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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尼奥:星辰已远,执念犹在

2016-05-04谷立立

出版人 2016年4期
关键词:塔格美洲纳粹

谷立立

作为曾经的文学青年、后来的诗人及小说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对上世纪40年代的拉美文人抱有更多的认同感。这种认同与美学观念无关,而是缘于“现实距离”或者说背景上的相似:他们都来自同一个拉美,遭遇过相同的政治迫害,或多或少都曾流亡他乡,也对拉美社会深感忧虑。比如博尔赫斯。他曾在著名的《恶棍列传》中虚构了一系列臭名昭著的恶棍。波拉尼奥对此心有所感,加之他熟悉1970、1980年代以来拉美文坛的怪现象,于是在多年以后,写下《美洲纳粹文学》与博氏遥相呼应。后来似乎觉得不够,又从书中截取了一小段,铺展开来,也就成了这本《遥远的星辰》。

与代表作《荒野侦探》、《2666》的繁复驳杂相比,《遥远的星辰》显得简单清晰。故事开始于1972年。彼时,智利国内正酝酿着一场恐怖的灾难,皮诺切特将军蠢蠢欲动,想要发动军事政变将总统阿连德赶下台来。主人公阿尔韦托·鲁伊斯-塔格莱(即《美洲纳粹文学》里的卡洛斯·拉米雷斯·霍夫曼)恰逢其时高调出场。此人拥有多个分身:文学爱好者、飞行员、杀人凶手,但首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字流氓。叙述者“我”在一次诗歌聚会上认识了塔格莱。可没过多久,皮诺切特的枪炮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阿连德总统惨死,文学社随之解散,众人远走他乡,塔格莱神秘失踪。数年后他再度登场,身份变为在天空中写诗的空军中尉兼右翼文人卡洛斯·维德尔。

毋庸置疑,《遥远的星辰》是一本“小书”。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忽视它的价值。因为“小书”之所以小,乃是受制于篇幅,主题、意旨并不曾有过丝毫潦草,作者写来也不见一点马虎。波拉尼奥一生坎坷,在生命最后十年用力写作,只为完成一种系统化的书写、一部洋洋万言的巨著,将其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痛”与“重”完整而深刻地保留下来。这种创作,按照他生前好友、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的说法即是“从一本书里又展露出另一本”。简言之,由一个意象、一句话、一段故事、一本书衍生出另一部小说,创作也因此有了一气呵成的连贯。

有趣的是,波拉尼奥并不讳言自己的创作野心。小说中,“我”与朋友比维亚诺·奥赖恩计划创作一部“巨著”。这部巨著被命名为《美洲纳粹文学》,作者宣称“它将涵盖我们这个大陆上纳粹文学的所有表现形式,从加拿大到智利——在这个国度他肯定能找到不同风格的各种潮流”。这就像一种执念,波拉尼奥一生都不曾将之放下。他遵从这一写作信条,从现实里收集、于头脑中杜撰,孜孜、一笔一画地勾描文学败类的丑恶嘴脸:从《美洲纳粹文学》到《遥远的星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一路延伸开去,直至《荒野侦探》和《2666》,《遥远的星辰》位居中心,恰恰是连接首尾两端的桥梁。

如果说《美洲纳粹文学》是献给右翼文学的“诔文”,那么《遥远的星辰》更是它的续写。波拉尼奥仿佛技术精湛的侦探,游走于“文学界最残忍的地狱”,亦步亦趋地跟踪调查维德尔其人其事。由此,在揭开其真面目的同时,也复原出拉美数十年来的文坛乱象。比如他提到“野蛮文学”代表人乌尔·德洛姆。这位仁兄靠亵渎经典文学扬名立万,妄图将自己“与伟大作品融合起来”。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只见他蜗居肮脏室内,“悠闲自在地苟延残喘着,赤身裸体或仅着短衫,肮脏不堪,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更确切地说,像第一条跳出来想去水外面生活的鱼那样抽搐着”。

显然,这样的拉美带给波拉尼奥的永远不是“诗意”那么简单。他很清楚在这样一个“怪物横行的星球”里,文学业已死亡,只留下一片“肮脏的海洋”。倘若还有诗歌,也只不过是一场“灾难”,且是“国家的灾难”。在这样的社会政治语境下,就连自杀都成了“荒谬而且多余”的事,再来谈论文学又有什么意义?何况,等待诗人的除了“沉默寡言”,别无其他。但波拉尼奥到底是波拉尼奥。沉重的“家国意识”让他不能轻易闭上嘴巴,更无法将所有人为的灾祸统统归咎于“厄运和命运”。对挚爱的文学,他永远抱有洁癖,眼里容不下一粒砂子,也不允许谁肆意践踏。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一群顽固不化、一心想要复辟纳粹第四帝国的法西斯分子,但他依旧将笔尖不偏不倚地对准了靶心。

尽管脱胎于《美洲纳粹文学》最后一章,《遥远的星辰》并不拘泥于原作,至少不再局限于抨击形形色色的恶。时隔多年,波拉尼奥站在欧洲大陆边缘,遥望故国,回想往事,眼里装满写之不尽的愤怒与悲凉。这种悲凉既是对吾国吾民的失望,也是对“经历过那场恢弘的革命”、而后被驱赶出母国,在他乡以自杀或者他杀结束一生的同胞的缅怀。比如诗人胡安·斯泰因。这位阿连德时代的遗存、前文学社社长仿佛格瓦拉转世,在颠沛流离的流亡路上没有忘记文人的本性:他参加游击队,支持左派革命,让自己身处险境。波拉尼奥细致地描述他的生平,其深情的笔墨总让人想起《2666》里的神秘诗人阿琴波尔迪。如果可能的话,他一定会用“遥远的星辰”来称呼斯泰因。因为他们都是拉美璀璨文学版图的中坚力量,都心怀执念。更重要的是,就算被驱逐,他们仍然不离不弃以文字照亮了这片“荒芜,孤寂,将成为更多罪行的完美舞台”的土地,一如“那明亮的焰火绽放于黑暗的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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