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女人面前只有一条路

骆昌芹

一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比较出风头的女作家，除了张爱玲，还有苏青。张爱玲眼界那么高的人，但对苏青却是毫不吝啬地夸奖：“如果必须把女作者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苏青在她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中说：“女人的力量只能及于爱她的人身上。”我觉得，一个脑子清醒如斯的人，大概可以跟我这个现代人做伴了。

看了苏青的作品，你会发现，现在的女性所面临的种种生存困境、情感困境，半个多世纪前的苏青全经历过了，而且她说出来了，说得很激烈、很刻薄、很口无遮拦。她用惊人的语言，让我们把现代女性在家庭与社会的夹缝中生存的委屈、痛苦、尴尬，了解得清清楚楚。

孔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苏青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挪了一个标点符号，却把从古到今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一语中的地说了出来，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女人最大的欲望，一是填饱肚子，二是有个男人。

苏青和她的丈夫都出身于浙江宁波的书香门第。因为家境不错，苏青很幸运地上了几年中学，在当时的女性中，也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18岁的苏青因婚辍学，当时她的丈夫20岁。

苏青和她的丈夫可谓青梅竹马，成年后，一半由家里做主、一半自由恋爱，他们结了婚。如果心甘情愿一辈子待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他们的婚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然而，在逆境中，苏青的丈夫暴露了他的不负责任。他不能养家，中国传统男人的自尊心，又使他不能接受苏青出外赚钱，他甚至不能容忍她读报，不允许她投稿。一个自私、传统的中国男人，始终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婆就是老婆，负责生儿育女、料理家务，至于情感沟通，他可以到别的女人身上寻求。至于老婆是否会苦闷、会寂寞，他不去想这个。

二

苏青——这个受过教育、个性很强的少奶奶，一直在说服自己接受丈夫，她的作品《结婚十年》中，有一段写到她努力去适应庸常的婚姻生活：“从此我知道买小菜应该挨到收摊时去塌便宜货，一百钱的鸡毛菜可以装满满一篮子了。我也知道把人家送来的沙利文糖果吃完了，纸匣子应该藏起来，以后有必要送人时只要到小糖果店里去买些普通货色来，把它们装进沙利文匣子便是了……”

这里面有一点黑色幽默的意味，也有一点荒诞，一点伤感。人生所有的无聊琐碎、苦挨时光都在这里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是隔膜、悖谬，所有的沟通、理解，都像是缘木求鱼。男人和女人就这样零零碎碎地伤害着感情，结婚十年后的婚姻，一层一层被蒙上了尘埃，变得灰暗而陈旧，失去了最初的新鲜与活力。

有一次，她向丈夫要生活费，丈夫给了她一个耳光，“他通红着眼睛狠盯住我发烧的左颊，我也望着他暗中切齿，两人巴不得互相吞噬对方才痛快”，苏青对婚姻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夫妻间感情坏到这种程度，再过下去，无非是伤人伤己，离婚成了必然的选择。

尽管这样，但苏青离婚时却没有从此解脱的轻松，也没有任何斩钉截铁的悲壮成分。

“……他抱着菱菱跟过来，站在我的身旁。到了亚士林路蒲英路口，他黯然对我说道：‘那么我们就下车了。我低下头去不再瞧他的脸，只低低说声：‘再会吧。贤已抱着菱菱跳下车了，颀长的影子横在静静的人行道上，孩子的手像蝴蝶般狂舞着，车开了，我最后还听到菱菱的娇脆声音在狂喊：‘妈妈来呀！来呀……”

看到写离婚的这一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段再不堪的婚姻，也会有温暖人心的刹那吧？何况还有孩子。这样的文字，太切肤，太真实，心也不免被揪着。

犹犹豫豫之中，她还是离婚了，跑出来了，立刻，她感到一个离婚女性进入社会的悲凉。她说：“一个美貌的弃妇与一个美貌的少女在恋爱市场中的估价乃完全不同，那就是说凭你的美貌也许有人来调戏你，但却少有人来娶你，更不能娶了去始终看重你。至于能力，哼，一个女人凭美貌找职业还容易，凭能力来解决生活问题可都是气恼与辛酸了。十八九岁的娜拉跑出来也许会觉得社会上满是同情与帮助，二十八九岁的娜拉便有寂寞孤零之感，三四十岁的老娜拉可非受尽人们的笑骂与作弄不可了。”

三

当时，富家子弟独自到社会上闯荡的男子多的是，但敢于抛弃安稳生活、独立自主的女性却微乎其微。除了传统意识作祟，还因为一位离婚女性要在社会上立足，实在是太难太难了！苏青走出家庭，首先面临的就是生存问题：没有房子住，借住在亲戚家，饱尝寄人篱下的滋味；拉扯着三个孩子，不能从前夫那儿获得一分钱抚养费，完全是孤军奋战，而她唯一的技能，不过是会写两篇文章而已！

“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女人在不得已地生着孩子，也有许多文人在不得已地写着文章，至于我自己，更是兼这两个不得已而有之的人。”出于“不得已”的原因，苏青不得不靠卖文为生，也比张爱玲成名早。苏青自己写书，自己印书，自己收账。据说，她非常精明。除了卖文，她还办了一份散文、小说月刊《天地》，在当年的上海滩，她也算是颇有影响的人物。

苏青就这样因生活所迫成了一名职业女性，一度“很风光”，经常出入豪宅官邸……

我想，那时上海滩上的流言、秘闻像蝗虫一样繁多，这对于一个独自在社会上打拼的离婚女子来说，是必然要遭遇的吧！但苏青不管不顾，四处奔走，只是为了让自己和孩子、老母活下去。

苏青有着一颗坚强的心，是那种丢在泥淖里还在跳动、淌着血的心。她彷徨、矛盾、挣扎、抱怨，却始终不肯屈服，向往着一种既有爱又有尊严的生活。

四

美国南方的乱世佳人，会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扯下绿色丝绒窗帘缝制成裙子，然后仪态万方地去寻求男人的帮助。而苏青呢，她会在钱不凑手的时候，在大雪天里运上一车《结婚十年》四处叫卖。《飘》中的女主角郝思嘉永远对自己说：明天，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苏青的心声则是：“是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

苏青也是一位乱世佳人，却不同于郝思嘉。她从一名女学生到婚姻不幸福的少奶奶，再到离婚妇女、职业女性，苏青走过的道路，是一位中国知识女性在新旧交替、战乱频仍的动荡时代里的挣扎过程。

亲身经历的这一切，激发了苏青自觉的女性意识，也使她的作品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强烈的女性色彩：“我要说我所要说的话，写我所要写的故事，说出了写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痛快地写，一字一句，说出女人的痛苦……”她的所有作品，都是在书写自己的心路历程。

对女性的境遇，她是不满的。比如，谈到男女平等，她会直言不讳地说：“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一个女人喜欢美术音乐的程度，也绝不会比她喜欢孩子的笑容、声音更深……我并不是说女子一世便只好做生理的奴隶，我是希望她们先满足自己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以后，再来享受其他所谓与男人平等的权利吧！”

又比如，她写社会转型期大小姐、少奶奶向职业妇女转变过程中的失落，她反对一夫多妻、性别歧视，倡导避孕节育，呼吁建立公共食堂和托儿所，以减轻妇女负担……她说：“女人面前只有一条道路，便是向上、向上、向上！”

如果把苏青和张爱玲做个比较，张爱玲像九天玄女横空出世，她的出身，她的才华，她的冷漠，她的清醒，你都觉得是不能企及的。张爱玲在文章中一直是亲近世俗生活的，有一种悲悯情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但在现实生活中，她表现得矜持、冷漠，能远离人群就尽量远离，只有在没有人的场合，她才充满欢悦。

苏青不是这样。苏青是个温暖的女人，像一盆燃烧着的炭火。张爱玲说，每次她和苏青谈话谈到最后，总有些恋恋不舍。这种不舍，我认为，张爱玲的才华与见识无疑都超过苏青，但苏青有一种屡屡受挫而依然敢于全心投入的“健康的底子”，那正是张爱玲所缺少的。

苏青身上，有一种“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和母性”，“女人就是她，她就是女人。”一个正常、普通、真实的中国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