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庄都是相通的
2016-05-04周聪
周聪
一
少平老师一个电话,把我带回了他的故乡长阳。
车从中午驶向黑夜,武汉漫天的雾霾渐渐在我们头顶消失。过了枝江后,坐在副驾座位上的少平老师时不时回过头来,向坐在车后的我描述着他记忆中的长阳。他说,我们正走在山上,前方连接两山的是一座一百多米高的桥。
他说的时候指了指前方,透过昏黄的车灯,那座桥并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帘。除了山间有几处稀疏的灯光,四周黑透了,老天也洒起了雨。我们时不时穿过一个个隧道,就像是一次次钻进了深山的肚子里。
到了榔坪,我以为要抵达终点啦。一阵饥饿涌了上来,翻腾着我的胃。少平老师说,还得忍一会儿。车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行驶着,路两边的荒草随风起舞,对我们挥着手。少平老师讲,他的一个亲戚从榔坪打牌至深夜开摩托车回家,路过此处,忽遇一老者求捎一脚路,亲戚吓得没了胆,加大油门跑了。
我并没有像同行的其他好友那样感觉毛骨悚然,倒是萌生出下车体验一番的想法。深处荒野的孤独与恐惧,那是怎样的一种心境。至于说到害怕,也只是心里有鬼作祟罢了。车停在了一家小卖店门前,我也没有走向漆黑无比的大山深处。
少平老师下车买烟,顺便买了些纸钱和烟花。这才知道,少平老师是先带我们几个回他老家参加葬礼。他的远房亲戚,一个八十五岁独居的老人,上山砍柴,出门了就没有回来。家里人发现联系不上他,山上山下找了个遍,两天后才在坡下看到了老人。
按照土家族的风俗,这是喜丧。我试图想象老人的子孙请求父老们在山上寻找老人的情景,也许有一个叼着烟的中年男人说,都一大把岁数了,连死毬了都要跟我们玩捉迷藏。第一个发现老人的也许会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说,你就安心到那个世界享福去吧。老人的儿子们轮流背着他回家时,是否会怀念年幼时父亲背上的安稳感呢?
想着这些,车子已驶入了少平老师老家的那片山野,路两旁全是橘子树,满树的果实,站在路边伸手就可以够得着。同行的洪鸣让蔡师傅停车,他下去摘了两个橙子,剥开橙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橙子肉却极酸无比,我还是吃完了一个,水分还是很足的。洪鸣开玩笑说,你不怕酸,以后肯定生儿子。我说,生男生女都一样。
少平老师的家在一个山腰上,他的舅舅早在岔路口等候我们。我们碰头后,他骑着摩托车在前面引路,带我们去老人的家。老人住在山的另一边,有一段是土路,我们将车停在了村口,步行去老人的家。天黑路滑,还下着小雨。我们用手机照着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落叶。老人的家门口围坐着好几十人,刚下个小坡,还没到门口,两个中年男人迎了上来。男人单腿弯曲行礼,站起后递烟。我接过烟,他们跟我们握手后,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一阵鞭炮响后,漆黑的夜空升起了花朵。几个小孩兴奋地昂着头,像是在比划什么。我们接过女主人送来的茶,热腾腾的冒着气。小桌边的乡亲们围坐在一起打着牌,很是悠闲。他们有的自在地聊着天,时不时传来几句爽朗的笑声。少平老师遇到了几个熟悉的亲友,同他们拉起了家常。
大约过了一刻钟,堂屋门口的鼓响了起来。四个中年男人随着鼓点跳起舞来,他们手舞足蹈,时而两掌相对,时而转圈或下蹲,口里一直在念着唱词。我想听清他们唱的内容,可无奈听不懂长阳话,只好作罢。少平老师说跳丧舞是土家族人的风俗,他们很多唱词都是即兴编的,唱的大多是祝福老人西归享福之类的话。
我们看得入迷。那四个舞者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完全沉浸在鼓点的节奏中。男主人出来了,招呼我们入座,准备吃饭。我们狼吞虎咽,少平老师从我们这桌吃完,又被同学拉到旁边的一桌,那个身着校服(大约是自己孩子的衣服)的中年男人开心地同他交谈,并频繁举杯。
九点多了,我们准备离开,穿校服的男人拉住了我们,他对几个乡亲说,少平他们从武汉来了几个朋友,我们再跳一会儿,给客人们看看。穿校服的男人略显微醺,迈动着熟悉的步伐,他的歌声清亮,我们站着看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和他挥手道别。又启程了,离开时我在想,尽管我与这个村子只有一面之缘,叫不出村子里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深深地理解着它,在精神血缘上,所有的村子都是相通的,就像那四个舞者优雅的舞步,如此惹人迷恋。
二
少平老师和我们都住在他舅舅家,因为他老家的房子年久失修,不能住人。
到了屋内,寒气被挡在了门外。少平老师的舅舅秦老师连忙往火灶里递着劈柴,房间的温度不一会儿就升了起来。秦老师很细心,拿来几双毛茸茸的拖鞋让我们换上,并给我们倒了热腾腾的绿茶。
围着火炉,我们开始交谈起来。聊了近一小时,已经十一点多,我们才去楼上睡觉。少平老师和秦老师有说不完的话,那晚我起来上厕所时,楼下的灯还亮着。我知道,他们聊的都是这片山上的一草一木,以及现在活在山上和埋在山上的人。
经过一天的旅程,我感觉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中,我想起老家的倒水河,那河畔的花草,以及围绕花草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我的脑海里闹腾了很久。忘了是何时睡着的,只是清晨隐约听见交谈声,我便起来了。
推开房间朝外的门,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顿时感觉清爽了许多。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山在虚无缥缈间,小雨中满山的树木尽显娇羞。同行的高社长见我下楼来,邀我一同去山上走走。我们出门不久,就听见了潺潺的流水声。
在山腰走了一会儿,循声而去,我才发现那一泓清水就在不远处的山谷里。沿着小路,我狂奔至水边。水中有很多小石子,被流水冲刷得平整无比。一些枯黄的草垂在水中游动,像是藏在水里的鱼儿。我站在水中凸起的石块上,弯下腰伸手掬了一捧水,一股清凉沿着我的指头蔓延开来。水从草丛中嬉戏而下,流向了山脚。我想要是清明时节,提着木桶来此处打水,回去泡茶,定有一番风趣。
往回走的时候遇见了少平老师,他提着两捆纸钱,秦老师跟在他身后。我猜他们肯定是去上坟,高社长和我也紧紧跟着他们俩。沿着另一条山路走了不到三百米,一个墓碑映入眼帘。走到坟前,少平老师捡来一根断了的树枝,用它扫走墓前的落叶。他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叶子划开,在腾开的空处燃起了青烟。
墓里安眠的是少平老师的母亲。高社长问,这里风水好,老爷子怎么不睡这?少平老师说,这块空地太狭长了,两副棺椁放不下,老爷子就安葬在上面,等会也要上去烧点纸的。少平老师对我说,看看碑文,五年前写的时候还请你帮我改了的。我看着上面熟悉的文字,一种沧桑感油然而生。当文字被镌刻在碑石上,久经风霜不灭,那大抵算是一种永恒吧。
在给少平老师的父亲坟头烧纸钱时,高社长说他们鄂州祭祖和长阳大不相同,少平老师莞尔一笑,只要心意到了,钱就能到死者手中。我想到了洛夫的《诗的葬礼》,那人将在风中读到,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祭完祖回到屋中,秦老师年迈的母亲正在给我们做饭,我们围着火炉和秦老师的父亲聊着天,一只小黄狗跑过来躺着我的旁边,温顺极了。热情的秦老师拿出了好酒,他不喝,却一个劲地往我们杯子里倒。我们喊了几次秦老师父母前来和我们一起吃饭,他们迟迟不肯上桌。老人有自己的顾虑。面对满满的一大桌菜,我感受到了老人的心意。当少平老师让秦老师再往羊肉汤里加一点盐的时候,他说,老人家怕放多了盐,我们会嫌汤咸。
吃完饭稍作休息,我们便出发去长阳县城了。看着秦老师在雨中对我们挥手告别,他年迈的父母也出门来,我们的心里充满了感动。少平老师不知,秦老师在祭祖时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少平回渔峡口的次数太少了,太少了。秦老师的这句话我仿佛听很多老人说过,他们的儿子长大后就嫁给了城市,回家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数得清。
我们都把故乡弄丢了。
三
去县城的路上,少平老师带我们参观了一个名叫女神寨的山洞,黑黢黢的。我们像挖煤工人一样顶着探照灯,行走在山的肚子里。这是一座喀斯特地貌的溶洞,钟乳石遍布各处,那一滴滴清澈的水珠在我的灯光下滑落下来,我情不自禁地向它们伸出掌心。山洞里养着许多娃娃鱼,它们在水泥砌成的池子里一动不动,像是在颐养天年,全然不顾我们的造访。我关掉灯,漆黑的洞里,那种深入骨子里的安静和从容笼罩着我。
到达县城前,少平老师还带我们去了盐池温泉。他打听的消息有误,温泉酒店并没有如期开业,但这显然阻止不了我们的步伐。下到场外几个免费供游人体验的池中,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刺激着我们的鼻子,温泉的水温适宜,泡在里面很舒服。天空中下着雨,更添一番情趣。当我们在开心地闲聊时,几个拿着单反相机的摄影者将镜头对准了我们,再三劝阻,不得,我们被镜头驱赶得落荒而逃。
雨还在下个不停。
下午,长阳县城,笔直的街道。
吃完饭,住下。少平老师去街上理发,其他人在酒店休息。我本想跟少平老师一起出去转转,无奈空中飘雨,没带伞,只好窝在酒店玩手机。不知何时,雨中漫步清江的想法浮入脑海。我冥冥中觉得,在雨中,在雾里,才是最有诚意的拜访。
我沿着县城的主干道走着,寻找着通往江边的路。走了三四百米,才见一个口子,那儿有一个亭子,顺着小路下去,清江才出现在我的眼眸。江面雾蒙蒙的一片,对面的山枕着江水,就像是一个熟睡的孩子。江边有一排栏杆,路面也看不见行人。待我走到一个拐角,一个垂钓者出现在了画中,他没有撑伞,任凭小雨落在身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江面的浮漂。我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沿着江边的那条路来回走了三四趟,我才决意离开。路上空荡荡的,这正是我期盼的。清江河畔一渔翁,徒钓故人觅空痕。我以为,那雨中的清江本该只属于那二三闲人,如渔翁,或者结有心缘的故人。而山在雨中岿然不动,像是清江的守卫神。
雨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我们吃完饭就动身去著名的清江画廊。少平老师说,昨天你看的只是清江的一隅,清江真正的美景还藏在山那边。他准备带我们去江面划划船,顺便拜访一个养鱼的朋友。这是我乐意的,于山水间徜徉,何乐而不为呢?车又开始爬山,没过多久,山中的雾气四溢,十米外的景色若隐若现,仿佛藏在了白云深处。我们还是耐着性子往江边赶,好在没有一人打退堂鼓。
接着走了几里路,少平老师说雾太大,江面根本看不清……
司机蔡师傅说不太安全,建议我们回去。洪鸣和高社长也同意。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雨中雾里划船,与清江的每一寸肌肤相亲,这才是我心中隐秘的欲望啊。同行友人一致决定返回,我也无能为力。在原路返回的途中,我要求在拐角处下车,看看那山间的清江,江面升腾的雾霭像是一绸薄纱,披在了清江的身子上。少平老师笑着说,清江不欢迎我们。好在昨日我看见过清江蹙眉的娇羞,我这样安慰自己。
怏怏不乐地上车,我们离开了长阳。回武汉的路途显得尤其漫长,蔡师傅开车,其他人眯着眼休息,我不愿闭上眼睛。我更愿把沿路的青山,两旁的江水,深深记在心里。不知为何,我一度在脑海中想起少平老师路过横麻小学时的讲述:四十多年前,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故意将学校的篮球扔过篮筐,眼睁睁看着篮球滚到山林里,又屁颠屁颠地蛰伏山中,寻找篮球,一找就是一下午。老师不想弄丢学校仅有的三个篮球,对这群孩子也无计可施。那群小男孩的身影,让我想起了当年爬上桑树满嘴乌黑去学校的自己。
回到武汉后,我时不时会打开百度地图,在广袤的山河里寻找长阳土家族自治县,然后郑重地写上:渔峡口。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