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进步着,落后着
2016-05-06仇广宇
仇广宇
1938年初,聂绀弩与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田间等人同去位于山西临汾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学教书。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也来到临汾。
时局纷乱,日军南下。几位还没开始教书的“教授”决定,随丁玲的服务团去西安。萧军没有一起去。他对聂绀弩说,他要去五台山,因为自己不同于这些“书生”朋友,“苦也吃得,仗也打得”。
临走前,他把萧红托付给聂绀弩照顾。“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他又说:“我绝不先抛弃她!”
一向目光犀利的聂绀弩,暗暗感觉出萧红会被她自己提到的“女性自我牺牲精神”拖累,预见到她的悲剧命运。他也看到,“D.M.”(端木蕻良)似乎已经在向她发起“进攻”。
一次聊天时,他想起萧军的嘱托,便说:“飞吧,萧红!还记得爱罗先珂童话里的几句话么:‘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去延安之前,他见到萧红,对她做了个朝上飞的手势,又用手指着天空。萧红会心地笑。
他没想到的是,四年之后,萧红客死香港,而他自己也同样没能摆脱折翼的命运,将失去自由长达十年。
“你的样子难看极了!”
聂绀弩与“二萧”相识于1934年12月的上海,鲁迅组织的梁园饭局上。“脸型瘦削,面色苍白,具有一双总是在讽刺什么似的似笑的小眼睛”的聂绀弩,给萧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之后的一天,聂绀弩和夫人周颖在家中吃晚饭,一位女客来访,穿着崭新的蓝绸旗袍,“头发蓬得像鸡窝,脸上擦着一脸粉”。二人左思右想,想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但周颖还是热情地把她让到了楼上。
半个小时之后,迟钝的聂绀弩恍然大悟,这位女客就是萧红。他很生气,因为面前这位鲁迅所称的“最有希望的女作家”却这样涂脂抹粉地出现。他忍不住跑到楼上对萧红说:“你的样子难看极了!”
在上海的相聚,以及后来在临汾、西安等地的交往,使聂绀弩与二萧成了终生的好友。
聂绀弩1922年加入国民党,念过黄埔军校第二期,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过,参加过国共合作的第一次东征。1932年,他在胡风的介绍下,加入了“左联”(中国左翼作家联盟)。1935年,他彻底脱离国民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虽然堪称老资格的革命者,但聂绀弩却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落后分子”。“在中山大学混了两年(指莫斯科中山大学),共产党未吸收我入党,我也没有申请,就是证据,虽然我也不是康泽、谷正纲那样的反共分子。”多年后,他如此写道。左翼作家,才是他真正的本色。
在临汾和西安时,聂绀弩和萧红有过几次畅谈,谈鲁迅的作品,谈萧红自己的创作。他称赞萧红是“才女”,“一个了不起的散文家”。萧红告诉他,自己并非像旁人议论的那样“不学而能”。她像《红楼梦》里面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要用功琢磨写文章的,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
1938年在西安分别后,聂绀弩当年在武汉又见过萧红一次。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此后,聂绀弩辗转于桂林、重庆等地,编辑杂志、进行写作。1947年下半年,他来到香港。1950年,担任了香港《文汇报》的总主笔。
1951年,他回内地参加中南区文教会议。离开香港前,特地到浅水湾为萧红扫墓,写下了《浣溪沙·扫萧红墓》:“欲织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琴台老曲不堪听。”
“自己也疑心自己是特务了”
开完中南区文教会议之后,聂绀弩回北京探亲。老友冯雪峰正在筹建人民文学出版社,力邀他出任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并且向他保证:“只要好好研究马列主义就行。”他接受了邀请。
在聂绀弩动荡的生涯里,1951年到1954年是一段安逸的岁月。
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集中了张友鸾、顾学喆、黄肃秋、舒芜等名家名编。编辑部氛围宽松,大家经常谈天说地。聂绀弩喜欢交友,生活不拘小节,穿拖鞋上班,站着也能与人聊半天。舒芜回忆,他“正事交代完了还坐在那里,什么都聊,思想也交流了,工作问题也解决了”。
聂绀弩将精力放在了编辑业务上,闲时就研究《水浒》《红楼梦》和《封神演义》等古典小说。这段时间,他一共写了20多万字的《水浒》研究文章,并收集了300多种旧小说,打算写一部《中国小说史》。
他沉浸在文人的小天地里,完全未意识到,风险正在临近。
1955年1月,中共中央批转中宣部《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之后,又发出《关于开展斗争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
聂绀弩写了9篇“历史交代”,包括与胡风、康泽、谷正纲等人的交往,还有在香港期间的情况等。看到这些经历,办案人员在材料中批注:“与康泽关系不浅。”康泽曾任“复兴社”中央干事和书记、国民党中央委员,是蒋介石的爱将。
7月,聂绀弩被隔离审查,又写出两份补充材料。
他称,自己与康泽是湖北同乡,也是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
康泽曾对他说:“第一次和你谈话的时候,就奇怪你怎么没有加入共产党。”1935年加入共产党后,他曾在组织安排下赴四川,到康泽那里打探情报。但他一方面觉得与康泽不投机,一方面又害怕康泽知道他共产党员的身份,因此并未久留。抗日战争期间,他曾到南京为“上海救亡演剧队”筹款,康泽资助了他。1948年,康泽在襄樊战役中被解放军活捉。他按照以前的约定,写下《记康泽》一文,发表在《野草》杂志上。
但这些材料仍未过关,被打回重写。领导启发他,材料不真实,因为凡真实的东西都是可以理解的,要他说清楚和康泽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关系。
聂绀弩给时任文化部副部长陈克寒写信说:“那么,如果我说那(与康泽的关系)是政治关系或者有政治关系,就什么都可以理解了。而且我想我的问题也容易解决了。那么为了贪图问题早解决,我似乎可以说是有政治关系的。只有一点,我坚信党绝不容许我把本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说成是做了的。”
1955年12月,他写下了《我和反革命的关系及危害性》等交代材料。他如此描述自己和胡风的关系:“我是胡风理论的体现者,他主张不要阶级立场和世界观,我正没有阶级立场和世界观,他煽动作家脱离政治、脱离群众,我正是如此;他鼓吹自发性,反对学习改造,我正是没有经过任何学习改造,醉生梦死地过日子……”
1956年2月3日,聂绀弩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他对着一张白纸,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写的了。他又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党支部写了一封信,信中称,自己“没有问题可交代”,但也“找不出自己不是特务的任何理由”。因为他的入党介绍人吴奚如已经成了“叛徒”,加入“左联”的介绍人胡风是“反革命”,同学康泽是国民党特务——“我简直连自己也疑心自己是特务了”。
聂绀弩最后没有被定为“叛徒”“特务”。1956年5月,他被开除党籍,后改为留党察看,原职务被撤销,改任普通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内正准备出版的《绀弩杂文集》也被叫停。
从右派到现行反革命
1957年,聂绀弩夫妻双双被划为“右派”。周颖被降职降薪,保留工作。聂绀弩被开除党籍,与中央国家机关1300多名“右派分子”一起,到黑龙江密山农垦局850农场4分场劳改垦区劳动改造。
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了两年多。当时他已经年近六旬,承受不起繁重的体力劳动,还因为不会“烧炕”引起火灾,导致入狱两个月。
1960年,中央决定让这上千名知识分子都回来。当年,聂绀弩回到了北京家中。画家黄永玉曾回忆再次见到聂绀弩时的情景:“正在吃晚饭,门外进来一个熟悉的黑影,我不想对着他流泪,‘相逢莫作喈嗟语,皆因凄凄在乱离,他竟能完好地活着回来!也就很不错了。”
聂绀弩回京后,被安排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日子比起刚解放时清贫了一些,但他依旧淡定地过着文人的生活,创作了不少诗作,并潜心研究《红楼梦》。
1964年,聂绀弩南游广州,再度祭扫萧红墓,并写下四首律诗。“万紫千红犹有恨,恨无叶紫与萧红。”当年梁园饭局上两位意气风发的老友叶紫和萧红,如今都与他天人永隔。
这次回京后,平时嬉笑怒骂的聂绀弩谨慎多了,但他还是改不了直抒胸臆的脾气,不时会发表对时局甚至领导人的看法。
1964年11月16日晚,聂绀弩在莫斯科餐厅与友人小聚。席间,他感叹说,1957年左右真是个黄金时代,吃的东西什么都有,而且每家馆子有每家馆子的特点,现在呢,都一样了。文章也是如此,刚解放时有些报告文学写得真好,有真感情,现在呢,不敢写。
他不知道,这些言行早已被人默默记录在案。
1966年8月23日,作家老舍投水自尽,聂绀弩写下一句诗:“周文老舍都成鬼,汉武秦皇转笑人。”这是他被捕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诗。周文也是“左联”作家,解放后任中央马列学院秘书长,1952年受批判后猝死。
感觉山雨欲来,1967年1月,聂绀弩给被判有期徒刑、在四川芦山县苗溪农场“监外执行”的胡风写信,要求他将两人的书信与酬和诗作烧毁。他一连写了两封,在第二封信中补充说,以后不再来信了。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1967年1月25日,聂绀弩在北京东直门新源里寓所被捕,罪名为“攻击诬蔑”的“现行反革命行为”。逮捕时,并无正式法律手续。很长时间,家人都不知他的关押地点。
提审记录显示,他承认自己批判过毛泽东“不民主”,并随口传播过江青和林彪的谣言。
他说:“我作了些旧诗,诗中包含了对毛主席不敬重的地方,在下放到北大荒时我歌颂劳动,同时说明这么多劳动好的人都划为‘右派,认为毛主席有不民主的地方。”“我听人家说,在‘文革中,林彪和江青谈恋爱,有男女关系问题,后来我也对别人讲过。我和谁讲记不清了。”
此后,聂绀弩辗转监狱。1970年10月,他被判处无期徒刑。
“同声一唱大江东”
1975年,根据毛泽东指示,公安部清理监狱里关押的国民党“省将级党政军特人员”,一律释放。1976年10月,聂绀弩被山西高级法院列为“国民党军警特人员”,裁定予以释放。
获释时,他已73岁了,被关押了近10年。
晚年的聂绀弩,喜欢卧床写作。他的外孙方瞳告诉记者,这一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二是他自觉时间紧迫,因为壮年时期都浪费在了农场和监狱中。他不改讽刺本色,戏称自己是“卧游”。
1982年,他的《散宜生诗》出版,引起了文化界的震动。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胡乔木主动为诗集作序,称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史诗上独一无二的”。他说,聂绀弩“用诗记录了他本人以及与他相关的同志二十多年来真实的历史”,是“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
1982年舒芜60岁时,聂绀弩为他赋诗一首《重禹六十》(舒芜字重禹),其中写道:“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庭咒恶来。”舒芜去信讨教,聂绀弩回信说,他看见有人写文章,说舒芜是犹大,以出卖耶稣为晋身之阶,感到非常愤恨。“人们恨犹大,不恨送上十字架的总督之类,真是怪事。”
聂绀弩与萧军、胡风等人仍然保持着友谊。1980年2月,出狱后的胡风病重。当时,他尚未平反。在胡风的女儿张晓风和萧军的书信请求下,3月,中共中央组织部将胡风接到北京医治。正好聂绀弩在北京邮电医院就医,4月11日,萧军弄了一辆车,把胡风拉到聂绀弩的病房。
三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合影留念。萧军赋诗纪念:“刀兵水火余唯死,雨露风霜两自清。七十行年欣宛在,同声一唱大江东。”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