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袍

张晓风

我认识一个杰出的女人，在纽约，她是她那一行里出类拔萃的人物。

有一个夜晚，她的小女儿抱住她说：“妈妈，我最喜欢你穿这件衣服。”

她当时身上穿的是一件简单的睡袍。

当她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她是一个极有效率的科学家；当她穿上晚礼服，她是宴会上受人尊敬的贵宾。但此刻，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安详地穿着一件旧睡袍，把自己圈在落地灯小小的光晕里。不去做智慧的驰骋，不去演讲给谁听，不去听别人演讲，没有头衔，没有掌声，没有崇拜，只把自己裹在柔软的睡袍里。

可是她的孩子却说：“妈妈，我最喜欢你穿这件衣服。”

因为，只要穿上了这件衣服，她便不会出门了。她们可以共享一个夜晚。

我听了那个故事觉得又辛酸又美丽，每次，晚饭后，我换上那件旧睡袍的时候，总想起那故事，我好像穿上了一袭故事。

不管明天清晨有多远的路要走，不管明天别人尊我们为英雄还是诗人，今夜且让我们夫妻儿女共守一盏灯，做个凡人。

我们疲倦了，我们即将安息。让一家人一起换上睡袍，或看一本书，或读一份报，或摸摸索索地找东西吃，或坐在那里胡乱画一张画，在一个屋顶之下，整个晚上，我感到我们一直在无声地说：

“晚安，晚安。”

或者有一天，当我太疲倦，我需要一次极长极长的安眠。那时，亲爱的，请给我最后一件睡袍，柔软的、敝旧的、直垂到脚踝的，我将恬然睡去，像我们同在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时光一样。

（选自《从你美丽的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