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辉映
2016-05-05王悦阳
王悦阳
去年10月,习近平主席对英国进行国事访问时提到,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是同时代的人,两人都是1616年逝世的。2016年是他们逝世400周年,“中英两国可以共同纪念这两位文学巨匠,以此推动两国人民交流、加深相互理解”。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中西方两位以戏剧作品闻名于世的文化名人,原本并无交集,但他们的身上,又有着不少相通之处。
两位时代骄子的交集
早在上世纪初,日本著名戏曲史家青木正儿在他自称续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中国近世戏曲史》中,首次在国际视野中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显祖之诞生,先于英国莎士比亚十四年,后莎氏逝世一年而卒(当是同年而逝),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奇也……汤显祖不仅于戏曲上表现其伟大,即其人格气节亦颇有可羡慕者,谱之入曲固为吾党所快者。”
不仅如此,1946年,戏曲学者赵景深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更是提到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五个相同点:一是生卒年几乎相同(前者1550—1616年,后者1564—1616年),二是同在戏曲界占有最高的地位,三是创作内容都善于取材他人著作,四是不守戏剧创作的清规戒律,五是剧作最能哀怨动人。
到了1959年,剧作家田汉到江西临川拜访“汤家玉茗堂碑”,并特意作诗一首:“杜丽如何朱丽叶,情深真已到梅根。何当丽句锁池馆,不让莎翁在故村。”提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旗鼓相当,杜丽娘与朱丽叶不相上下。1964年,学者徐朔方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更是具体指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时代相同,但具体的戏剧创作传统不同,前者依谱按律填写诗句曲词,后者则以话剧的开放形式施展生花妙笔,认为汤显祖的创作空间与难度更大。1986年到1987年,徐朔方两次钻研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联系剧作家与中西历史文化发展的关系,指出汤显祖生活的明朝封建社会,比起莎士比亚的伊丽莎白时代而言,要封闭落后得多,故而汤显祖塑造出《牡丹亭》里杜丽娘敢于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物,更是难能可贵。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是他们所处时代的伟人、骄子。他们同处在“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时期,而这个时期,正像恩格斯所说,“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激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期。他们同作为“巨人时代”的“时代巨人”,都以他们对人的尊严、价值和力量的热情讴歌,成为西方文艺复兴和东方人文启蒙的“时代的灵魂”,而且以他们所创造的艺术的巨大魅力,使他们“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本·琼生语)。
毋庸置疑,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是人类历史上天才的戏剧家、诗人和语言大师。无论是读他们的作品,还是看他们的戏剧演出,都令人折服地惊叹他们是“在各种意义上闪耀着天才的光辉”(雨果语)之人,甚至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由于他们天才的剧作而使我们的“生存得到了无限度的扩展”(歌德语)。
汤显祖:一生四梦唯情多
汤显祖一生的戏剧作品仅有四部,被称为“临川四梦”,其中又以《牡丹亭》最为著名。400年前的明万历年间,正是昆曲发展的黄金时代,因此立刻被搬上了舞台,成为常演常新的经典,直至今日,依旧不朽。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儒家思想占据主流地位,成为官方哲学,隋唐而后,才有三教合流。到宋代,朱熹等思想家把理性思考的东西引入儒家思想,让其系统化,形成理学。朱熹的理学认为,天地之间有一个永恒的“理”存在,凡事皆有理。对“理”的崇尚,让宋代的科学很发达,但把这种思想引入社会,就存在一定问题。理学发展到明代,出了思想家王守仁。他顿悟:“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开始关注人心,将理学演变成心学,关注人的自我、良知。到明代后期,心学也影响到文学艺术。汤显祖高扬“情”,这是由心学演变而来的思想,汤显祖言“情”就是肯定了人的欲望、人的情感需求。
汤显祖受儒家思想影响至深,虽然徐渭、李贽的异端思想对他也有影响,但他的理想还是治国平天下。汤显祖对佛、道思想都研究很深,但入世的思想依然占主导。人世间的情与理,理学家的情与理,佛家的情与理,都在他心中出没、混合着,有时互相矛盾,有时互相包容,这构成了汤显祖艺术精神的独特之处。
汤显祖大部分戏剧是在他离任之后写的,对政局失望,对仕途已不抱希望,他的才华、想法要传播,戏剧是一种好方式。《牡丹亭》如此宏大,正是因为汤显祖胸中有丘壑,心中太多东西要表达。汤显祖在谈到“临川四梦”时曾说:“人知其乐,不知其悲。”汤的“悲”在何处呢?就在于他对世事茫茫的忧患感,对“人生如梦”的悲剧感。这其实非常有力量。“人生如梦”,会给人带来一种宿命的想法。人感到没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无奈与无望的同时,也常常幻想有一种超然的力量,改变人的命运。
《牡丹亭》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作为戏剧,《牡丹亭》很“好看”,歌词有诗意,曲子悦耳。《牡丹亭》还很“耐看”,经得起咀嚼、琢磨。剧里蕴含着作者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充满人生哲理。在任何时代,爱情都是永恒的主题。青年人在寻求真情真爱;女性追求独立,这些是任何时代都会遇到的问题。同时,从内容上来看,它写了一个年轻女性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充满追求自由爱情的决心——爱情理想,哪怕现实中无法实现,梦中也要实现。汤显祖认为“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才是“情之至”,杜丽娘因情而死,因情而生,是真正的“有情人”,这观点赢得了深受封建礼教长期压抑的广大妇女的共鸣,因为写出了她们心中的痛,所以共鸣最深。杜丽娘对自由爱情的幻想,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都透露出汤显祖对人间儿女的体恤悲悯。
莎士比亚:
超越时代的经典
莎士比亚是手套匠的儿子,离开家乡斯特拉特福,来到伦敦谋生的时候,心态比较从容,要求也不太高。第一,没有功名的负担,第二,没有当官的念头,第三,更没有汤显祖那忧国忧民的情怀,第四,尤其没有汤显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莎士比亚只是想挣钱,恰巧17世纪初的伦敦,赶上了资本主义的上升期,已经是贸易发达、商业繁荣的大城市,泰晤士河口停舶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经济的富足,催动了娱乐文化事业的发展。
一开始,莎士比亚在剧团搭布景,跑龙套。一个偶然的机会,人们发现他的编剧才能,胜过了他的演技,遂让他以鹅毛笔为生,源源不断供给剧团以剧本。他也从此财源滚滚,成为剧团的股东,成为剧场的老板。当他再度回到斯特拉特福,已是衣锦还乡的体面乡绅,很受尊敬的地方显贵,门楣终于镶上他梦寐以求的贵族徽记。他还向当地的圣三一教堂捐了一笔钱,不但活着的时候,教堂里有他的专用祈祷座席,死后还可以很有面子地埋葬于此。直到今天,莎翁故居和他的埋葬地,仍是去英国旅游者必看的景点。
莎士比亚在所有的文学人物中首屈一指,这看来是毋庸置疑的。相对来说,今天很少有人谈乔叟、维吉尔或者荷马的作品,但是如果上演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肯定会有很多观众。莎士比亚创造词汇的天赋是无与伦比的,他的话常被引用──甚至包括从未看过或读过他戏剧的人。况且他的名气也并非昙花一现。近四百年来,他的作品一直给读者和评论家带来许多欢乐。
据统计,莎士比亚用词高达两万个以上。它广泛采用民间语言(如民谣、俚语、古谚语和滑稽幽默的散文等),注意吸收外来词汇,还大量运用比喻、隐喻、双关语,可谓集当时英语之大成。莎剧中许多语句已成为现代英语中的成语、典故和格言。相对而言,他早期的剧作喜欢用华丽铿锵的词句;后来的成熟作品则显得更得心应手,既能用丰富多样的语言,贴切而生动地表现不同人物的特色,也能用朴素自然的词句,传达扣人心弦的感情和思想。正如有人评论的那样:“莎士比亚通过具有强大艺术力量的形象,从他的那些典型的、同时又具有鲜明个性的主人公的复杂的关系中,从他们的行动和矛盾中去揭示出他们的性格。戏剧中放射出的强烈的人文主义思想光芒,以及卓越而大胆的艺术技巧,其意义早已超出了他的时代和国家的范围。”
双星辉耀,各有千秋
汤显祖(1550-1616)生活在明朝晚期,身历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莎士比亚(1564-1616)历经伊丽莎白时期和詹姆斯一世时期。他们所处的时代,在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方面都经历着巨大的变革,人文主义的崛起对传统势力形成了挑战。在晚明时期的中国,王阳明的“心学”主张,把人们的思想从程朱理学中解放出来,引发了追求自由的个人主义和博爱主义思潮。而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在欧洲文艺复兴的洗礼下,重新审视和评价中世纪的传统,也逐渐确立了以人为中心的价值观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作为伟大的梦想家,在各自的国度试图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走过迥然不同的人生之路,却都成了不朽的戏剧家。
说起莎士比亚与汤显祖,二人的戏剧其实非常接近,都是开放式结构。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改西方古典戏剧三一律,呈现非常自由的叙事结构,时间、地点不受舞台约束,结构是流动的。而汤显祖的戏剧属于明传奇,这种戏曲一改元杂剧大多只有三四幕戏的惯例,成为长度与结构都比较自由的戏剧。《牡丹亭》共55出,可以只演一个晚上,也可演两三晚,甚至有演六晚超过20小时的,其中的某些部分还可以单独演出。
此外,他们的创作精神也极其相似。莎士比亚戏剧高扬人文主义精神,汤显祖的戏曲有强烈的批判性,宣扬个性解放。古希腊时期戏剧要么是悲剧,要么是喜剧,但莎士比亚开创悲喜融合的先河,汤显祖的戏曲也是这样,充满悲欢离合。世间只有情难诉,而他们的剧作恰恰都长于抒情,可称作“诗剧”。
在语言上,汤显祖吸屈骚六朝之丽辞俊语,纳唐宋八大家之丰沛语韵,创造了玑珠婉转、丰华美赡的诗句文韵。“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牡丹亭·惊梦》)等名句名段,经林黛玉的沉吟,经梅兰芳的传唱,经无数个俞二娘、内江女子、金凤钿、冯小青、商小玲等的苦吟、绝唱,早已家喻户晓,流传千古而不绝。而莎士比亚也以其语韵的优美、语汇的丰厚,让世人惊叹不已。一般受过教育的人只能熟练掌握4000个词汇,而莎翁却在戏剧里自如地运用了15000个词汇,以致他的语汇构成了英语语言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名言汇编书籍所摘抄的莎翁文句,也远远超出其他作家和典籍。
无论是汤显祖还是莎士比亚,他们都热情歌颂人的情感经天纬地。但他们也非常明白,既有精神又有肉体的才是人。所以,汤显祖在明中叶人欲横流的大势里,却极为冷静地提出要对情“持转易之关”。而莎士比亚也一再提醒人们,“毫无节制的放纵,结果会使人失去了自由”。这些无疑透露了追求新的理性曙光的信息。
此外,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的戏剧都来自民间。他们的剧本基本上都取材于历史、典籍、民间传说和其他文学作品。莎剧的故事情节除《爱的徒劳》外,都能找到其素材来源。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则以唐人传奇、《大宋宣和遗事》及明人笔记小说为依据。和莎士比亚一样,他也极善于处理现成的题材,以深邃的思想、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厚的艺术功力,赋予它们卓越的新意和鲜明的现实价值,表现了社会的本质和民众的心声。他们都非常注意作品的戏剧性,都精心构建和安排戏剧冲突,在其展开、深入和最后解决的复杂过程中,刻画性格和表现主题。强烈的戏剧性使作品情节异常丰富,波澜起伏,引人入胜。
而在舞台演出方面,两人的戏剧也都是相当成功的。两人在艺术手法上不约而同地用神怪、传奇因素烘托戏剧情节,只不过附带上各自的民族特色——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神祇与古希腊、罗马神话有密切的渊源关系;汤显祖传奇中出现的判官、阴曹地府则带有浓厚的中国民间色彩。不过,在鬼魂显灵这一点上,两位作家的想象比较相似。神怪、传奇手法的运用,既给戏剧添加了扑朔迷离的色彩,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此特点也正是两人在艺术上最大的相似之处。
更值得一提的是,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在其作品中表现了情对生死的超越。《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哈姆雷特》里的奥菲丽娅在追求爱情中都经历了“朝向死亡的存在”(海德格尔语)。她们患有抑郁和谵妄,死亡是她们追求“至情”的必然选择。两者的区别在于,奥菲丽娅在死亡中表现了自己的“至情”,而杜丽娘为了“至情”还要复生。“生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语)。汤显祖的《牡丹亭》和《南柯记》与莎士比亚的几部浪漫剧都涉及了复活的母题,《牡丹亭》和《波里克利斯》中的开棺场景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从对“至情”的处理来看,两位大师之间有很大的区别:汤剧中的情不仅超越生死,而且超越人与动物的界线;而对莎士比亚来说,悲剧中的情止于死;浪漫剧主人公虽然得以复活,但在“死亡”期间恋爱活动基本停止,不会出现“人鬼恋”的情节。其原因之一在于,古代西方的男女相对自由,至少在结婚之前能够见面;而中国古代的男女交往受到严格的限制。中国古代文学有人鬼恋的传统,而西方文学在这方面相对缺乏。此外,西方的悲剧传统以死亡为最高境界,而中国戏曲常有一个美满的结局。这或许也是汤公与莎翁在创作思想上,一个明显的不同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