘了吧”(当地土语,意思是:行了。乡音为zh n)。于是就有了“占占”这个名字。
占占长大成人,长身细腰,浓眉大眼,留一点儿络腮胡子,从外表看也算是有模有样。唯性格极黏糊,大眼无神,似笑非笑,寡言少语,和他爹一个德行。加上占占妈生下占占才三年便一命呜呼,六子还是住牲口棚,占占只由叔伯照顾凑合口饭,爷俩儿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蔫儿到一块儿去了!
家里无人操持也弄得乱七八糟。因此,占占二十好几了,也没能说上个媳妇。
恰逢那年打河南那边过来了一拨逃荒的,其中一家有一女孩约十三四岁。虽蓬头垢面,模样倒也端正。这家人欲投关外,便想给女儿就地说个人家。
好事的人看六子家两个“老杆”,便从中撮合,做成了这门亲事。那家人省了口,又得了些盘缠,自投关外去了。
未曾想几年后此女长成,却出落得一表人才,模样出众,行事麻利,远近乡邻人人称羡,都说:“傻人有傻福!以占占这样的‘孱头,竟修得如此的俏媳妇,岂不是前世的造化么!”
我头一次留意到占嫂,是在一次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
当时我还是大三的学生,按“大学生都要参加一两期‘四清工作”的规定来到这个偏远的农村。刚满二十岁且从未到过农村的我,竟然以“中央派来的工作队”的身份主持着这个小队六十多户的全面工作。
当时开大会,“爷们儿”和“娘们儿”分坐两边。
而“娘们儿行”里,有一个模样出众的农妇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周围面色萎黄、衣着邋遢的农妇相比,可算得是“鹤立鸡群”。
首先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皮肤白皙得出奇,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起一个鬏儿,衬出光洁的前额;漆黑的眉毛下,一双灵动的大眼闪着绿莹莹的谜样的光彩;希腊式的高鼻梁暗影下,轻盈的双唇时不时地露出一种类似嘲讽的神情。
虽穿着家织布的黑袄,但剪裁合体充分显示出高耸的胸脯,领口处还仔细镶着天青色的细边儿更衬出那颀长白皙的脖颈。
每次开会,她总是抱着孩子坐在前排,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显得非常专注。有时我实在经不住她那摄人心魄的目光,便埋下头去假装看文件,她的嘴角便会荡出一丝谐谑的表情。
这当儿,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就像一般农妇那样,她坦然地解开大襟,掀起贴身小褂,露出洁白如脂的丰满的乳房,把蓓蕾般的玫瑰色乳头塞进娃娃的樱桃小口中。
我一时有点看呆了——这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圣母子”!
但就在这时,从“爷们儿行”里挤过来一个浑小子,竟然一把捏住那被我视若“圣物”的乳房!(这种行为几乎够得上猥亵了)但是她却若无其事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抿一抿嘴,又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
而那浑小子竟然得寸进尺,蹲下身来觍着脸说:“好嫂子,让俺也吃口‘妈妈吧!”(当地方言管喂奶叫“吃妈妈”)说着便嘬起嘴唇贴上去,这时占嫂才连嗔带笑地一推:“傻小子,没你的份儿!”傻小子不防,摔了个大仰巴跤,众人哄然大笑。
这一幕让我口中发干,脸上有些发烧,转过眼瞅远处靠墙倚坐的占占——他却一边卷着烟,一边扭头和旁边的人说笑着,似乎毫不在意。
这时占嫂已经喂完了奶,款着身子系上大襟。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迎着我的目光,她微笑了——带着几分狡黠和揶揄……
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当时工作队是在贫下中农家里轮流吃“派饭”的,吃过几轮了,总是轮不到占占家。究其原因是:占嫂名声不好,怕给工作队找麻烦。
说起占嫂的“风流韵事”,确实小有名气。村里的头头脑脑自不必说,连县里下来的干部也有慕名而至的。据说其中一位不但没尝到“甜头”,反被咬断了舌头(只是传言,未可深究)。
而村里那些毛头小伙子,不少也是从占嫂那里初尝“禁果”而成为”男人”。有的现已拉家带口,但回忆起当年与占嫂的交往,还是一派柔情。在那贫瘠沉闷的农村生活中,占嫂仿佛成了“性和美的象征”,是男人们成熟和幸运的标志。
但是占嫂却有着自己的“恋爱观”:如果她不喜欢的人金山银山也休想得到她;而如果她愿意,哪怕是一无所有的人她也会不顾一切,倾心相许——小高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小高是从部队复员下来的,从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不会侍弄庄稼,队上就派他做了羊倌。
小高是个血性男儿,又见过大世面,对村里干部的种种劣迹,时有不平,为此也没少“穿小鞋”,常自叹:“在部队上为革命牺牲重如泰山,回村里受憋屈丧命轻如鸿毛!”
而占嫂却偏偏爱上了这根“鸿毛”:她给他做饭、补衣;在他那小破屋里一待就是几宿。村里人早已见怪不怪,占占也照例不闻不问。
渐渐地,在小高周围聚起了几个比较胆大的村民,后来竟联名写了封揭发信告到了县上,endprint
这种事当时极为罕见!上面也居然派人来村里调查处理。因双方分歧甚大,遂要求“当面对质”,以解决问题。
那会儿的大队书记韩德兴一手遮天,谁敢“老虎嘴上拔毛”!参与写信的纷纷打退堂鼓,有的还提前到书记家赔礼道歉,以求消灾。到了“对质”那天,书记这边找了不少人帮腔,小高这边只剩了光杆一条,“对质”还没开始,胜负早已判定。
好在县上的人还算主持公道,说:“小高同志能大胆反映问题还是应当肯定的,而老韩虽有缺点,主要是工作方法问题,成绩还是主要的。希望双方团结起来,共同搞好工作!”如此等等,此事也就算不了了之了。
但韩书记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那会儿整个社员就像拍死个苍蝇,何况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在占嫂的事情上,韩书记与小高竟是“情敌”!
这位韩书记方面大耳,体态魁梧,刚开始当头时,也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头。在小高回来前书记和占嫂也有过一腿,而小高一回来,虽然在其他方面无法和书记相比,但在“爱情”问题上竟完全占了上风。堂堂书记岂能咽下这口气!
于是韩书记及其爪牙便设下阴谋,办法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放倒一棵树摆在小高房后,等小高放羊回来,人赃俱获,先是一顿暴打,接着报县公安局。县里很快来人,那时还没汽车,从村里派辆大车,由韩书记亲自押送。
小高被五花大绑,因怕伤痕外露便罩了一床棉被,躺在大车上,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已是听天由命,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了。
韩书记特地让大车在村中央的大道上走了几个来回儿,扬起滚滚的黄尘。村民们家家掩户闭门,敛气凝声,谁也不敢出头。在阒无一人的村道上,只听韩书记扯着嗓门叫道:“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搞阴谋反领导的下场!”
耍尽了威风,大车才转到村中的十字路口,刚要向南拐出村儿,突然一个女人的身影挡在大车前。韩书记一愣,竟然是占嫂!
韩书记喝道:“占嫂,这是上面的公事!你个娘们儿家别瞎掺和!”占嫂双手叉腰冷笑道:“俺不管你什么公事私事!我问你,说他砍树是哪一天?”
“就是阴历初七,大前天夜里。”
“大前天夜里?俺在他屋里待了整整一宿!俺俩压根儿没出过门,我可以作证!”
韩书记有些淫荡地狞笑着说:“大晚不晌,你在他屋里待一宿干什么?”占嫂拖着长音:“干——什——么——?就是干你干过的‘那事儿。怎么?书记不记得啦!”
这时周围已聚起了一些村民,虽然仍有些畏畏缩缩,开始暗暗为占嫂叫好。
韩书记涨红了脸说:“你这淫妇,敢污蔑领导!”占嫂不慌不忙道:“没有奸夫,哪来淫妇!谁是咱村最大的奸夫,你心里最清楚!”
韩书记气急败坏地说:“你!你敢血口喷人!”
占嫂笑了笑说:“老韩哪!你那‘物件儿上有颗黑痣,边上还有几根黄毛。你扒下裤子让大伙儿瞅瞅,俺说的是不是事实!”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不知哪个小青年在人丛中起哄,念起了村里流行的打油诗:
“韩德兴,打不倒!
夹着尾巴满街跑!”
县上的人催着快走,占嫂一屁股坐上了大车说:“要去老娘跟你们一块去!到那儿我有的是证据!”见有占嫂出头,村民中也有几个胆大的嚷起来:“要去咱们一块去!”
村里的老人,本来为小高捏一把汗:此地离县城几十里地,万一路上做出什么“不是”也无人知晓。频频点头说:“对!大伙跟着!”
县里的人一看不是事,与韩书记咬了咬耳朵。
韩书记铁青着脸,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好男不跟女斗!今儿个算你狠!”又倖倖地威胁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咱们走着瞧!”
占嫂根本不搭理他,自管扶着小高从大车上下来,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中,这个平凡的村妇毫无忌惮地扶着她的“恋人”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先把占占支到牲口棚和六子一块住,自己则日夜守护着小高,寸步不离,直到小高痊愈。免不了又缱绻了几日,最后趁着过年对方不备,她和几个相好的小青年一起偷偷地把小高送到埝庄,上了北去的火车。
后来韩德兴上调到县里(可以夹着尾巴满县跑了)此事也就无人深究了。
据说小高曾从很远的地方——可能是新疆那边捎过信,说是找到了当年的战友,在那边安家落户了,但占嫂却从不提及。
如果说上面的故事已让人“啧啧称道”,那接下来的绳头儿的故事,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了。
那年刚过麦秋,天气异常炎热,村里来了一拨“打绳的”,似乎由三户人家组成,拉家带口,走乡串户。虽说也算一门手艺,但在村民眼里和逃荒要饭也相差无几。
队里正缺绳套使,又有现成的麻,于是谈妥了工钱,这伙人就在家庙的空房住了下来。
打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大家都管他叫“绳头儿”,个子细高、清癯,乱蓬蓬的头发已是花白,胡子拉碴的、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双忧郁的黑眼睛。他平时不怎么干活,看样子也不像干活的料,他婆娘倒膀大腰圆是把好手,身边还有个脏兮兮的男孩儿。
他们整平了家庙前一直延伸到巷子里的空地,架起家什就干开了。因白天来往人多,天气又热,所以一般都傍晚开干,一干就是半宿。这时人们才发现绳头儿的“绝活儿” 。
打绳吱扭声引人发困,为了提高工效,这老兄便拿出一把三弦,调好音,边弹边唱,颇为动听。村民们饭后无事往往聚观,占嫂也不例外,然其唱词为南方口音,无人能懂。后来甚至觉得聒噪难忍,加上摇绳的吱扭声让人心烦。后来听曲的人越来越少,占占家正在道口,实在耐不住,占占干脆躲到牲口棚去睡了。
最后竟只剩下占嫂一人,她手里拿着针线活儿,索性坐到绳头儿跟前一听就是半宿。
那绳头儿仿佛找到了“知音”,“表演”得更加投入。二十多个炎热的夏夜过去了……
一天清早,占占爷俩回家吃早饭,饭已烧好放在炕桌上尚有余温,而占嫂却没了踪影。四处打听无着,过了两天传开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占嫂竟然跟了那拨打绳的“私奔”了!endprint
男人们不免有点失落,而女人们却暗中窃喜。六子倒是想得开,说是:“来的不明,去得不白。咱认命了!”占占则无语,唯有时望着北面的天空痴痴傻笑,人也越发的蔫了,当然日子还得过下去。秋去冬来,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
万没想到第二年开春,踩着将化未化的冰凌,占嫂居然又回来了。穿得齐整,甚至显得更加光鲜。
五个月后,又到了麦秋,占嫂竟然生下一个闺女!
长舌的村妇不免说三道四,而占占却乐不可支,一有空儿就用两只大手托着这小囡坐在门前。这小囡长相极俊,传言极像那绳头儿,人见人爱,取名:“巧巧“。
工作队进村时,巧巧已快两岁了。
一次碰头会后,我正式地对贫协主席小臭叔说:“占嫂的情况我了解过了,与这回的运动无关。既然是贫下中农,咱就得按政策办事,往后派饭,不应落下她家!”小臭叔想想也是这个理儿,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
“粘啦!明儿个就派他们家。”
历来下乡干部为了避嫌,都不在占嫂家吃派饭,而我这次堂堂正正地派到她家,倒像是一种“落实政策”,六子、占占也觉得很有面子,占嫂特地寻了点“椽子面”,借了饸饹面床子,给我玉米面饸饹吃。
饭后六子、占占也陪着聊天。问及对当前运动的看法,占占唯唯诺诺,而占嫂却说:“依我看,谁来都搞不好,运动一过,工作队撤了,换上一拨‘生猪崽子,还不又得喂肥了算!”
“那你说咋办?”
“你们北京来的都说不清,俺一个农村妇女能弄明白?”
“反正是扯闲话,你说说也没关系嘛!”
占嫂想了想,决然地说:“依我看,干脆把地分给各户,咱庄户人家只要有了地,决计饿不着肚子。老王你上地里转转,同样的地,自留地啥样,队里的地啥样?把地分下来,庄稼都跟自留地那样,那产量立马上去!啥事也没了,也省得你们大老远的来搞什么运动了。”
占占忙喝道:“你瞎叨叨什么,眼下正批这个呢!”(现在回想起来,占嫂的大实话倒是快人快语,说到了点子上)
有一回饭后,六子回场院了,院里有人叫占占,我也起身欲走,占占说:“老王,你坐你的,我不大会儿就回来。”
占嫂在油灯下做针线活,一旁睡着巧巧,我随便提起:“听说韩德兴这次也靠边站了,工作队正在查他的问题,当年小高的事也可以整个资料。”占嫂却说:“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作啥?”又说,“其实老韩刚上台时也不那么坏。哪都一样:但凡当官的当久了都变成人模狗样的!”
话题又转到小高,我问道:“听说小高现在还不错?”占嫂说:“那是条汉子,敢做敢当。哪像俺们家这个囊货。”又说,“你们爷们儿家能走南闯北,远走高飞。俺们妇女扎在村里,再苦再累也得挨一辈子!”我接过话茬说:“听说你那回跟那拨打绳的也走了不少地方呀?”占嫂笑了笑说:“哦,你说的老周(就是那个绳头儿),那回我可走远喽!沿着河北,一直到了山东,最后到了烟台一个叫什么‘空空岛(疑是崆峒岛)的地界儿,渔船上用的绳子多,我们在那一气儿就干了两个来月。
“我头一次见到大海,那个大呀!没边儿没沿儿的……赶上过大轮船,那烟囱比村里的老塔还高!我有时真想上船出海,飘得远远的,一个人也没有的地方!别看男人们围着我转,一个个跟馋猫似的!真正懂我的没有一个!我可怜所有的人,可是最可怜的还是我自己!”
此时我感到心里怦怦直跳,就转过话头来,问道:“那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占嫂叹了一口气:“老周倒是真喜欢我,他原是个文化人,后来落了难,才和那帮子搅在了一起。他那婆娘壮得跟牛似的!”又赧着脸说:“就老周那身子骨哪经得过两个女人!在岛上受了寒,就一病不起了!”
“那后来呢?”
“那帮人嫌弃我,连老周的病也说是我‘祟的。眼看老周快不行了,他们干脆把门关了不让我进屋,听见他们在里面边哭天抢地的。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白森森的浪花在下边翻腾,心想: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活头,索性一头扎下去,一了百了……可我不能,我身子里……”
这时巧巧哭了起来,占嫂绯红着脸,拍着巧巧说:“我想怎么也得活下去,不然对不起老周!第二天清早我搭上一条渔船回到了岸上,打问着河北方向整整走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摸到县里,袋无分文就跟个叫花子一样!”
“可我听说你回来时还挺精神的呀!”占嫂咬着牙说:“再怎么我也不能让村里这些老娘们儿戳我脊梁骨!幸亏在县里碰上了‘熟人。(我忖度着,没准就是韩德兴)住了两天,打理好了才回来的。”我也不好再问下去,占嫂却问道:“老王,您倒说说,为啥这老爷们儿在外面怎么胡搞都没人说不是,俺们娘们儿家有点‘那事儿就遭万人恨!男人死了婆娘可以再娶,女人就偏得守寡!我就不信这个理儿!”
她挺起高耸的胸脯,乳房颤巍巍地仿佛向满世界的男人挑战似的。
“哼!凭俺这模样、身子,俺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人,爱谁谁,俺乐意!”
油灯下,她的眼睛显得又大又黑,闪着谜样的绿莹莹的光,盯定了我。
我闪避着她那灼热的目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院门咣当一响,是占占回来了,在院里还故意咳了两声。我忙站起来,对屋外喊着:“占占,你回来啦!”于是我便告辞。
春天来了,灰白板硬的土地被翻出一道道黑油油的犁沟。农民对土地比对婆娘还要精心。黑土块被“盖”成细细的颗粒,又用钉耙耙出了密密的纹路,把土地侍弄得像一个伸展着的女人的胴体,柔美丰腴,充满活力。
开始往地里送肥了,畜力跟不上就用人来拉。那些平日里面色萎黄的婆姨们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脸上也漾出了少见的红晕。
而占嫂更是白里透红,像盛开的山桃花那样清新水灵,驾辕的小青子借着土道的颠簸,有意无意地往占嫂的身上贴,她却灵巧地向我这边躲闪着。她那弹性的胸脯不时顶着我的肩膀,我就跟触电似的,她却向我投来调皮的一瞥,咯咯地笑个不停。endprint
歇息时,她走过来说:“老王,瞧你那袄,肩上都磨破了,我给你缭两针儿!”我刚要脱,她却一把按住:“别价,叫风闪着!你只别动窝儿就成。”我低着头,她的秀发蹭得我脖子直痒。几个婆娘讪笑起来。不一会儿缝完了,她贴着我的耳根咬断了线,立起身来说:“你们怎么埋汰俺都成,只别拉呱上人家老王!”
“嫂子,俺这也破了,给俺缭缭,行不?”
“去你的,回家找你的婆娘去!”
队长招呼干活了,她站起来,经过我身边时令人察觉不到的两手在我肩上悄悄地按了一下,我跟上她一块儿向地里走去。
“老王!”突然有人喊我。
我回头一看,是工作队的小吴。
“分团来电话,通知您把这儿的工作交代一下,明天到县里报到。”
等我从县里搞完“阶级教育”展览回村,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了,春天耙的那块地一片葱绿,玉米有半人高了,而运动也接近了尾声。
队里的工作早由别人接替,剩下的日子主要是做个人总结什么的。为了图清净,我搬到村头一个寡居的大娘家。
临走的前一天,房东大娘早已睡下了,我歪在炕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年来的日记,思绪万千,又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甚至有几分难以割舍的眷恋。
夜幕四合,远处传来平原那一头隆隆的火车声,由小到大,又渐渐消失,只剩下更为深沉的寂静。
院门轻轻地响了一下,一个身影悄没声地闪进了屋子,款款地走过来。摇曳的油灯映出她柔和秀美的轮廓,犹如梦魅——竟然是她!
我忙从炕上坐了起来。
“听说老王明天就要走了,我过来摸摸你。”(当地土语“摸摸你”就是“看看你”的意思)
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花的布衫,乌黑的头发仔细打理过,有一绺仿佛随意地搭在胸脯上。
“大伙都念叨你呢!真舍不得你走!来过那么多拨工作队,俺们就认你老王!”
然后她又忍着笑,有些狡黠地问:“想家了吧?‘大嫂子干啥工作?”我吞吞吐吐地搪塞着回答:
“当老师的……”
“长得咋样啊,一准比咱乡下婆娘强多了!”
“那倒未必……”我躲闪着她揶揄的目光。
“瞧俺这记性,”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占占从河工捎来个条儿,想求老王给认认哩!”说着就解开大襟在怀里掏着,递过来一张纸条,我伸过手去接,却被她一把攥住就势拽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按在她浑圆的乳房上!除了母亲,长这么大我这是头一次接触到女人的肉体,感到那滑腻温暖的肌肤。她又紧拽着我的手向下伸,划过平滑微凸的小腹……
她微闭着眼,气喘咻咻地说:“噢,老王!俺要你哩!来吧,好人儿!”
“占嫂,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我完全慌了神儿,竭力想挣脱出来,她却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噗的一下吹灭了灯,拽着我往炕上一倒,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她身子上。在黑暗中,我感到她的手伸向我的下部,我那“物件”一下挺了起来!她热切地喃喃道:
“快,拿了俺去,俺乐意……”她热吻着我,不由分说地用温润的舌头顶开我的嘴,又狠命地吸吮着我的舌头,用牙轻轻地咬着……
这当儿,我突然想起了那“咬断舌头”的传言,心里一阵惶恐,而由于她的嘴紧吻着我,张大的鼻孔便喷出一股煮白菜帮子的气味儿,几乎使我窒息。我在炕席上摸索着,摸到了手电,便一下摁亮了,她的布衫已半褪下来,裸露出那白皙丰满的胴体,犹如“维纳斯”一般的壮美。长发像喷涌奔泻的瀑布一样披散开来,一束由下而上的光照着她的脸,显出一种母狮抑或魔女般的粗犷野性的美感。我惊叹着她的瑰丽,而欲念却慢慢地沉静下来。
“干吗打手电?”她微睁着眼,有些疑惑不解。
“占嫂!我不能,真的不能,工作队有工作队的纪律……”
她一下坐起来,神色凝重,慢慢地系上大襟,苦笑着:“俺知道,俺的名声不好!”
我急忙分辩:“不!占嫂,你的心是金子做的!”
“那是嫌咱乡下人腌臜?”
“没有,绝对没有,你是那么纯洁、完美!就像希腊女神维纳斯那么完美!”
她似懂非懂地,却完全平静下来,温柔地微笑着说:“那……把灯点上,咱们再说会儿话,行不?”
我点上灯,她从容地整理着衣衫,双手举过头,姿态优雅地挽着一头长发,活脱是一幅德拉克罗瓦笔下的杰作。
她看我愣愣地瞅着她,嫣然一笑,细声地说:“瞧,又拿那种眼光看俺了,大会小会你总这样瞅俺,你到底是啥意思嘛?”
“占嫂,我这样瞅你是觉得你太美了,我是学画画的,我想把你画下来呢!”
“画俺?做啥哩?像年画那样贴门上?”
“不是那种画,是……”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心想,真能画出占嫂那独特的朴实、炽热、成熟而又野性的美,即便哈尔斯的“吉卜赛女郎”也会黯然失色的。
我热切地说:“就是画你的模样,头发,身材,再现你的心灵。”
“真的,‘心里也能画出来?那咱们现在就画!”
“现在可不成,我这次是来搞运动,也没带画箱,赶明儿我再来。”
“那得多咱啊!”她目光有些黯然,“再过几年,俺就老了,不中看了。”
我俩并排坐在炕沿上,虽然没有“那事儿”,但各自在心中却感受着一种更深的喜悦和温情。
她扑嗤一笑,说:“老王,你尽蒙人。”
“没有,我是认真的。”
“那俺问你,你真的娶亲了吗?”我自知瞒不过,只好摇了摇头。她笑了,用手戳我的额头说:“你呀,还是个‘小小子呢!”又柔声问:“你是属什么的?”
“属羊的。”
“啊!那你还比我小五岁呢!你是俺的小兄弟,往后,俺再不管你叫‘老王了,叫你小王!”
我笑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哧哧地笑着说:“小王,你是第一个!”endprint
“什么‘第一个?”我有些不解。
“你是第一个我成心想要而没上手的男人!也是第一个真心喜欢我而不图便宜的男人!那些男的,甭管头头脑脑,瞅着像个人似的,脱了裤子,全他娘的畜生!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真心喜欢的是俺这个人!对不?”
我红着脸,点点头。
“那我这辈子就知足了!”她站起身,“我该回了,巧巧还等着吃‘妈妈呢!”
她走到我跟前,柔声地问:“想吃‘妈妈吗?”
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坐在炕沿儿上,隔着布衫,吮吸着她高耸着的丰满的乳房,泪水和口水在布衫上润湿了一小片。
“好啦!”她扳起我的头,在我的额上轻吻了一下,就转身出了屋,和来时一样,悄没声的消失了。
深邃的静夜中,又传来平原那头火车的隆隆声,久久地回荡着……
门咣当一声,睁眼一看,已是红日满窗。
老乡们来送行了,一群人簇拥着我,大包小包地一直送到村口。挥手告别时,我注意到人群中没有占嫂。“这样也好!”我思忖着。
走过春天送粪的那块地,右边是一片杨树林,再往前就是大片成熟的麦田了。
“小王!”
我扭头一看,占嫂就坐在杨树林边上的土埂上,花布衫外罩了一件绀青色的格袄,秀发随意地挽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印下一个个金色的斑点,看上去那样清新窈窕,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她正在嗑着葵花瓜子,从衣裾和地上散落的瓜子皮来看,她已经在这儿老大一会儿了。
“哦!你在这儿等着呢!”
“美的你!”她娇嗔地笑道,“俺在这等占占呢,他今儿从河工上回来!”
一时无语,只听见杨树叶在头上飒飒地响,一群鸟儿从杨树林中飞了出来,掠过一碧如洗的蓝天,从村子上空飞过,消失在天际。
“你们城里人啊,就像这些鸟儿一样,一旦飞去,就再不会回来啦!”
说完她掏出一个小包塞在我手里。
“带上吧!留个念想!”我低头一看,是个烟荷包,上面绣着一只羊和一只小白兔依偎在一起。为这,她昨晚肯定赶了一夜。
我心里一阵激动。
“占嫂,我一定会回来的,还要给你画像呢!”
“粘!俺就在这儿等你……”
她看我的眼光那么温柔,而且有些异样。
这时远处传来了赶羊的声音。她像大姐姐一样,款整着我的行装。临了又带着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在我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就一扭身钻进了杨树林。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轻盈的身姿,渐渐隐没在树影婆娑之中。
这一瞬间就像电影的定格,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太阳渐渐升高,放眼望去是一片金黄的麦田,一个人影隔着老远就三脚两步地朝我跑来,是占占!一双大手紧握着我。
“老王,我还以为赶不上见你哩!”这个憨厚的大个子,再没有话,只一个劲儿摇着我的手臂。我忽然想起来:“占哥,你快回吧!嫂子一大早就在村口等你呢!”他目光有些犹疑,随后又有了几分欣喜。
“那——俺回了呀,多咱你再回来摸摸啊!”
炽热的阳光开始炙烤着大地,中午的麦田阒无一人,热风掀起麦浪此起彼伏。大地像个成熟的女人舒展着丰腴的胴体,向人们奉献着她无尽的大爱!
这一刻,我仿佛才真正地懂了她!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依然是麦收时节,村子比原来扩展了三倍,先富起来的村民盖上了两三层的小楼。我记忆中那个古朴宁静的村庄已渐渐消失。
房东还健在,成了养兔专业户。尚记得我的老乡一拨拨儿地来“摸摸老王”,直到入夜临睡前,我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才刚经过锁着门的老屋好像是六子家吧?”
“是啊!早没人啦哩!”我想六子肯定不在了,便问:
“占哥呢?”
“早没啦哩!”
“那——占嫂呢?”
“也没啦!比占哥还早一年呢!老王你还记得她?”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口头上却淡淡地说:
“嗯,只记得她长得挺精神!”
“谁说不是呢!直到最后还是那样呢!”
“哦?”我有些愕然。
房东接着说:“自打工作队走后,占嫂像是变了个人,一直正正经经地跟占哥过日子,到五十岁上就走了!入殓的时候,一点儿没掉相,连头发还是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
这么说占嫂一直没“老”,一直就是我心中那个占嫂!
“听占哥说,嫂子咽气时,口中一直念叨什么‘小旺还要‘划什么‘线儿,谁也弄不清……”
我不禁有些恸然,竭力忍住,转过话题:
“那巧巧呢?”
“巧巧长大后去了县剧团,后来剧团解散,这阵子不知在哪儿打工哩!”
“就没回来给爹娘上坟?”
“哪儿还有什么坟呀!咱巷子里的坟地就挨那片杨树林,前年修京广高铁,全平啦!”
有关占嫂的一切就这样化为乌有,而这也许正是她复活的标志。
在房东的养兔场里,无数双眼睛在夜幕下发出绿莹莹的光,仰望苍穹,也有无数闪亮的星星在眨眼。
占嫂的灵魂已化为无数的生命,直上苍穹,与无垠的星空融为一体, 进入永恒的大化之中了。
作者简介:王益鹏: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著名画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