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夹手的玻璃窗
2016-05-06岑桑
岑桑
看个新闻联播也能笑
许佩欣一到酒店,就拿消毒水把浴缸擦了一遍。
孙健一直在无敌海景的大阳台上,乱蹦,吼了两嗓子,拍照片,躺在躺椅上哼歌,《今天你要嫁给我》基本没一句在调上。孙健转头喊:“老婆,别擦了,挺干净的,这风景老好了,快过来吧!”
许佩欣直起腰说:“你倒是先把行李放好啊,全扔在那儿。”
“你真是未老先麻烦,到哪儿都先打扫卫生。”
“谁让你非要用浴缸啊,冲淋浴不就好了,浴缸多不干净。”
孙健走进洗手间,拦腰抱起许佩欣,直接扛去阳台。许佩欣大叫:“放我下来,马桶圈我还没擦呢。”
孙健把她扔在躺椅说:“我擦!”
那是多年前长滩的酒店,许佩欣和孙健的蜜月旅行。
如今许佩欣常常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一想起孙健发神经的样子,就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周海阳问她:“傻笑什么呢?看个新闻联播也能笑。”
新闻里播着今年国庆境外游大热,许佩欣说:“什么时候带我和儿子出去啊?”
周海阳说:“去年不是刚去的那个什么岛吗?”
“什么岛啊?”
“有电话,回头再说吧。”
许佩欣看着周海阳打电话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孙健了。还剩下几人可以陪你共度下半生
孙健是母上大人介绍的。这也是许佩欣对孙健不待见的原因之一。
那时许佩欣新换工作不久。老妈从她不要的简历里面挑了一份配上美美艺术照,直奔人民公园相亲角。那一年,许佩欣25岁。她不抗拒婚姻,但她抗拒老妈把她挂到公园去。老妈说:“你们公司那几个男的我都见过,好的轮不上你,差的我看不上,有能用的吗?”
许佩欣没法反驳。活在2000万人口的巨型城市,其实生活圈子不会超过200人。在这200人里,除去一半同性,一半已婚,一半年龄超标,一半年龄不够,一半上不了台面,一半高不可攀。还剩下几人?仔细想一想,许佩欣阻止老妈的心就淡了。
那段时间老妈真殷勤,每周都去逛结婚市场。孙健就是她从一堆简历和艺术照里淘出来的。
许佩欣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不合适。那天陪同出席的还有孙爸爸,他这样介绍,儿子高大威猛,IT强人,房子家里已买好,车子嘛,女方出出。二老都还上班,年轻人小啃一下,还算受得了。
老妈回来说:“小伙子看起来真不错,家庭背景也好。”
许佩欣说:“还啃老呢,就想着结婚。”
老妈说:“傻,有老让你啃,总比二老啃你强吧。”
降得住哪只妖
孙健这个人,的确高大,但一点也不威猛。26岁的眼睛,总闪着16岁的光。电视剧里这样充满童真的男人可以算是一种萌,但现实里,只能叫作不成熟。
第一次和孙健单独约会,是个午后,阳光金灿灿的,空气里满是春天松软的气息。孙健开车在楼下等她,许佩欣穿戴好之后,从窗户上看了他一眼,他一个人坐在半敞的驾驶座上,玩车窗夹手的游戏,把窗子升起来,把手放进去,“哎呀”。窗子自动降下去。一遍一遍,乐此不疲。
许佩欣下去的时候,孙健仍然在“哎呀”。他看见许佩欣,还邀请说:“防夹手呢,要不要玩?”
许佩欣忽然就有种转身上楼的冲动了。
在这一点上,周海阳与孙健存在着明显的年龄差,尽管周海阳只比孙健大一岁。
第一次和周海阳约会,周海阳就带了礼物,上门拜访了许佩欣的妈妈,陪聊了一会儿,才把许佩欣带走。
那时候,许佩欣和孙健已经分居四个月了。
老妈第一次见周海阳,仔仔细细、里里外外问了个遍。临走,她悄悄问女儿:“这个男的,你降得住吗?”
许佩欣悄悄答:“你以为我去降妖啊。”
非挂不可了
许佩欣后来才明白,其实婚姻就是一个降妖的过程。不是妖怪越大只越好,你还需要有个够大的宝葫芦之类的法器才能降得住。
周海阳开了家广告公司,许佩欣是他的VIP客户。她把工作中的供求关系,直接带进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她以为自己占尽上风,但却是自迷双眼,先失一招。
周海阳是新上海人,房子、车子都是自己拼出来,社会地位也是自己熬出来的。他知道许佩欣分居之后,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他先是带许佩欣看了自己在古北的两套房子当硬件,又说了些自己的奋斗史当软文,接着许诺婚房写名字做让利大促销,最后直击心灵软肋一问:“你们为什么分居啊?”
当时已是深秋,飒飒北风,吹动心情萧瑟。许佩欣叹了口气说:“他啊,太没上进心。”
周海阳微微笑了,没再问下去,因为“上进心”是他强项啊,不用问,这一战他是赢定了。
晚上,许佩欣给孙健打电话。她说:“咱们离婚吧。”
孙健在那边静了一会儿,说:“行。”
许佩欣想说点别的再挂电话,她说:“工作找到了?”
孙健说:“不找了,准备开个火锅店。”
许佩欣问:“还是你爸出钱吧?”
孙健反问:“为什么我爸不能出钱呢?”
话说成这样,真是非挂不可了。
致命孩子气
现在回想起当初和孙健结婚,真是稀里糊涂地就嫁了,27岁,各方面催着赶着,不容细想。老妈说:“找男人啊,就像挑水果,不要总想着后面还有更好的。你过手的都被人捡走了,剩下的,基本都是烂的。”
这么有说服力的比喻,许佩欣抵挡不了。可这也让她总觉得,自己没挑到最好的那一个,心里也就难免存留着一些不可明言的看不上。
结婚第二年,许佩欣偶然从孙健朋友的嘴里得知,孙健3个月前已被公司辞了,可是这个人不但一句没提过,而且每天早晨还都照常去上班。
晚上,她问孙健说:“你被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说呢?”
孙健说:“不是怕你着急生气嘛,我想等找到新工作再和你说。”
“那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天天面试啊?”
“没,我去图书馆了,看看书挺好的。那边餐厅也不错,午饭一荤一素加例汤才15块。”
许佩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说:“那你每月交给我7000块都哪里来的啊?”
“哦,我爸那边先给的。”
许佩欣有点庆幸自己与孙健没要孩子了。否则她要照看两个小孩,实在受不了这个累。她说:“你哪能被公司随便裁呢,申请仲裁,好歹能要出后半年的工资呢。”
孙健说:“算了,老板也是没办法。经理又是我朋友。”
许佩欣无语了。女人结婚,是需要安全感的,她不求他大富大贵,但求他能独当一面。孙健显然是没救了。
绝对好,绝对坏
相比之下,面对周海阳,许佩欣更像是个孩子。
周海阳基本上纵容她一切的愿望和想法。不过,这种纵容需要构建在不妨碍他工作之上。你上不上班都可以,但不能阻挡我赚钱。许佩欣慢慢地看出自己在这段婚姻里的被动性,因此也就明白了孙健和周海阳这两只妖怪之间,就是“降妖”和“被降”的区别。
儿子三岁之前,老妈一直过来帮忙带孩子。许佩欣和她聊过这个事。老妈说:“海阳就是生于忧患,孙健就是死于安逸。一个只身在上海打拼的男人没有安全感的。因为他怕停下来手里的东西就没了。而一个从小优越的男人,没有危机感。反正饿不死,所以他不急。这两个人,没有绝对好,绝对坏。你跟孙健过不下去,是因为你不懂他的好。”
2014年,周海阳忙里偷闲,带着全家去了关岛。也是到酒店的第一天,4岁的儿子在床上,跳、跳、跳。许佩欣在卫生间擦浴缸。周海阳站在阳台上,打电话。他走来,走去,喊着工作上的那点事,仿佛全世界都是他的办公室。
直到儿子跳累了,在床上睡着了。周海阳才从外面进来。他轻声说:“呦,睡着了?我正好接个文件,等他睡醒了咱们再出去吃饭。”
许佩欣点了点头,一个人去了阳台。她看着远方蔚蓝的海,第一次觉得,也许从前真的没体会出孙健的好呢。
不知道什么味儿的滋味
许佩欣和孙健还有点联系。
孙健这几年,一直在开火锅店。爸爸管进货,妈妈管收账。小店也就坚持开下来了。孙健也再婚了,很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同样没什么追求。不过两个人活得倒是其乐融融。
最近,许佩欣带孩子去早教中心的时候,还和他们父子遇到过。三个人在门前愉快地聊了一会儿,都是些生活的琐事。孙健的儿子忽然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说:“爸爸,爸爸,你再教我那个飞机怎么折,我忘了。”
孙健摸着他的头说:“一会儿啊,我和阿姨说完话就去找你。”
许佩欣默默地看着,心里便生出一种莫名的,复杂的,不知道什么味儿的滋味。
那天下课,周海阳开车来接他们。儿子意外发现了车窗的防夹手功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把手放在车窗里,每夹一次就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儿子说:“妈妈,你来试试,好好玩。”
许佩欣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阳光弥金,空气松软的午后。她搂过儿子,把手伸了过去,一夹一“哎呀”,再夹“哎呀”。
周海阳对着后视镜说:“你们两个神不神经。”
其实,的确挺神经的,但是,许多年前,曾有人邀请许佩欣一起神经,她鄙视了。这一次,她想试着欣赏一下。
(摘自《女报》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