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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

2016-05-04云簿

福建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羊皮族长族人

云簿

如今的南方,在雨水成灾的同时,各地干旱异常。如此怪异的天灾使人心里不安。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据说在大事到来之前,总会有些先兆的。

——题记

引子·杨逮逮

2010年9月22日下午4点,呆呆羊在其个人主页上发布了一条诡异的微博:我现在在山谷里,动弹不得。这里信号不大好。我的双腿受了重伤,肋骨也断了几根。血液流失很快。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吧。不过我倒不觉得有多糟糕,毕竟我也挺想知道人死后究竟是什么情形。所以我不打算拨急救电话。如果有人想托我为死去的亲友捎口信,请在底下留言,我能看到。

几分钟后第二条微博更新了:不好意思啊各位,我还没死。不过快了。有个事忘了说。孟黎,你小子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回家去呢。昨天你老妈给我打电话了。她问我为什么你的电话打不通,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你不用躲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赶紧回家吧。趁自己还有命在。

又过了几分钟,第三条微博更新了:感谢各位的好意,不过,我真的不能公布我的位置信息。即使公布了,大家也赶不上替我收尸。我的下半身已经没有知觉了。全身感觉好冷。似乎意识也不大清醒了。再见了各位。

呆呆羊的微博立即成为热门话题。评论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怀疑,认为博主是在作秀。一部分人留下了希望博主捎给已逝亲友的口信——那些口信大多很感人。一部分人强烈要求博主公布其位置信息,并竭力劝说博主拨叫急救电话。还有一部分人表示围观、路过,或留言自称是打酱油的。当然,最醒目的当属每条微博的第一条评论。评论者知道呆呆羊的身份:歌手孟黎的合作者,填词人杨逮逮。这位粉丝在微博发表后第一时间内就提交了非常经典的评论:沙发。

十分钟后,最后一条微博更新了:哈哈,大家都上当了。不过还是要感谢大家的关心。我在南方。我很好。

在这条微博底下,博主呆呆羊自己提交了一条评论:沙发。可惜被粉丝们的沙发挤到了第七条的位置,连板凳都没坐上。

2010年6月,歌手孟黎与他的朋友填词人杨逮逮一起出门采风,去向不明。三个月后,杨逮逮的这几条死亡直播式微博是他们留在人间的最后讯息。从那之后,这两个人就彻底消失了。

1

在我看来,旅行同旅游一样毫无意义。尽管它们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它们不同于迁徙。迁徙意味着择处而栖,意味着征服与定居,而旅人始终只是过客,不会同土地发生任何关系。旅行者不一定总会回归,但肯定会离去。因此,当我出于职业上的原因不得不旅行时,对于旅程和目的地这二者本身,我从不看重。我从不拍照留念,从不写游记或见闻录,总之,私人性质上的纪念行为我一概不做。当然,工作报告除外。

然而,我即将写下的这些文字,既不能算作是工作报告,也不能算作见闻录。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实需要陈述,以此来证明它们当前的或者曾经的存在。偏偏我正好是当事人。我尽量不涉及私人感情,不加入主观论断,尽量尊重客观事实。我甚至不指望有人阅读这些文字。你就当是在阅读一份无足轻重的归档材料好了。

2

我叫悯绿。职业是私家侦探。与其他同行不同,我持有合法的执业证。因为我隶属于完城坠轮信息调查服务公司,这是真正合法注册过的、有营业许可证的股份有限公司。我专门负责办理人口失踪、物品遗失或失窃之类案件。关于我自己的情况只说到这里。今年上半年,我曾为了调查歌手孟黎以及填词人杨逮逮二人的失踪案去过南方。之所以距离事发时间已有大半年才开始调查,是因为有某些人、某些事务需要知道这二人究竟是生是死。关于案情,暂时也只能说到这里。

我从完城出发,坐火车二十七个小时,坐汽车将近四个小时,坐拖拉机半个多小时,步行两小时,天黑以后才到达那个位于深山里的部落村。村名叫做槐安部落,全村人口仅有三百余人。部落位于南柯岭半山腰上。这正是槐安部落的特别之处——我所见过的山村,大多位于山谷里的平地,从未见过有村子建在树木茂密的山坡上。这是一座少数民族自治村,村长不叫村长,叫族长;全村都是达代族人。达代在他们的方言中是羊的意思,所以他们一般被称为羊族人。我还从未听说过达代族或者羊族。村民的主食是竹筒蒸荞麦面饭——粗糙,干涩,难以下咽,必须泡着菜汤吃,不过泡着菜汤的荞麦面饭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槐安部落耕地极少,小块小块地分布在山岭间,从总面积来看,每年的收成恐怕还不足以养活全村人口。这令人好奇这群人究竟是靠什么生活的。

从我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孟黎和杨逮逮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这里。他们临行前说过是要外出采风,因此他们深入这个偏僻的羊族人聚居地探访民俗寻找灵感也不是不可能。到达槐安部落的第一件事,我必须去拜访族长,说明来意——当然所谓来意是虚构的,我不会那么早就泄底——请求族长留我住几天。村里大大小小的房子远近高低各不同,散布在山林间,隐藏得很深,我只能沿着山间狭窄的小路寻找民宅。我敲开一家房门,请主人带我去见族长。主人领着我走到村子最高处的房子那儿,叫我等在门口,他进去通报。等他出来时,我发现他身后跟着几个神情威严的大汉。我感觉事情不妙。果然,那几个大汉一言不发,搜走了我身上所有东西,仿佛绑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将我绑得结结实实,将我丢进一间草料房里,锁上房门。任我怎么呼喊都没有用。第二天,他们将我带出草料房,关进另一间黑屋子里,同样不理会我的疑问与呼喊。来这里之前,我设想过各种可能遇到的意外情况,并想出了各种应付办法,但我绝对没料到会这样。简直莫名其妙。

在那黑屋子里呆了大半天,直到有人送饭进来时,我才发现有另一个人同我关在一起。之前我大喊大叫,他都没作声,也没有动一下身子。因为送来的饭有两份,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端起盛着荞面饭的竹筒,浇上菜汤,稀里呼噜地吃着,显出早已吃惯了这种粗食的样子。我一直忍到晚上,第二次送饭进来的时候,我才同他搭话。

乱喊乱叫是没有用的。他说。时间到了,他们自然会放你出去。

到什么时间?

不知道,可能是过浴火节的时候,也可能是族长心情好的时候。反正他们不会弄死你,这一点你放心。

我问:什么是浴火节?

他说:羊族人的浴火节,就相当于我们的春节。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而非“你们”,就问他:你不是这里人?

他说:我是山东人。我叫苏明。苏打的苏,明矾的明。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就如在异地遇到老乡一样,我立即对他有了好感,尽管我们根本不是老乡。

我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处。

他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同你一样莫名其妙。

这时听到外面有个姑娘的声音说:明阿果,明阿果。

苏明应了一声,起来凑到窗口,隔着木头窗板同外面的姑娘用当地方言交谈。那方言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姑娘走后,苏明回来坐下,沉默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问:那姑娘是什么人?

他说:族长的小孙女儿,名叫歌姗。还有几天就要过十八岁生日了。她一直叫我明阿果,他们说的阿果就是阿哥的意思。

我说:你在这儿呆了很久了吧?这里的方言你讲得很流利。

他说:我呆了足有十年了吧。刚到这儿时我才二十岁出头呢。

我心里一动,问:既然你已经在这儿呆了十年,能不能告诉我,去年八九月间,是不是有另外两个外乡人来过这里?

他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我说:两个男人,二十五岁上下,一个叫孟黎,另一个叫杨逮逮。

他说:你跟他们什么关系?

我撒谎说:我是他们公司的同事。我叫悯绿。我来找他们回去上班。

苏明叹了口气,说:他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们应该都死了。

怎么回事?

嗯,杨逮逮是死了。至于孟黎,他独自一人在这片山岭间乱走,什么都没带,我想应该也活不了。这一带的野兽很多,地形也复杂。尽管我们再也没见到过他,也没找到他的尸骨或别的什么痕迹,但我估计他多半是死了。

我心中布满不祥的疑云。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明沉默良久,说:如果你不想同他们一样,最好尽快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了?

他说:刚才歌姗过来就是告诉我,族长已经决定要拿我们两个献祭。在那之前,他要一直将我们关到浴火节时候。接着,在过节期间,他们会把我们送上山顶的祭坛,用火烧掉,烧得连骨灰都不剩。

我问:杨逮逮和孟黎就是为这事死的吗?

他点点头。

我又问:浴火节是什么时候?

他说:每年的秋分那天。今年应该在九月份左右,还有几个月可活。你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一直呆几个月,然后被烧掉吗?

我沉默片刻,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吗?

苏明往地上一躺,说:办法总会有的。他们喜欢这么说。我刚被关进来时,没办法解手,他们对我说,办法总会有的。瞧,我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

我强忍住恶心,却忍不住好奇心,因为他所说的问题同时也是我即将面对的问题。我问:那你是怎么解决的?

他说:嗯,他们装饭用的竹筒从来都是一次性的。他们将饭装进竹筒里,蒸熟了以后将竹筒外皮一层层削掉。被削去外皮的竹筒是不能再用来装饭的。所以我从不担心他们去拿用过的竹筒继续送饭给我。

我说: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逃出去吧。

我急于逃出去。因为听了他这些话,对于接下来如何继续在这黑屋里吃竹筒饭,我毫无信心。

3

苏明了解这房子的构造。他已经在槐安部落呆了十年,他知道羊族人怎么盖房子。早先的早先,羊族人都住在山洞里、树杈上,既不种田也不放牧,他们甚至从不用火。他们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只有几十年。几十年前的某天,有外人发现了这个地方,随后他们为这里带来了电、煤、西装以及房子。直到那时羊族人才知道粮食可以通过耕种而获得,伐木可以卖钱,钱可以买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好东西。他们盖的房子结构简单,在足以遮风避雨的前提下,他们并不想改进房屋结构。苏明亲自参与过许多房屋的修建,他知道这些房子存在的所有缺陷。比如屋顶。屋顶是可以掀开的。

我们趁着夜深人静,开始实行逃跑计划。这个计划中唯一需要我的地方就是,我必须做一次人梯,由苏明踩在我肩膀上,好够得着黑屋的横梁。他骑在横梁上,俯身下来,伸手将我拉上去。然后我们掀开一小块屋顶,探头张望。

四下一片漆黑。寂静中只听得到山林的呼吸。

我们沿着那曲折狭窄的小路走到山脚,苏明对我说:就此别过。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有缘再见。

我问:你到哪里去?

他说: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别跟着我。

我说:可是,关于孟黎和杨逮逮的事,你还没有全部告诉我。

他说:忘掉那些事吧。跟你没关系。

我心想,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怎么能说跟我没关系。我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他叹了口气,说:叫你别跟着我。

我说:我不认识路。

他说:来,我告诉你怎么走。

他叫我转过身,然后指着我正前方那片黑魆魆的山林,说:路是白色的。沿着路走,遇到岔路口,都走右手边,不要走左边。走过九个岔路口,你会看到大路。沿着大路走几个钟头,就走出南柯岭了,可以找到公路。记住了吗?

我说:记住了。

他说:好,走吧。

我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后脑处有风声袭来。接着我全身一震,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下,无数银色的亮闪闪的星星在疯狂地舞动着,仿佛在庆祝什么节日一样。

4

醒来时感觉唇间有甜香味。我咂着嘴唇坐起来,向四周张望。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但我肯定这不是苏明将我砸昏的地方。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但是,这里好美。

我躺在一间用树枝和花草搭建的小棚屋里。清晨的曙光正好照进来。向外可以看到密林和草地,以及草间露出的岩石。走到门口,我才发现这间棚屋仿佛鸟巢一般建在树上。这棵树同其他许多树一样,周身长满某种菌类,个头很大,模样可爱。地面上有一处泉眼,泉水清亮如同盛在水晶杯里的美酒,潺潺流到山林深处。许多奇异鸟类在林间跳跃,飞行,旋转,唱歌。鸟鸣的声音彼此呼应,音调错落有致,仿佛一支乐曲。

总之,尽管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的确很喜欢这里。

棚屋里我躺过的那张小床边有一碗清水。那碗是用某种类似椰子之类的果子的硬壳做成的。我端起那碗水来尝了尝,于是就知道我醒来时唇间那股甜香味是来自何处了。这水虽甜,但绝不是糖水,也不是蜂蜜水。它像是某种汁液,但是不稠不浓,和纯净水一个样。我喝光了这碗水,到泉眼里又舀了半碗——果然,那泉水的滋味就是这么甜。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异的地方。

究竟是谁把我弄到这个奇异的地方。究竟是谁在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喂了这水。难道是苏明吗?但是我不觉得他会这样做。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想,只要我等在这里,他总会再回来。

我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因为我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能确定的是,我不觉得饥渴,尽管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我走出棚屋,在泉眼边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心想,倘若有人希望找一处地方隐居,这里无疑是理想的世外桃源。但是,很显然,我不能隐居在这里。

我打算起身,寻找一条路走出去。因为我还得到槐安部落寻找孟黎和杨逮逮的下落。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声音说,你还好吧?

我记得这声音。歌姗的声音。她说话的声音就仿佛唱歌一样。我转过身来。这个女孩子,穿着羊族女孩子穿的那种素净的长裙子,头上扎着淡黄色不知名的花朵,双颊略红,眼睛好似秋天里涌动的泉水,两手捏着衣角。我明白,在我生活的地方,我永远也看不到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尽可能绅士地答道:我很好。谢谢。

她说: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说:到村子里去。

她说:你不要去。一个星期里都不要去。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家,就先在这里呆一个星期好了。在这里你不会感到无聊的。一个星期你会很快活地过下去的。

我说: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她说:昨晚上你们逃出来没多久,村里人就发觉了。人们打着手电筒到处找,结果我先找着了你。

我再次向她道谢。

她请我进棚屋里去,对我说:现在村里正进行族长交接仪式,要两个多星期才能结束,在这期间所有外人都不可以在村里随便走动的,所以当时就要把你们关起来。要我说,这个办法也实在蛮横了一点。再过一个星期,仪式结束以后,你在村里随便做什么都行的,他们绝对不会碰你。

她这话令我疑惑。跟苏明说的不一样。而且看他们俩人的样子都不像是撒谎。我问:那么,关于浴火节里献祭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她一怔:献祭?

我说:你的明阿果告诉我,族长决定拿我和他在浴火节那天献祭,送到祭坛上烧掉。你们村里居然有这种风俗吗?

她稀奇道:从来没听说过献祭还要烧掉人的。才不是那样。在我们看来,献祭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只有被选中的人才有资格参与。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被选中呢。如果献祭是那么可怕的事情,谁还肯过什么浴火节。

我点点头。苏明会将我砸昏在山脚,肯定也会编出关于献祭的谎言骗我。他为什么骗我呢?看起来,他骗我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他需要我协助他从那黑屋子里逃出去。

从那黑屋子里逃出来以后,他却并不打算和我一样离开。他打算返回什么地方。他说他要去的地方我不能去。他打算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呢。此外,他所说的孟黎跟杨逮逮已死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呢。

于是我就向歌姗问起孟黎和杨逮逮。我问她这两个人是不是来过这里,他们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说我希望能找到他们,无论是生是死。然而歌姗沉默下来,隔了很久,突然眼中涌出泪水。

你不用找他们了。她说。他们都不在了。

我问:死了吗?

她说:不是。

我便问:那你为什么流泪呢?

她说:我流泪是为了我姐姐。

又说:这和你没关系。

于是我不再问了。但我想得出,那时候一定发生过某些可悲的事情。那事情一定关系到孟杨二人的下落。我一定得弄清楚当时发生过什么。

歌姗擦去泪水,对我说:听我的,这一个星期里你就好好呆在这儿吧。我告诉你上哪儿可以弄到吃的。我会不时抽空来看你。过一个星期,你想要见族长就可以去见了。

她领着我在林间行走。路上看到的都是一些奇异的树,树干上长满奇异的菌类和果子,个头都像馒头那么大。她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生吃的。在羊族人学会吃荞麦面饭之前,人们一直都是吃这些东西。此外还有随处可见的泉水,那泉水不是纯水,然而在营养方面,这泉水比牛奶还好。

不过,她说,不过现在不同了。时代不一样了。你要记得,有些东西是吃不得的。有些泉水是喝不得的。有毒。

我说:这要怎么分辨呢。

她说:有毒的果子,表面长满了很难看的瘤。有毒的泉水,颜色好像啤酒。它们的味道都非常甘甜,但是吃了人就会死。

我向四周看看,没有看到她说的那些难看的东西。

她说:只有这片地方的东西还是正常的。这里的东西你可以放心吃。其他地方的都变了。

我问:怎么会变的?

她说:我不知道。在我小时候那些东西还是好好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地就变得不同了。所以现在我们只吃荞麦面饭,有时也吃米饭。但我们都不再吃这里长的东西了。这一小片地方,是我那当族长的爷爷留给我的。他很喜欢我,这片地方谁也不许进来的。

顿了顿,又说:其实人们也都懒得到这里来。反正,你呆在这里很安全,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她教我怎么吃那些东西,教我如何喝那泉水,然后看看天色。暮色弥漫,林间升起淡淡的雾气。她说:我回去了。

我问她:你有见到你的明阿果吗?

她说: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呢。

5

我想,我在那棚屋和泉水所在的林子里度过的日子,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安宁最平和的日子。由此也可以想象出,在火与电出现之前,生活在南柯岭的羊族人们所过的是怎样的生活。这个地方几乎与世隔绝,令人想起香格里拉:天赐的食物和水,对自然充满敬畏的人们,以及平和幸福的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正在离他们远去。自从他们的小天地被世人发现,许多新的东西就源源不断地灌输进来,就连水土也开始变得令人不安。

歌姗每天傍晚都会来看我,跟我讲村里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俨然一地的鸡毛蒜皮。她没有提起她的明阿果,看来苏明仍没有出现。当我旁敲侧击地问起关于孟黎和杨逮逮的事情,她就避而不谈,如是再三,我也就不问了。

我一天天数着日子。数到第四天,歌姗没有来。第五天,她中午就来了。她来对我说:昨夜里我爷爷去世了。

我用沉默向她表示了同情。

她说:新的族长还没露面,我也不知道爷爷选中了谁。不过,过几天就知道了。现在他们正由长老们领着,将爷爷送到山顶上去。我是半道上过来的,来告诉你一声。我现在就回去。

说完她匆匆走了。

我向着山顶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只因为那个已逝的族长是这个善良姑娘的爷爷。

然而接下来的两天,歌姗都没有来。

一个星期已经过去。第八天早上,我吃过果子,喝过泉水,就寻找小路往村子里走。可是我不识路。我连路都没找到。我在林子里行走,指望着看到房子,可是往哪边走都是幽深的密林。最后我决定向高处走。走到山顶上时,我可以俯瞰整个槐安部落,那样我就不会迷路。

然而,当我面前出现峭壁,我才意识到,山顶作为羊族人的圣地,并不是那么容易上去的。我环绕那峭壁走了一圈。整个山顶四周都是峭壁,我根本看不出从何处可以爬上去。我也看不到山顶上有什么。所以我只好往山下走。山林间辨不出路径,无论是想走到部落里还是走到棚屋那里,对我来说似乎都没多少可能性。

我真的迷路了。

我守在峭壁底下,指望着歌姗会来找我。她大概可以想到我会在这里。我一直等到暮色四合,这时我饥肠辘辘。我听到人声。有人从林子里走出来,走向峭壁。显然不是歌姗。我躲在岩石后面静静地看。

一个男人,身穿羊族男人所穿的那种介于民族服装和西装之间的怪异衣服,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步履蹒跚;他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包裹。他走近来,在峭壁底下徘徊,忽然说:他娘的。

是苏明的声音。

我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始终身处黑暗之中,所以一直没看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现在夜色还算明朗,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布满如同裂痕一样的沧桑。他的双腿修长。看起来,他的模样并不像明阿哥,而像是明大叔。

我并不打算现身,守在岩石后面看他要干什么。

看起来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爬上峭壁。他在峭壁底下观望许久,最后转身向山下走去。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山顶是想干什么,但我知道,跟着他走,我可以走到部落中去。所以我就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当我看到林间出现的房子,就开始琢磨着要不要继续跟着他。然而,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已消失在林间。

我走向最近的一所房子,请求房主人带我去见族长。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房主人带我走去族长的房子。不是上次去的地方,因为族长已经换人了。新族长住的房子跟别人的房子没什么不同。结构简单,样子不土不洋。同上次一样,带路人要我在房前等候,他去通报。等他出来时,我意外地发现,在他身后同样跟着几个神情威严的大汉,并且就是上次把我绑起来的那几个人,一个都没变。我琢磨着他们该不会再次把我绑起来关进草料房里吧。结果他们还真就这么做了。

不过这一次,他们没有把我关进草料房。他们把我带到族长的屋子里,而族长本人正襟危坐,正等着审问我。

新任的族长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长着一张国字脸。他身边坐着另外几个老人,看那架势应该就是歌姗口中所说的长老。我没有看到歌姗。他们把我按在族长面前一张木椅子上,然后有两个人留下来守在我两边。

族长瞪着我说:你是谁?

我说:我叫悯绿。

族长说:一个礼拜前,被我们关起来的那个外乡人就是你吧?

我说:是我。

他说:后来你逃跑了。跑到哪儿去了?

我说:有人把我打昏了,醒来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在那地方呆了一个星期。

他说:在那一星期里你什么都没做吗?

我说:吃果子,喝泉水,看日出日落,听鸟叫虫鸣,就这些。

他说:和你关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我答道:他把我打昏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说:你撒谎。

虽然我确实撒了谎,但我还是说:不,我说的是实话。

族长站起来,来回踱步,问我: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我想了想,把我的目的告诉了他。因为直觉告诉我,在这个问题上,实话实说有好处。

族长说:你所寻找的孟黎,去年逃走后我们谁也没再见过他。至于杨逮逮,他同安姿安一起去了南方。

这话令我大惑不解。南方?

我问:安姿安是谁?

他说:前任族长的长孙女,去年浴火节上选出的最好的女歌手。

我问他们去南方干什么。他说:这个你不用多问。连我们都说不上来。我只能告诉你,每年都会有这么一对儿歌手被选定,送到南方去。这样我们达代族人才能继续生活在南柯岭,并且有吃有喝。这是族里的风俗,由此我们达代族得以在这里延续几千年至今。现在我问你,羊皮卷在哪里?

我感到莫名其妙:什么羊皮卷?

他说:不用装傻,我们会搜到的。

我说我真不知道羊皮卷的事。他并不相信。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一次他们把我抓起来是因为,他们怀疑是我偷了羊皮卷。我想起苏明手里抱着的那只小包裹。我想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呢。

考虑两分钟后,我决定隐瞒。于是族长吩咐我身边的两个大汉把我关到黑屋里去。这么着,从那黑屋逃出来一个星期以后,我又回到黑屋里了。并且,他们学聪明了;这一次的屋顶是没那么容易掀开的。

我在黑屋里思索良久,最后我觉得,我应该找到苏明。尽管他骗过我,但有些事情我必须从他那里寻找答案。决定以后,我开始琢磨,要怎样才能再次从这黑屋子里逃出去。

6

天亮以后,他们送来竹筒饭,打开钉着木板的窗子,伸手递进来。我抓紧那只手,说:去告诉族长,我有话跟他说。

那人说: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我可以转达给他。

我说:这事必须由我亲自跟他说。

那人说,哦,族长很忙,顾不上听你说话。

我说:你告诉他,羊皮卷是我偷的。

那人说:你把羊皮卷藏在哪儿了?

我说:我交给苏明了。

那人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我说:你爱信不信。你告诉族长,想找回羊皮卷,非得依靠我不可。

过了十多分钟,黑屋的门打开了。族长站在门口,两条大汉走进来将我架起,拖到门外。族长说:你说你偷了羊皮卷,为什么还要跑回来找我?你明知道这样会被我关起来。

我说:我没有偷羊皮卷。我在撒谎。

族长看看左右站着的人,说:真有意思,把他扔回去吧。

我说:但是你要找羊皮卷,我可以帮忙。

族长耸耸肩: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请你帮忙?

我说:我是私家侦探,我的专业就是寻找失物和失踪人口。你可以在我来时被你们搜去的东西里找到执业证。

族长说:我知道你是侦探。

我说:苏明偷走了羊皮卷,并且他想到山顶上去。

族长的神色立即变得严肃了。

我继续说:他现在就藏在村里某个地方。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必须由我去找他,你们不要露面。他不会对我起疑心。我保证把羊皮卷给你们带回来。

族长问:条件是什么?

我说:我只要知道孟黎和杨逮逮两个人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族长说,来吧,我告诉你羊皮卷和孟杨二人的一些事情。

7

去年七月份,孟黎和杨逮逮来到槐安部落,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他们听说每年秋分那天是这里一年一度的浴火节,打算见识一下。按照羊族人的风俗,浴火节期间有歌会。孟黎是专业歌手,自然也参与了,结果他跟族长的长孙女安姿安几场对歌下来,成为公认的最完美的一对歌手,被选中为浴火节献祭仪式上的祭司,要前往南方向达代族的祖先祈福,为达代族人换取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尽管历来羊族人不曾耕种。然而,献祭前夜,孟黎逃走了。无影无踪。而这个时候,安姿安已经爱上他了。

族长找来杨逮逮,要他说出孟黎的下落。杨逮逮对此事并不知情。当时安姿安已经哭得不省人事,身体虚弱,看样子奄奄一息。族长盛怒之下,要把杨逮逮关起来,一直到孟黎出现才放人。杨逮逮立即掉头逃跑。一群壮汉手执绳索和棍棒在后面紧追。杨逮逮不识路,在山间乱窜,最后跌下山谷,追踪的人们站在悬崖上向下看,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他们都说不准杨逮逮是生是死,只能空手回去。

一筹莫展的族长只好拿出祖先传下来的羊皮卷,希望从上面找到答案。羊皮卷上并没有说怎样寻找孟黎,但是却提到了现在这一状况的解决办法:倘若歌者不在,诗者要代替歌者前往南方去。而杨逮逮就是诗者——族长知道,在歌会上孟黎唱的歌都是杨逮逮写的。

族长花了一整夜的工夫从羊皮卷里破解出这条信息,正打算召人前去寻找杨逮逮的时候,苏明背着垂死的杨逮逮上山了。杨逮逮有气无力地表示,自己愿意代替孟黎,与安姿安一同往南方去。条件是放过孟黎,不要再试图找他了。族长没有拒绝。于是,在2010年9月23日,杨逮逮与安姿安一起被长老和族长送往山顶,去了南方。至于孟黎的下落,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问,南方究竟是哪里。为什么要去南方之前必须到山顶上去。新任族长说:南方只是一个词,在我们的方言里,这个词的发音就是南方两字,它代表的地方是永生之地,祖先们居住的地方,说得明白点就是人死后会去的地方。但跟阴间地狱那些不是一回事。在我们槐安部落的传说里,南方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所在,生活在那里的灵魂永远不灭,自由快乐。

我说:这么说来,杨逮逮是死了。

族长摇头:他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说:死了就是死了,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按现有法律来讲,你们这是杀人。

族长继续摇头:你不懂。在我们槐安部落,有多少人希望在歌会上被选中,好被送往南方去。

我问:去南方的过程是怎样的?

族长说:倘若你知道了这个过程,你就永远也离不开这里了。

我知趣道:好吧,我不问。

族长说:羊皮卷是我们羊族人的祖先传下来的圣书,上面写满了诗歌,我们从诗歌中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它教导我们如何生活,教导我们如何尊敬神和神的恩赐。倘若没有了它,我们羊族人必将败落。

我说:从我所见的一切来看,羊族人距离败落的日子也不远了。你们的生活早就变了。

族长叹道:你说得一点不错。

8

羊族人在进行族长交接仪式期间,对于某些地方的防范不可避免地会有所松散,所以这才给了偷羊皮卷的人机会。羊皮卷已经有很长的历史,可以算作羊族文物,卖到黑市也许会值不少钱。我现在还不能说偷走羊皮卷的人就是苏明,但是我觉得他手里拿着的那个小包裹就是羊皮卷;尽管我没有证据证明。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是那种拿了文物去卖钱的人。如果仅仅是为了钱,他没必要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苦等十年之久。

况且,尽管他骗过我,打昏过我,但是当我在峭壁下看到他独自一人徘徊的情形,看到他的面孔,我觉得他不像一个贪心的人。

无论如何,我必须找到苏明。

我告诉族长,苏明有上山顶的意图。尽管我不知道他上山顶是打算干什么,但是,看起来他非去不可。我要族长告诉我如何到山顶上去。并且,得想办法让隐藏在这山中的苏明知道上山顶的路径,这样我就能在山顶上等到他。族长对我说:我会把你送上山顶。到那时,除了等苏明之外,什么事都不要做。拿到羊皮卷以后,发信号通知我们,我们会上山把苏明带回来。

尽管我都不确定羊皮卷是不是真的在苏明手里,但是,这是我见到他的唯一办法。

峭壁脚下的林子里,在一处很隐秘的地方有一个泉眼。那泉眼的水是不能喝的,喝的人会产生幻觉。向那泉眼里丢一颗石头,泉水会倒流回去,留出一个幽深的地洞来。伸手到那洞里去探,可以摸到一块像是门把手一样的东西,握着它向上一提,前方的一块巨大岩石便会自己移开。岩石后是一条密道,只有从那密道才能上到山顶。

羊族人到山顶从来都是经这条密道上去,没有人会往峭壁底下去探路。所以在峭壁周围根本没有人迹,也没有小径。密道是祖先留下的,机关也是。经过如此悠长的年代,这机关居然始终不曾失灵。苏明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之久,也没能知道这个秘密。

为了让苏明知道这条密道的所在,族长跟几个长老放出风声,要上山顶敬拜老族长和祖先。歌姗也要同去。他们把我装进一口箱子里,由四个汉子抬着,对人说这是一箱祭品。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感觉听到风声的苏明会去找歌姗,而歌姗心肠从来都很软,很可能会答应在上山时给他留下记号,指引他如何往山顶去。我们在山顶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将箱子留下,所有人下山回去。我从箱子里出来,坐在一处平台上,静静地等着苏明出现。

薄暮时分,我等来了歌姗。

她仍然穿着我初见她时的那套衣服,只是头上没有戴着花。她见到我时并不觉得意外。她说她就猜那口箱子里准是装着什么人。她来只是想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我,因为她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过我了。

我说,村里出了事情了,你知道吗。她说她知道。羊皮卷被偷走以后,她怕人们找到我,所以后来的几天都没去草棚那里。等她终于觉得可以去了,我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问她:你的明阿果昨晚上有没有来找过你?

她摇头:没有。

我仔细看她的眼睛,感觉她没有撒谎。一时间我觉得要等到苏明恐怕是没希望了。

我站起身,回头看看。山顶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除了平台中央一块巨大的、形状别致的岩石。我四处走走看看,看不出苏明拿着羊皮书在这里能干什么。我就问:他们把你爷爷送上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歌姗说:这里有一条路是往南方去的。

我说:你能带我找到那条路吗?

歌姗显出为难的神情:不是我找不到,只是,这样恐怕不大好。

我说:我在帮你们寻找羊皮卷。也许羊皮卷就在你明阿果手里。也许他现在就藏在这地方。

歌姗想了想,说:如果羊皮卷真的在他手里,找到他以后你们会惩罚他吗?

我说:至少我不会。我有事要见他。

歌姗说:跟我来吧。你会见到他。

她走去那岩石边,掀起平台上的一块石板。那里露出一个入口。与我想象中的不同,入口下方的密道里一片光明,那光是从通道两壁发出的,看起来这条通道是由某种可以发光的材料砌成。我跟着她走进密道里去。这条密道是螺旋形,回旋着延伸到地下。快走到底层的时候,歌姗唤道:明阿果,明阿果。绿阿果要见你。

她这么唤了四五次,苏明出现了。他披着一条黑色袍子,风帽扣在头上,脸色苍白;当他从拐角转出来时,那模样好像死神。他说:悯绿,你好。

我说:不好。

他说: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而来。

我说:我是侦探。我要弄清楚,孟黎和杨逮逮究竟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说:跟你说过了,杨逮逮死了。孟黎失踪了。找杨逮逮是没可能了,在山林里转转,有可能找得到孟黎的一些踪迹,或者,你会遇到一个野人,而那野人也许就是孟黎。

我说:人们告诉我,杨逮逮去了南方。我想知道南方究竟是哪里,在那里究竟还能不能找到杨逮逮。

苏明大笑起来,说:说到底,原来你也是为了所谓的南方而来。

我说:至少我的目的跟你的目的不一样。

他说:不,你我的目的一样。我们都想知道,杨逮逮到底去了哪里。我们都想知道,所谓的南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来,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因为那时我觉得你跟这事扯不上关系。

苏明在槐安部落里呆了十年。十年前他来这里时只有二十多岁。当时这个地方正在开采泉水,他跟着打井队来到南柯岭,在山间四处钻孔取水。然而没过几年,很多泉眼就干涸了;而他们苦苦寻找并打出的水源,流出来的泉水都是有毒的。他们从属的公司意识到在这件事上已经无利可图,于是将他们所有人都解雇了,离开了南柯岭。别的人纷纷回到老家或者去别的地方,只有他哪儿也去不了,于是就留了下来。

他呆了十年,见识过九次浴火节,但他一直都不知道在浴火节那天选定的一对歌手究竟被送去了哪里。而这些事情在槐安部落是个公开的秘密,一般人接触不得,更何况一个外人。关于南方的事情,只有族长和长老们知道,他们在族长交接仪式上将秘密转交给下一任族长。苏明从村人零零碎碎的闲谈中得知,被送去南方的人仍然继续活着,只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比起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要美丽得多;这究竟是迷信还是真的,苏明无从得知,但是当他经历过一次神秘事件之后,他开始有点相信这是真的。

2008年的浴火节上,被送去南方的那对歌手里,有一个是苏明的朋友,名字叫诺路。这是个年轻男子,除了唱歌唱得好,还会画画;他喜欢在岩石上画鸟。那种鸟的名字叫青翎,是传说中从石头里飞出的神鸟,能与人通灵的;它嘴里始终衔着一颗种子。它的羽毛形状仿佛蕨类植物的叶子,它的眼睛仿佛甘泉,它的嘴是鹅黄色,它头上的翎毛是青绿色的,此外它没有脚。所以这种鸟只能一直飞,飞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就会掉下来,但是直到死去,它也不会松口丢掉嘴里的种子。当它落地以后,会被某种动物吃掉,然后那只动物就会发疯般地在地上挖洞,一直挖到地底深处,最后死在那里;春天的时候,种子就会在那动物的体内萌发,经过无数年,长成一棵巨大的神树。这棵树要三千年才开花,三千年才结果,三千年后果子才会成熟;它的果子就是一粒巨大的岩石,当这岩石崩裂以后,就会有新的青翎鸟衔着种子飞出来。

诺路画的青翎鸟就好像活的一样。他把青翎鸟画在石头上,看起来就好似青翎鸟正从岩石里飞出来。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把传说中的青翎鸟画得仿佛人一样具有情感。从他所画的青翎鸟的眼睛里,人们可以看到喜悦、悲伤、憧憬、绝望,此外还有爱。倘若你行走在山间,忽然看到某处岩石上画着一只青翎鸟,只要看看它的眼睛,你就知道是诺路画的。

诺路被送往南方以后,有一天,苏明在山间漫游,坐在一处石壁前面。那里长满了各种果树,大多都是浆果,果汁有各种颜色。只是那些浆果都有毒,吃不得的。他在那里坐着,凝视着泉水,眼看着熟透的果子从枝头落下,掉在水里,旋转沉浮。当时是午后,空气闷热,过了不多久,天色突然变化,暴雨前的狂风开始冲击这片寂静的山林。

狂风摇撼着那些果树,熟透的浆果纷纷被甩出去,摔向面前的石壁;那些浆果的汁液就都被涂抹在那片岩壁上,红红绿绿的一大片。风势不曾减弱,所以那些浆果不断地扑向岩壁。起先,苏明并没有在意这件事,然而当一只鸟的轮廓在那岩壁上逐渐成形,他开始认真起来。风停的时候,岩壁上就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侧着身的青翎鸟,最后的一阵风用紫黑色浆果为这只大鸟点上了眼睛。苏明认识那只看着他的眼睛。那是诺路的眼睛,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关怀,以及一种绝世的自在。

雨水开始夹着冰雹打落下来。先是试探性地小心翼翼洒了几点,然后终于肆无忌惮地冲洗着岩壁上那只巨大的青翎鸟。苏明看到那只被雨水打湿的眼睛流下紫黑色的泪来,眼神里充满了悲悯。他咒骂起雨水和冰雹,然而雨水并不理会。那只青翎鸟就在他面前被冲洗干净,化为一股股五颜六色的水流顺着岩壁流到地上,同别的雨水交汇在一起。

从那之后,每逢下雨的季节,苏明都要到那岩壁前去等待,指望着能再次看到青翎鸟。几次落空之后,他才意识到果树上的浆果已经掉光了。这时他才放弃希望,然而由此他开始觉得,那些被送往南方的人们,也许确实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正如水虿永远不知道那些变成蜻蜓的同类去了哪里,青虫永远理解不了飞过它面前的蝴蝶。诺路也许就是这样一只蜻蜓或者蝴蝶,正以他自己的方式来提醒苏明,他确实还活着,只是他变成了与苏明不同的一种存在。

2009年,浴火节里被选中的两个歌手中,孟黎在献祭前夜逃走了;他的朋友杨逮逮在被村人追捕时跌入山谷,受了重伤,生命危在旦夕。苏明在山谷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杨逮逮,试图说服他同安姿安一起参与献祭。他告诉杨逮逮,被送往南方的人很可能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举了诺路的例子来证明。当时的杨逮逮已经没救了。杨逮逮在心中做了一番盘算。自己反正都要死,倘若在死之前参与献祭,也许还可以一窥死后的世界。于是他同意参与献祭,苏明将他背到村里,第二天,杨逮逮就同昏迷中的安姿安一起被送到了山顶上。

在那山谷里,苏明对杨逮逮说: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是或者不是。倘若南方真的如我猜想的那样,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知道。

杨逮逮说: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辨识出是我给你发出的讯息呢?

苏明说:像诺路那样,做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标记。

杨逮逮说:我不会画画。不过,我的网名叫呆呆羊。我随身带的笔记本上画着一只属于我的羊。倘若到了南方,我的灵魂仍然存在,我会使你看到这只羊,同笔记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那只羊是个卡通形象,全世界恐怕只有杨逮逮会这样画羊。那只羊是站着的,脑袋很大,身子很小;两只犄角弯弯,从头顶一直弯到膝盖。它的两只前腿——或者,两只手——向上伸起,握住自己的犄角。这只羊笔画简单,形象也不怎么样,但是一般人模仿不了这种画法。苏明将这只羊的形象牢牢记在心里,杨逮逮被送上山顶以后,这大半年来,他始终在等着这只羊的形象出现。一直等到现在,他也没有看到过。

而杨逮逮在南方究竟是生是死,他也始终证实不了。

9

苏明领着我和歌姗前往所谓通向南方的入口。在这条螺旋形的通道里,我们行走的声音被反射了无数次。我们可以看见最底层透出的淡绿色光芒,仿佛冥火一样若隐若现。走到那发光的地方,就看到一个池子,池中升起淡绿色的仿佛火焰一样的东西,在黑暗中犹如精灵一般跳跃不止。

苏明指着那绿火对我说:这就是祭坛所在,去往南方的人要从这火中进去,一直烧得什么都不剩。

他对歌姗说:你的姐姐安姿安,就是从这里去往南方的。你的爷爷也是经这里安葬的。这就是去往南方的入口。

歌姗说:这火焰好美。

的确,那火焰甚至都是冷的。我们离它如此之近,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温度。

苏明说:倘若我再找不到那只呆呆羊,就只能亲自走进这绿火中去了。

槐安部落举行族长交接仪式期间,为了防止外人干扰,苏明被关进黑屋里。起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起来。后来在遇到我那天,歌姗来告诉他,族长交接仪式还有一个多星期就结束,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出来;这个消息令他心头一动。他觉得,交接仪式进行的时候,可能正是探访部落秘密的时机。他想知道南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骗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我协助他逃出黑屋去。而他打昏我的原因,也只不过是不希望我这个外人在此事中插一脚。他在村中躲躲藏藏,直到老族长去世以后他才找到机会,潜入议事大堂,拿走了羊皮卷。除了羊皮卷,他还有别的意外收获。他终于看到了达代族人的图腾。那个图腾一直都隐藏得很深,一般人接触不到。那是一只仿佛卡通形象一样的羊,头大身小,双臂向上握着自己的犄角,犄角弯弯直到膝盖。同杨逮逮画在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杨逮逮在部落里生活的两个多月间,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图腾呢?苏明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但是,要想通过杨逮逮画的呆呆羊来确认南方的真实性是靠不住了,因为杨逮逮的那只羊很有可能就是照搬羊族人的图腾而画的,如此一来,苏明怎么能分辨得出自己看到的呆呆羊是不是杨逮逮给自己的暗示?所以他决定,亲自前去南方证实,尽管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死。

苏明说:你倒是说说看,我看到的那个图腾是怎么回事?

我说:羊皮卷上有提到过图腾的事吗?

苏明说:羊皮卷上记录的都是一些诗歌。这些诗歌的内容大多是训诫。记事的只有那么几首,有一首是关于献祭的。我念给你听。

候鸟之南

候鸟飞来时我降生南方

雨水把童年埋进了芒种

拔节的树苗是谁的村庄

托起母亲她博爱的脸庞

候鸟栖息时我身在南方

雨露声倾听歌者的成长

人群把诗句寄到了云端

赞美母亲她温柔又善良

候鸟北归时我离开南方

像诗人追逐纯净的理想

垂老的故乡像一束火焰

映衬母亲她苍凉而悲伤

候鸟入土时我遥望南方

献祭的酒浆灌醉了愁肠

当斧凿遍地我困在彼岸

衔着母亲她枯萎的希望

没有一句提到羊。

羊皮卷上写满了达代族的古文字,歌姗和苏明都可以看懂,他们翻遍了羊皮卷,没有找到任何一句跟羊有关的话。羊皮卷上提到的南方一词,词义也是模棱两可,不知所云。我很奇怪达代族人的名称究竟是怎么来的。在达代族人的历史上,人们从不耕种,也从不放牧,在现代人发现南柯岭以前,他们甚至都不曾见过真正的羊;达代二字所指的就是他们的图腾,现代人认为那图腾就是羊,所以才称呼他们为羊族人。至于达代二字的念法,da-ai-dei,达代二字只是谐音。我默念达代二字好几次,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说,苏明,达代二字所指的就是羊,如果连起来念,达代——羊,你听听,是不是跟呆呆羊三字很近?

在那绿火发出的冰冷的荧光里,苏明本来就惨白的脸突然变得更惨白了。

我继续说:也许羊族人的图腾就是杨逮逮特意为你留下的标记。这也不是不可能。

他吞吞吐吐地说:这怎么可能,他在南方……

我说:我们谁都没去过南方,去过的人也从没回来过,谁说得准人在南方究竟会怎样?

想了想,我又说:也许羊族人的语言中,南方这两个字也是杨逮逮发明的。想一想,为什么在羊族方言里,只有这两个字的发音跟汉语的南方一模一样?

他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说:杨逮逮还在山谷里的时候,用手机发表过几条微博,最后一条里提到过,自己在南方。然而,据你们所说,他发表这条微博的时候应该还在山谷里,并未被送去献祭。所以他的意思应该是单纯的南方二字。在地理意义上,这里属于南方,这是一点都不错的。然后,当他经过献祭,去往那个未知世界以后,就用南方两个字来给那个世界取了名字。在我看来,这似乎也可以算作是他留下的标记。

说这段话的时候,我几乎是费尽所有的口舌向苏明解释了“微博”这一事物——他的与世隔绝已经到了无论魏晋的地步。

苏明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出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话:照你这么说,杨逮逮他是用一个繁衍了几千年的民族来暗示我,南方确实存在?

我说:这个推理无从证明,但我有点相信是真的。否则图腾的事情要怎么解释才说得通呢?你在这里呆了十年都没见过达代族人的图腾,杨逮逮只在这里呆了两个多月,他怎么可能见到?况且,我以侦探的身份告诉你,据我收集的资料,早在好多年前,作为填词人的杨逮逮还没有出名的时候,他就用那样一只呆呆羊来指代自己了。他用过的所有书本上都画着一只呆呆羊。这是真的。

苏明沉默良久,说:如果是这样,羊皮卷上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就说得通了。

羊皮卷上的一些诗歌是写给未来的。这些诗歌仿佛一种预言。比如用诗人代替歌手献祭,说的似乎就是由杨逮逮代替孟黎。又比如,上面提到了明阿果。

一壶藏在花苞里的酒,是留给明阿果的礼物。明阿果饮下那酒,他与达代之间的恩怨就全部了结了。

苏明说,他反复将这段话看了好几遍,一直不明白里面提到的明阿果与达代之间的恩怨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能确定那句明阿果所指的是不是自己。现在看来,倘若明阿果所指的是他,达代所指的是杨逮逮,这句话就很好理解了。因为,与杨逮逮一同去往南方的安姿安,同她妹妹一样,一直称呼苏明为明阿果。

杨逮逮除了留下一个民族和一个图腾以外,还给苏明留下了一份礼物,藏在花苞里;倘若苏明相信南方的存在,相信杨逮逮的标记,那他就该饮下那壶酒,从此,千万年的漫长等待就算结束了,杨逮逮已经完成使命,给苏明留下的答案已被接受,这件事就算完结了。

我说:你现在要做的不是亲自到南方去,而是去寻找那壶酒。倘若真的找到,那么南方的事情就有了证明。倘若找不到,就有了寻求其他解释的理由。

苏明说:可是,花苞是什么意思?

歌姗忽然说:我知道。

她说:花苞就是山顶上那块大石头。

她给我们讲了羊族人的传说。正如那首歌里所写的一样,在羊族人的传说中,这个民族是居住在一棵大树里。南柯岭就是那棵大树,它遍身长满各种果实,涌出它的汁液,这些就成了羊族人千万年来赖以生存的食物;这正是大树赐予他们的。这棵树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再过三千年,果子才会成熟;那个果子里孕育着一只衔着种子的飞鸟。山顶上的那颗巨大的岩石,就是南柯岭结出的果子。

但是,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从那果子里找到杨逮逮留下的那壶酒——总不至于将那块岩石砸开。我说,杨逮逮不会考虑不到这个问题,他肯定留下了解决办法。我叫苏明在羊皮卷里找找看。苏明看了许久,又交给歌姗。歌姗看过之后,说:我知道怎么找了。

苏明说:那就带我们去啊。

歌姗说:你们离我远点。

我们往后走了几步,她又说:再往后退。

等我们俩一直沿着螺旋通道走到高处,她才说:好了。

这时我们从高处俯视着歌姗。歌姗站在绿色的光芒间,模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精灵。她仰起脸,看着我们,沉默许久,然后喊道:明阿果,绿阿果,如果可以,我会让鸟儿不断叫出歌姗这两个字。歌姗歌姗。就是这样。如果你们听到这声音,就知道那是我了。

我们还在琢磨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纵身跳进那绿火里。

我记起在棚屋那边的时候,歌姗似乎曾对我说过,她倒是很希望在歌会上被选中。看来,她的确是很想到南方去。

我们还来不及下去,歌姗已经消失在那绿火间。整个过程快得令人诧异。纵使真正的火焰,要将一个人完全烧掉也没那么容易。而歌姗跳进绿火里没多久,我们就已看不到她的身影。从整个情形看来,她并不痛苦。况且对她来说,去往南方也许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她消失在绿火中不久,那火焰开始回缩。正如在泉眼里丢进石头以后,泉水开始倒流。我们赶到那池子边时,绿火已经彻底熄灭。同时我们感觉呼吸困难。这时我才意识到,这里是地底下,空间封闭,我们一直都没想过究竟是什么东西提供了空气让我们呼吸。在这一阵令人无法忍受的窒息中,我和苏明都昏厥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黑暗中我感觉从高处轻飘飘落下一样什么东西,仿佛一枚气球,缓缓降落在那池子里。

醒来时池子里的绿火已经恢复原状。苏明仍然昏迷不醒。我站起身向四周望望,然后我推醒苏明。他一睁开眼睛就往池子里看,指望着能看到歌姗。然而我们都没能如愿,哪怕只是她的一片衣角、一根头发。幸运的是我们都看到了漂浮在火焰上方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是个葫芦,或者说是酒壶。它轻飘飘地浮在绿色火焰上,并且随着火焰的跳动上下浮动。即使它是个空酒壶,也不可能就那么漂浮在那儿。这一幕如此奇异,仿佛神迹一样令人无法理解。苏明借着火光再次翻看羊皮卷,然后悲伤地说:原来这一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进入绿火里的只有一个人而不是两个,绿火会倒吸,然后藏在花苞底下的酒壶会被倒吸下来。我没有看懂,歌姗却看懂了。

他面对绿火流下泪来。我说:不用为她悲伤,她在南方。她很好。

然后我又说:那酒壶是歌姗为你找出来的。你最好想办法把它拿下来。不然,岂不是辜负了歌姗。

我们找来一根长棍子,将那漂浮在火焰上的酒壶拨弄下来。借着火光,我们可以看到酒壶上刻着一只呆呆羊的形象。酒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显然里面装着东西。这令人费解;这么沉重的酒壶是怎样漂浮在火焰上方的呢。

酒壶的另一面刻着几个字。而且,居然是汉字。真正的手刻汉字,横平竖直,从右到左,竖着写了三行:

苏明:

这酒是你的

杨逮逮

我说:这一来你可以彻底相信他了。

他说:不错。

我说:喝了它吧。

苏明费了不少工夫才打开酒壶的盖子,然后将壶口凑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将那壶东西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他扔掉酒壶,哈哈大笑起来。

结束了。他说。结束了。

他说,我们上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螺旋通道。

就在这时候,我们都听到四壁发出的声音:

苏明。

我们停下脚步。没有别人在这里。声音从墙壁上发出,仿佛有不知名的灵魂在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经过处理的录音,总之不像是活人的声音。

那声音一共说了三次:苏明。苏明。苏明。

苏明诧异道:杨逮逮,是你吗?

那声音没有理会他,继续说:我看到了所有的事。苏明,你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看到了。

我向四周环顾,知道杨逮逮的灵魂就在附近——但是,也许,这声音来自遥远的古代,它一直贮存在那发光的墙壁上,直到壶里的酒被苏明喝光才激发出来。

苏明说:杨逮逮,是不是你?

那声音说:苏明,你对孟黎做了什么,你说出来。

苏明的神色变得慌张起来。而我的注意力也因为这句话,全部集中在苏明身上。

苏明说:没做什么。

那声音依然没理会他,说:我全都看到了。我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你用石头砸裂了他的头骨,然后把他埋在林子里了。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苏明一下子坐在地上。

那声音继续说:你骗了他,你告诉他说献祭时要用火焰将他活活烧死,你用这样的谎话使他因为恐惧而逃走。然后你跟着他到了林子里,悄悄杀了他。

苏明的喘息声变得沉重而急促,我可以看出,他已经濒临崩溃。那声音不依不饶,继续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告诉我。虽然我听不到,但你必须说出来。

苏明终于崩溃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因为他被选中,要和安姿安一起往南方去。他说。他的声音中裹着泪水和鼻涕。他继续说:我无法忍受安姿安同这样一个人一起到南方去。

那声音只是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他。说出来。

苏明接着说:我骗他是因为,我想知道他够不够资格爱安姿安。如果他真的爱安姿安,他就不会逃走。可是他居然可耻地逃走了。既然这样,为什么在歌会之后,他要把安姿安带到树林里去。你知道他跟我怎么说么。他说,调教这个小姑娘实在有点费事。你能告诉我,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是个人吗。

然而那声音仍然不理会他,只是说,为什么你要杀死他,说出来。

苏明突然止住哭泣,露出认真而严肃的神情,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爱安姿安已经有六年,连今年算起,已经有七年。只因为我爱安姿安。

我站在螺旋通道上凝视着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他似乎已经心平气和。那声音在重复了许多次为什么之后,说:杀人是要偿命的。凶手是必须死的。你喝下的那酒,其实并不是酒。你的灵魂会永远熄灭,即使你跳进火池也无济于事。这是我和安姿安的复仇。为了这次复仇,那壶酒已经在山顶等了无数年。一切终于了结了。

苏明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有浓烟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和嘴巴里冒出。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躯体由内而外燃烧起来,整个人裹在赤红的火焰里。他的惨叫声被螺旋通道反射了无数次,在这个纵深千尺的空间里回旋不止。他挣扎着跳进那冒着绿火的池子里,似乎指望着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也许还指望着自己的灵魂不灭;但是,在他跳进火池的一瞬间,池子里的绿火忽然迅速生长起来,仿佛爆炸一般;那绿火将我托起,如同浪潮一般把我送向高处。在我上升的过程里,四壁开始颤抖不已,我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我知道。

南柯岭是一棵大树。它的经脉就是这里的水脉,那些泉眼就是这棵大树的穴位;它凭着这水供养羊族人千万年,直到现代人进入这里。人们在它周身凿孔取水,以此卖钱;砍伐它周身的树木,留出空地来开垦耕种。如此仅仅几十年,就已经令它奄奄一息。它的经脉紊乱,导致它周身的泉眼变得不再正常,泉水和果实中产生了毒素,此外还有大片大片的山林枯死。到了这个地步,纵使羊族人再怎么献祭,再怎么歌唱,也无济于事了;他们无法得到这棵大树的原谅,因为这棵大树已经快要死了。

而那突然生长的绿火,恐怕就是最后的警告了。

我被绿火送上山顶,这个时候,山顶的那枚巨石已经摇摇欲坠。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震荡中,巨石裂开了;在那堆碎石块里,我见到了青翎鸟。尽管它的羽毛和嘴已经褪去了颜色,尽管它头上的翎毛早已凋落,但它没有脚,所以我认得出它。它的嘴里衔着一枚种子。那种子同它一样干瘪而了无生气。藏在巨石里的种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掉在我脚边。是那卷羊皮书。我捡起来打开看,一个字也不认识。我只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沿着原路返回村子里去。

整个村子都处于巨大的震荡中。人们惊慌失措。族长见到我,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把羊皮卷递给他,并对他说:羊皮卷已经给你找回来了。但是,这里再也不能住下去了。赶快带领你的族人搬家,离开这里,另找活路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族长站在那里发怔,当他想起还有些事情要问我时,从村子深处传来的一阵嘈杂声使他不得不跑去查看。我沿着小路走到山脚,回头望望。

部落隐藏在山林间,我连一座房子都看不见。

无数飞鸟从林间飞出来,它们同人一样惊慌失措。我注意地看着它们,并且仔细听它们的叫声。我想知道,这些鸟儿中间,是否有一种鸟的叫声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只要我听到那叫声,我就能辨别出来。歌姗歌姗。我绝对可以辨别出来。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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