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炊烟
2016-05-04张平
张平
高处的炊烟
炊烟是舞蹈家,它扭动腰身,变幻姿势,在风里柔情万种。
我的小学母校高于村庄 ,随意坐在操场一角,就可以望见乡村屋顶升起的缕缕炊烟,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哪一缕是我家屋顶升起的。
村庄的炊烟是不息的,在阳光下,我可以看到几缕的炊烟飘拂,我想象得到埋在灶膛的阿婶在往灶里添柴,她在煮猪食吧?放学了,农家屋顶的炊烟在东窜西窜,像我们这些碰撞的孩子,在赶路,朝着自己的瓦屋奔去。而扑鼻的烟缕有米饭的香味,我浮现母亲系着围裙在灶台忙活的情景。
我在辨认一条炊烟之路,炊烟其实消逝十几年了。
我在小城,看到几处浓烟滚滚的烟囱,高耸,直立,那不是炊烟,那也不是柔情万种的舞蹈家,那浓烟藐视一切,铁面无情,它飘至鼻孔是呛人的,没有谷粒的馨香。于是,循着浓烟,我更想念村庄。
我不知道多少次在美术纸上描画炊烟,瓦屋,李树,电线杆上停落的麻雀,摇曳多姿的炊烟——对,多姿的炊烟!我看到上交美术作业的童伴,也经常描画炊烟——那个黑糊糊的孩子是作者自己吧?我辨清了我的小个子的样子,坐在学校操场一侧,展开美术纸,村庄的画面铺展,炊烟舒展。
“只有炊烟带我们离开家乡。”我想此言是已,在村庄 ,我曾渴望飞鸟带我到远方都市,可是你想也没用,飞鸟的翅膀太轻了,它自己的旅途够漫长的吧?我曾渴望溪流带我到大海,我折叠的纸船一次一次被浪花淹没,何况一条溪流环绕小镇就要几十公里呢,什么时候能走出小镇啊?只有炊烟接近天空的幻想,接近我们渴望的心灵。
我指着那一缕炊烟,跟踪那一缕炊烟,跑啊,跑啊……天空忽然有了一条跑道,而太阳的照耀,炊烟与跑道都有了迷幻的色彩。
黄昏是诞生诗人的产房,我站在学校的操场,有过无比孤独的巨大的影子,炊烟被暮色逐渐笼罩,炊烟也渐渐散去,我仿佛要酝酿一万首诗歌。
炊烟也有黑夜,炊烟的黑暗比我的梦漫长。
每年大年除夕,炊烟也守岁,我在灶里添枣木,看到火星迸溅,我可以看到屋顶的炊烟 在辞旧迎新。一年里的炊烟 ,有多少兄弟遗失在远方,一缕一缕的炊烟就是亲人心愿的聚集。我想亲人在天空也会循着炊烟的跑道奔跑。
我在寻找炊烟,我有时抖开一张美术纸,却怎么也找不着当初酝酿的激情。瓦屋,李树,电线杆停落的麻雀……都模糊了,炊烟也呆滞了,少了摇曳多姿的韵味。我到村庄,也少了一面高处的坡地,小学母校早已被树木覆盖,我想在枫树林的小路总可以再辨清一条炊烟的跑道吧?在那儿,我看到乡亲的屋顶也是迟钝,僵硬的。
钢筋水泥的房屋在耸立,真像是缺少血色的线条。而炊烟呢,很多人家都用液化灶了,他们的墙角也少了高高堆起的木柴。
少了,都少了。春天望我的山河,村庄只有淅沥的雨声,我看到戴斗笠的乡亲,只有努力在印迹里挖掘——“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呢?我不由自主地吟诵起这首诗来。
我的时光衰老了吗?
春天的河流
在冬季,倾听河水的汩汩声是那样真切,从村庄旁曲折流淌的小河其实不是向远方,而是径直朝向远方的我。又有多少时间没亲近河流了啊,一个人离村庄愈远,一条河流在心灵折腾的动作就越有力。
我就在记忆里选择岸边的大石头,那上面就坐着我啊。有时一个人使旷野显得更加空阔,然而,一个人并不孤单,我吹响叶笛,悠扬的音符早已激荡。我用衰老去审视年少的我,那时光多么惬意啊!我不明白身体里有一种怎样的煎熬。我独自向流水,也不是去感叹流逝的时光,时光被我拽得紧紧的呢!
时光又怎么会丢失呢,河流是我的,我坐在河岸,起身在岸边行走,我拾起小石子,投掷向远方,或者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也可以是一只驻足的小鸟,我不是有心去捣乱它的思维,我向它打招呼,也是邀请它与我一起去思维天地的安静 ,河岸伙伴多的日子,我们就在相互追逐,草是踩不伤的,配合着我们的演技。
我会在潜伏的草丛找到如意的新娘,她笑了,露出豁牙的嘴巴,这不正是一个人年老的新娘?唉,有时候,将衰老的身体,再次去漫步久远的河岸,你会发现河岸不再是空阔的,一个人的衰老时光也承受不了,你找不到栖息的大石头,目光迟钝了,能望见的又有什么呢?
袅袅的炊烟你也望不见,这村庄最简洁的线条,这岁月最缠绵的线条,也是最灿烂的线条,望不见了,即使在冬天,我听见真切的东西,也只有敏感的耳朵的一部分,眼睛里的只有沙粒。
这沙粒是隐隐的眼泪聚成的,我在炎凉里去寻觅春天的河流,我丢失河流很久了,我曾借返回村庄之际,长时间地驻足村庄的河流,我发现河流不仅仅是消瘦了,河流已根本不是昨天的身体了。我俯身把手埋在水底,水分子不再温暖地渗透,它们只是苍茫的水了。
我多想折叠的纸船再一次从春天的河流出发,背着小书包走过独木桥,我多么小心地走过独木桥啊,我愿意时光在喧响的流水停顿,水里有我的清澈的影儿呢!
没有人靠近你,春天与河流是怎么远离的,它们是你的两个小兄弟,长大了,各自拥有了一片海,而我的海呢?我有许多疑问都想去追问母亲,母亲领着我们在旷野呼吸与奔跑的方向呢,她告诉我幸福在远方,我在欲望的行囊到底盛下了什么呢?
母亲却在远方消逝了,这头领跑的羊什么时候从我的视线隐身的?我太需要追问了,当有一天,如夸父渴死在途中,我完成了怎样的人生答案?
内以的河流里隐秘着最深的春天,理想与现实在冲突,我常常在纸上突围,有时竖起一个强大的自我,有时脆弱如揉皱的纸团。
等火车的人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小站等火车的人。
岁月当然还可以再往前延伸,不过那太遥远了,一个小站的炊烟愈加模糊以至飘散在尘世的深处,就像我努力回忆,二十多年,多少沙粒与时光组合?
“呜呜呜……”你知道是什么声音,火车进站了,履带的喘息越来越近了;“呜呜呜……”火车远了,滚滚浓烟还留下几缕慢悠悠地叙述。旅客呢?对!你看那个拎着公文包的人,大概是乡镇干部吧?他到外地出差,嗯,他疲劳了,正靠在长椅打盹呢;你看那个拎着蛇皮袋的,面红耳赤,一个人席地而坐,候车室好像他的茶室,他仰脖独自饮着劣质啤酒,有时他盯着高处,他在着迷,还是生怕火车逃走?那几个小孩在跳圈圈,就要出远门了,高兴呢……
火车还未驶来,有人心已走远,我们几个读书郎,兴奋地交谈,预谋怎么迅速挤上火车,怎样去找座位,仿佛我们安定地坐在椅子上了,聊天嗑瓜子。而设想总是不尽如人意,我的同桌回忆上次乘火车,站立几个小时,腿都酸软了,还没有找到座位,直到抵达目的地。
火车还未驶来,我们也给火车提速,慢车真是慢车,像极了甲壳虫。我忆起酷暑难耐,坐在车厢里,每一个人都是被烧烤的鱼。“多加一把煤吧”、“火车司机在打瞌睡吧,太慢了,太慢了”、“真他妈的,什么破车”……
我们渴望着火车,又诅咒着火车,一场原罪都归于火车似的。
一个等火车的人要受着这么多的罪,何止这些呢?我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离火车站虽说只有二十多华里,然而,为了赶上火车,要早早出门,因为停靠小站的只有一个班次火车,晚点了,只有等待第二日。而且,从家里出门客车也是一日一趟,早早就从小镇出发了,时间链接不上,我们有时步行,有时搭人家的手扶拖拉机,够呛了吧?这还不算,到火车站还要在码头候船,艄公在对岸等人,或者就餐去了,我们只好蹲伏码头,听水声流过的孤独与无奈。要是遇上大雨大风,心急如焚的我们只有骂老天爷这么不长眼了。
一个等火车的人难道不是追赶时光的人啊?手扶拖拉机太迟钝了,艄公年老力衰,火车蛇一样,而这一切却不算什么,一个等火车人的苦有更深的。
我在站台遇到一个伐木工人,他在车站等了一天一夜了,为什么呢?他从工区背着行囊下山,也算不准途中的时间啊。看到他嚼着饼干的样子,我也不知啥滋味,为了节省,起居就在候车室了。更有人因为春运买不到火车票,困在长椅,我可以想象一个等火车的人的艰难。
现在,这些火车小站已成为历史了,动车、高速、高铁……这些速度比子弹还快。我曾不止一次在从前的站台溜达,只有疾驰而过的火车带来一丝震颤,更多的时间里,那里是苍凉。一个小站也只有一两名守护的工作人员了,以前,多么豪迈地挥动小旗的车站工作人员退休了吧,而这等小站也无需挥动小旗了,信号灯只是在记忆中扑闪了。
而我又怎会淡忘岁月深处的这一抹亮光?
爆米花匠
“爆米花啰,爆米花啰……”
巷子传来的声音,我起初惊疑,多长时间没听见这样的呼喊了,仿佛憋屈了一个世纪,从嘶哑的喉咙里发生。这是我的感觉,因为那声音走街串巷了多少个世纪风雨,喉咙能不哑吗?喉咙哑了,于是,那个担着爆米花工具的匠人也消逝了。
“爆米花啰,爆米花啰……”巷子是城市里的,因此,我更加疑问,这与城市的格调多么不相符啊,城市有多少家肯德基店,这叫声会迷惑城里的小孩?我替爆米花匠担心,这复活的手艺,村庄也不知消逝了多少年呢,这复活的工作应该从乡间开始啊!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个黄昏,我从超市旁一条巷子路过,我听到“嘭”的一声,我听到了有小孩“哇噻”的喊叫。我循着声音走过去,爆米花匠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的,就是这做活的工具,老式的火炉,葫芦形的压力锅,麻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十一世纪 ,城市里竟然还有这种爆米花的匠人,他不是在梦境恢复我的记忆吧?
“嘭”的一声,我在喊叫,小伙伴也是。
那时我母亲用竹罐盛些米,叫我爆米花去,我奔跑到村庄的木亭,那儿聚集的不仅仅有小孩,几位阿婆也在等候。
我喜欢模仿“嘭”的声音,从胸口发出,爆米花匠人说,快了,快了,“小屁孩”急什么呢。不急?谁能不急呢?肚子在打转了呢!有时爆米花的匠人打开葫芦瓶的一刻,我也似一朵云飞扬到天空去了。
要是能抚摸一下那摇柄,该多好啊,我这样的欲望愈深,我梦境里就成了爆米花的匠人了。是的,我的愿望是成为爆米花的匠人,我坐在木凳对母亲这样说。
“你以为爆米花的活儿容易吗,你看他走街串巷,担着那些工具都够受了。”母亲好几次这样浇灭我的火星,于是,我关注起爆米花匠的行李箱来了。
爆米花匠是哪儿来的呢?我的村子没有爆米花的人啊,方圆几十里的小镇也没听诞生了过爆米花匠,我这样想,他就是从天空降下的。
他怎么不是从天空降下的呢?母亲虽然说做爆米花的活儿的辛苦,但我根本不相信,我想那“嘭”的一声,就像爆竹开放,爆米花匠能不兴奋?他的活儿是轻松的。
“嘭”的声音沉寂了,暮色也浓了。
我们几个小孩围着爆米花匠,看到他手脚都是黑糊糊的印迹,一阵心酸也涌上来,是辛苦了呢,这不,他正用钢精锅在炉上煨饭。我凝视着爆米花匠的晚餐,他从木箱里拿出碗勺,好像都是单一的,一双筷子,一个瓷碗,一把木勺,我看到他嚼白饭的样子忧郁的眼神。
我原本以为,一个人一日三餐享用爆米花撑饱肚子多爽啊,然而,我在暮色中看到一个人单一生活的困惑。
“叔叔,晚上你住哪儿呢?”这样疑问的孩子不止我一个。
“嗯,就这亭子里啊。”爆米花匠顺口说的吧,我上床前,母亲用温暖的手掌洗净我的脚心时,我母亲说,爆米花的叔叔是住在亭子里呢,我还是不信。
母亲说,他能住哪呢?我在梦里于是也毛骨悚然,有狼会叼走他的身体呢,我再进一步替他担心,他住哪儿。
是啊,我原先以为可以抓一把爆米花填肚子多好,我原先以为爆米花匠木箱里藏着丰盛的菜肴。
那个暮色里,我逃离爆米花匠不知多少次。我当爆米花匠的愿望也渐渐消退。黑糊糊的双手不是秀才呢!我的理想是将来做一名秀才啊,母亲也这么说,做秀才的可以喝香吃辣的。
“嘭”,一缕白烟升起,这缕白烟是模糊,也是清晰的,它是岁月的烟缕。它遮蔽不住一个风餐露宿的爆米花匠的辛劳。
箩 筐
我是爱箩筐 ,一个人对箩筐没有注入深爱,就会对村庄遗忘得迅速。
我生活在苟且偷生的小城,我在富丽堂皇的商店,宽敞平坦的大街溜达,也没有人提及过它。我想我的爱是肤浅了,在我差不多遗忘箩筐的时候,就在一个早晨,我看到一辆摩托车从我身旁风驰电掣一般越过,然而,我的眼睛瞄准放在后座的一对箩筐 ,多像一对晃出的乳房。
对,是晃动的乳房!我忽然有些惊讶,在小城还能目睹到它,我清晰地看到箩筐的一个侧面写着×××记,多么遥远的记忆啊,这辆摩托车似乎将我载向了乡愁。村庄的箩筐都是有记号的,某户乡亲的箩筐会写×××标记,另一个侧面则写上某年某月置。
篾匠在村里的俱乐部做了好多天活儿了,他帮我家编织箩筐时,父亲是很慎重的,有时亲自递上茶水,有时叫我将点心端到俱乐部。在村庄,外地的篾匠是受敬重的,他们徒儿,或是妻儿一家睡在俱乐部破旧的一间木屋,但他们的伙食是温暖的,东一家西一家乡亲派上活儿,篾匠必定是席上的宾客。
编织箩筐是漫长的,选竹料,破竹条,刨光,哪一环节能马虎呢?十指在忙碌,哪一个指头又有闲功夫?箩筐编织好,散发着竹林的清香味儿,父亲谨慎地备好笔墨,我试着运笔在筐子上留字,父亲一脸愠色,吓得我赶紧收手。
父亲在箩筐的侧面写上了他的大名,我想父亲鼎鼎大名只有在箩筐上有一个盛大的地盘,村庄里的乡亲也是,你见过生产队里分红签名,或者写通知时,一个人的名字有那么大个吗?
考卷上的名字也是小如蚂蚁,我父亲母亲结婚本本上的名字也小如蚂蚁,我在小城混得个人模狗样,哪儿的名字又有能赛过父亲在箩筐上的签名?父亲、乡亲在箩筐上签下大名,一个家就踏实了,当然,他们日里夜里,风餐露宿的耕作才有了可靠的依托。
对,箩筐是晃动的乳房,你看,那担着谷子在埂道上摇晃的筐子,那不正是丰满、韵味十足的象征?而只有箩筐在岁月中反复颠簸,才是一个家庭的颠簸,一个户主的颠簸。在箩筐上能够署上自己大名的,他就是沉重的一部分。
我看到被掏空的箩筐,当它什么也没有盛入,一个日子的空虚会弥漫山村,冬季的风雪漫长,那个在筐子上署上大名的人,也在燃起的篝火中叹息与向往。沙土路坑坑洼洼,父亲 ,乡亲,他们担着箩筐趔趄地走向集镇,走向更远的方向,我知道一个箩筐的惦念,就似欲望没有填满的日子。
但是箩筐的欲望是坦然的,平淡的,实在的,不像我在小城虚幻的生活,口袋里可能盛下了很多,可是精神却没有充实的一刻。灯红酒绿的地方,他们摇头晃脑,就是因为心灵的果实与沙粒没有一条筐子可以容纳。
我追求的东西得到的也很多,丢失的更多。这么多年,没有盛我生命愿望的箩筐,心灵不踏实了,记忆也远离了淳朴,我丢失了的,需要我担着箩筐去寻找。
我寻找得回来吗?
我又想起到生产队分地瓜的情景,一个家庭若是可以担着一箩筐地瓜摇摇晃晃走向瓦屋,一个冬天就充实了,一个家庭的底气就十足了。嗯,箩筐就是一个家庭的重心,就是秤砣。
难道不是这样吗?打谷机震响天空,震响大地时,我可以目睹田野多少担着箩筐,喜笑颜开的面庞?我跟着父亲学担着箩筐,扁担压疼肩膀,而我依然咬牙,箩筐不也默默地担当着吗?
我知道这即是收获的疼痛啊,有如临盆。
后院蓝图
后院还有什么呢?没有了,推土机不过使用了一个多小时 ,就把猪圈,茅厕,一小片菜地,枣树,枇杷树……夷为平地。
推土机的手臂太长了,牙齿太锋利了,可以把过去的一切夷为平地,这就是现代“雕刀”的锋利与疯狂,顷刻之间,世界就会被改变。我想起后院的一堆碎石料,是的,瓦屋拆除,搭建新房,久而久之,一堆碎石料形成了,要移除它成了棘手的事,当初也没有预留一条小型拖拉机行走的路。还有,后院地势高了一些,新房与后院容易积水,大概就是这些原因,我和弟弟规划着将后院的土地平整。
机会来了,唐叔家的瓦屋也拆除了,他也在搭建新房。唐叔是邻居,他的瓦屋拆掉,地基开阔,大型推土机也可以畅通无阻地从那块地基通向后院。后院就是这样在我们的规划中夷为平地的。
后院是宽阔了,平整了。我偶尔回乡,却觉得后院没有一处可以惬意地站立的位置,为什么呢?因为一切陌生了啊。夏天来临了,枣树该结小果了,推土机把枣树推掉了,我也就闻不到诱人的青枣香了。是的,也没有成群的蜜蜂在枝叶间乱舞了,平整的后院,一半面积铺成了水泥,我仰望天空,总觉得天空也是一副坚硬的表情。我一直想着后院的土地平整后,作长久的谋划,不想,母亲心急,弟弟也是。
他们和几位亲戚不知怎么商议,后院平整不久,一大半面积就筑了水泥操场。这之前,我还将一些花种 ,树苗带到了乡下,叫母亲种植,弟弟反驳,那有什么好种的,母亲也说,村庄到处是花花草草,他们的意见是,后院就是铺水泥,这样干净、平坦。大概村庄太多弯弯曲曲的田埂山路,太多泥泞,于是,他们日夜渴望平坦。我很少到村庄,我回到村庄 ,平整的后院又变化了。母亲花了不少钱,在铺的水泥位置搭了钢棚。母亲说,那样方便了——堆木柴呀,凉衣呀,歇响呀,都不怕风吹日晒了。
可是后院呢,真真切切地陌生了。
我还想起小木屋,猪圈,牛栏,横梁上有不少野蜂筑巢,我的孩子暑假到村庄,就和伙伴合谋去捣鼓它们,为的是吸取蜂蜜,野蜂飞舞,那场面不亚于一百辆战斗机出动,而孩子学会了隐身方法,在原地不动。现在,小木屋消逝了,野蜂也不知到哪儿栖身了。村庄原本就属于柔软的,土地一旦坚硬,村庄的表情也会与人疏远。
后院的矮墙也没有了,那片矮墙曾经代替了篱笆,一小片菜地也是我遐思的园地。记得父亲在邻村承包茶厂时,一家人住宿也在那儿,瓦屋的木门成天上锁。而我放假时喜欢一个人打开铜锁,在后院阅读,偶尔也酝酿小诗。我感觉身子在后院的菜园容易安顿,一个世界的浮躁都可以在那儿沉寂。
后院的土地是肥沃的,我眼前还浮现那堆碎石料,半年光景,爬了南瓜的蔓条,青愣愣的南瓜到处结着,母亲也没有撒落籽粒啊!再说筑新房时,碎石料是杂乱的,坚硬的,好像也没有种子的过道啊。没有想到吧?也许是飞鸟衔来的种子,也许后院的哪一角落都是种子的抽屉,只要季节一到,该什么发芽,什么就发芽了,该什么绽放,什么就绽放了。
我是个恋旧的人,如今,我站在后院 ,从山坡那边荡过来的风似乎也陌生了。我心里一直后悔把后院推平,瓦屋不见, 虽然一座新房亮堂,然而,我的心灵空落落很久了。后院的一场也改变了,我怎样才能挽留驶过的风呢?
这不是从前的后院了 ,我在记忆中搜索,恢复它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我不能规划我的园子了吗?我们到乡间,不是喜欢看低矮的云朵,欢畅的流水,跃动枝头的鸟儿吗?如果坚硬占据了时光,距离这些柔软当然越来越远了,我的园子应该不是这样的,我在心里嘀咕。
值得欣慰的是后院平整过的一块土地,母亲整理种了地瓜,瓜藤又四处延伸,而这不正是我想要的?
我不能让后院离去的日子太远,我会在我写诗使用的稿纸上描绘后院的蓝图。孩子挥舞竹竿,在追逐,在嬉戏,头顶蜻蜓在盘旋,几株桃树争春风……村庄原本是这样的啊!
修羊圈的父亲
我一直觉得父亲在修羊圈时,一定将身体深处的秘密与之倾诉,这一幕,经常浮现眼前。
黄昏渐暗,他还使劲地拉动锯子,他锯木块能有多大用处呢?不就是门板松了点吗,拿铁锤将钉子凿进,不就完事了?父亲摸黑,仿佛光线退步越快,锯子的声音越是沉闷的,对!这沉闷里有他的一部分。过了晚饭的时间,我喊父亲,他也不理睬,他正把锯下的木块摁在门板松劲的地方。
我听到了锤子用力过猛的音响,他在抓住黄昏的尾巴。我想起一个晌午,买完父亲茶叶的商人走了,父亲一脸阴沉,我询问母亲茶叶的价格,每当父亲这种神情,我可以猜得八九不离十,父亲需要资金周转,最近的新茶只好以低廉的价格出售。
这样的神情,我也不知窥见了多少次,父亲的白发就是这样抽出来的吧?不像山野的那些恣意的茶树,抽出新叶的颤动,是迎来又一春天。父亲不爱交流,独爱将锄头洗干净搁在墙角时,倒上一小碗米酒——与酒对话,他的裤管还没有褪下,脚踝还沾着泥。
父亲承包茶厂多年,一百多亩茶园,几十亩地,在外人看来像个地主,不过,作为子女的我们,却没有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塞满抽屉。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说起过,种茶的不如贩茶的,贩茶叶的不如开茶叶店的。这话对我感触最深。
我走过去示意帮忙,父亲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锤子高过头顶,那枚木块似乎坚硬无比。我真想说,父亲你将锤子落在我的肉体吧,我能这样化解父亲的不惑吗?
当然不能。父亲总算直起了身子,叫我先去就餐,他说还要修修瓦檐,将漏雨的瓦缝弥补,我站着不动,也像黄昏深处一株静默的小树。
父亲喜欢拿着铁锤钉子到羊屋,迎接羊群的归来,父亲与羊群会合是秘密的又一处站台。
父亲的脚印似乎也带向哪儿了。父亲背着双手站在茶园一处眺望,羊群是他的孩子吗?我看见父亲这样眺望不知多少次了,我听到劳作的工人笑话父亲,说他的魂被什么勾去了。坡地没有美人,父亲的脑海中也不会出美人画面。他搔首弄青丝,当然与茶园有关。
他放牧的羊群,是他记忆的一部分,我和母亲都规劝过父亲不要养羊,那样太劳累了。父亲一个理理就将我们的想法驳回,羊尿羊屎可以肥沃茶树呢!说得是有道理,但那些四散的羊群又能保证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活动?
我和父亲都曾漫山遍野寻找丢失羊群的足迹,跑几十里地把越过坡岭的羊儿揪回家。
羊儿只有在“屋子”里才是听话的孩子,父亲嘴里叼着纸烟去数归来的羊,他喜欢独自聆听咩咩咩的叫唤声。
而我眼前经常浮现“屋子”下的父亲和锯子,我以为父亲修理的还有自己的身体,在那昏暗的光线,一个季节从岁月中滑过,他没能把握好生活,有时借凿入的钉子实现一次期待的颤动。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