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河记
2016-05-04赵柏田
赵柏田
那日我是在温州,宿雨后的空气润泽而清新。我坐在酒店餐厅,看着喜欢的朋友从楼上下来,一起吃了早餐,喝过红茶,然后向着塘河而去。
塘河之行是十一月初在杭州西湖就约下的。那一夜的西湖,下点小雨,灯影里有黛青色的山影,恍恍惚自己就是四百年前的湖山主人,只觉山是我的,湖是我的,那身边巧笑着的女子,也是我的。总盼着月底的塘河快快成行,惹得小远兄笑我,南风一夜渡塘河。其实在我,顶想看的倒不是河,而是看看河之人。我早知道,这次的行旅,台湾的郑愁予先生,那个写出“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的诗人要来,多时不见的柯平、庞培、黑陶要来,还有江西、兰州、山东的兄弟要来。他们到得浙江,其实我也算得半个主人的。
似乎西湖的夜风还吹在耳侧,那一切来得如此周致,竟好像是,景已暗换,而心情还是那一夜的心情。
晨光中,船泊在小南门码头,解缆未行。一夜朔风,风日正好。一入舱内,就被桌上一盆水果惊着了。葡萄、橘子、香蕉,也就寻常果品,当船身侧转,向南行去,沿着水面衍射而来的一缕光线穿过船舷,正好投在了那一盆美果上。金黄的橘,紫红的葡萄,都还带着乡野的露水气,然则日光之下,如此静穆灿烂,看去也都是人世间的好。
《山海经·海内南经》上说,瓯居海上,想上古时,这里是极南极偏之地。最晚不过南朝宋之前,今温州城区、瑞安、平阳一线以东,即是茫茫海域了。温州的原住民,有说春秋时从越地徙来,也有说是良渚文化的一支,从上源好川,随流而至。我竟暗喜前者,因越地一说,至少与我住的宁波有点干系。温州一城,全赖三条主河化育,自北而南,瓯江、飞云江、鳌江,塘河襟连前两条水系,实是当时生民开垦的运河。说是开垦也不甚恰,它实际上是阻止海水入侵的一道塘堤,故与海岸线平行,略呈南北向。堤内注水,可行船,可灌溉,可阻海侵,可见人生天地,智慧非天生就有,都是环境造成。想与人说,一船笑语哗哗,半句跌入河间。
就连宋时博学多知的学者陈傅良,都说南塘“不知起何时”,可知这河,来历甚久。此地有百里坊,典出唐温州刺史张又新《百里芳》一诗,说的是南朝永嘉太守王羲之,夏日驰五马出行,往看荷花,时南门街衢两侧为河,奔驰百里,一路皆清芰香气。张诗甚好,录于此,也可见当时政治清明,实合周公之礼:
时清游骑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开。民喜出行迎五马,全家知是使君来。
河一路逶迤,往西偏南,经得胜桥、吴桥、三板桥,南塘,丽田,梧田,至白象。若再行二十余公里,出茶山、仙岩、丽岙、塘下,便到瑞安东门了。瑞安,是那晚西湖同游的小远兄的老家,清末一代经师孙诒让的玉海楼就在此城,心里崇敬,反而惴惴,不敢轻易言往。但我知道,终有一日是会去的。
河水汤汤,映着朝云,并着尚带水汽的阳光。日影投于水,如一瓣湿润的唇。哪是瞿溪的水,哪又是雄溪和郭溪的水,一时委实难辨清。沿途有桥,有河埠,有喧腾的老街,皆初冬南方景致,平和里沾着喜气。有人于河干桥墩讲朝廷,亦是油米酱醋起头,尽皆人间底色。船近白象,有人遥指远处山影,说是吹台山。时日光下射,水汽上蒸,山影葱茏一如水墨。周灵王太子王子晋吹箫飞升的游仙故事,我是早晓得的,亦知乐清灵峰之上有箫台,犹如刘阮在天台,都是登仙的古迹,只是一直不知吹台山在何,不意竟在塘河上无意见之。
绵软如织锦的水光里,也是有着兵气的。这兵戈之声,不是来自北宋,啸聚处州的方腊那一众寇,而是汉时,此地的东瓯国与今福建一带的闽越国。那时候的生民,大抵都还是剪发文身、错臂左衽的。司马迁《史记》里有“东瓯列传”,对这两小国的恩怨述之甚详。开篇说道,“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秦已并天下,皆废为君长,以其地为闽中郡”,秦亡后,东瓯的驺摇佐汉抗楚,汉兴后复位东海王,不意后来被拖入七国之乱那一潭子混水,后又与南边的闽越国连年纷争,两小国终被汉武帝灭国、内迁。故国陵阙,尽作汉家山水,于今野草桥边,都是旧时王孙了。
船的一侧,偶或有水榕树,成片是瓯柑林。墨绿的叶间,秋实缀枝,作金黄色小灯笼状,枝重委地,亦颇可爱。有农人背了一肩的果子到河边,脱至光膊,农人劬劳,竟似不畏西风,把果子又装满船去。
称之瓯柑,自是因这种果子产自瓯地。这几日总听得有人叫它大吉,想是大橘谐音。作为橘子的一种,它的个头自是偏大的。瓯地巫风盛,祭神作供果,叫声大吉,也是讨个口彩罢。此果古称黄柑,作为永嘉土产,每年九、十月间,岁例进贡,唐开元时,天子于上元夜会见亲近大臣、侍从,餐黄柑拜赐馈遗,号曰“传柑”,这般景象,也是久断了的古风。东坡有诗“三寸黄柑擘永嘉”, 把此果与“云泽米”、“雪坑茶”并致,都是君家上好之物。又有诗专述“传柑”,写此果滋味,冠绝人间草木,有“侍史传柑御座旁,人间草木尽无浆”句。也有说宋时叫海红柑的,想是藏之久而皮色转红,再加产地近海之故。
我于此果,原本无感,咬一口,甜中微作苦辛,清而不腻,味蕾上滚过一阵奇异的风,竟好似万水千山的跋涉,一下到此,都卸下了一般。船上还有橘子糕,也与我孩提时母亲给吃过的一般清凉无异。这瓯柑和橘子糕,就是我的玛德莱娜小点心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的,它藏在时间的皱褶里,总无觅处,就像人与人的遇合,总是不经意间方有邂逅。邂逅相遇,适我所愿,《诗经》里这句,说的是人与人浮世里的那一点情分,也是人与物的。
于是欣然去登塔,想着这浮屠总能见证些什么。塔是河干的白象塔,说是起自唐贞观年。其实登与不登,塔都在那里,七宝楼台,和着塔基下的人,都已定影在心的底版了,时日愈久,或可沉淀愈深。可堪登者,是因为它是新塔,吃得起重,且人人都上去了。老的唐塔——其实也不再是,是北宋咸平年间至明嘉靖、再至民国多次重修了的——拆除正好五十年了。
从中空的塔身盘旋而上,东是大罗山,西是凤凰山,其下塘河如练,论地势自是极好。我总疑惑,不知身处几层。设若一人独自登临,我怕是不会有这样的兴致。可见我名为好静,实爱的还是人间热闹场。终至七级,恐高者已抱壁颤抖,汗不敢出。意念里的白象慧光,杳无踪影,只在听人说起五十年前塔身里出土的北宋漆器、木雕、青瓷,佛像,印经、舍利子时,才有那么一闪。
我果然看见了这些千年前的物事。那已经是在河边的博物馆了。佛像,菩萨,天王,力士。印经,写经,残画。置于现代光学仪器下的舍利子。活字印刷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残页。还有密封玻璃柜子里的彩塑水月观音半跏坐像。那佛像穿越千年,虽色泽剥落,还是面相庄严,纹饰生动。我知晓北宋泥塑,泥胎表面须饰以高岭瓷土和桐油,风干后易于造型,且能保存至今不失妍媚。
物品中尚有一副瓯地女子的嫁妆,看式样和漆色是晚清或更晚近的。一床柜,约齐膝高,漆色未蚀,微转暗红,柜子正身刻数行小字:“美果小巧劝郎尝,庚申年秋月,铁樵涂”,其下是南方常见的樱桃、瓜果,叶子和昆虫,笔法朴拙,亦颇有趣。
铁樵者,可能是做柜子人家请的匠人吧。“美果小巧劝郎尝”,我读此语,大类女儿家娇嗔口吻。那是个什么样的南方女子呢,她把这句话让人镌刻在陪嫁的柜子上,这浮世里的小儿女情态,怎么着都让人动容。这郎君没准是个爱甜食的吃货呢,这么想着我就笑自己还是不解女儿家的心意,这美果,为什么就不能是愈藏愈甜的瓯柑,不能是那个待嫁的女孩儿自己呢。
忽然有些了悟,适才那如风一般在舌蕾上卷过的,原来是爱情的滋味。爱情有诸多形象,只是在这一日,在塘河,它被赋予了瓯柑的形象、色泽与香气。它可以涩如初恋,淡淡地苦辛着,也可以甜如蜜汁,如遇良宵良人。
想说与身边人听,空空的厅堂里已了无一人,急步折身,外面的月洞门里,众人都在合影了。
经帆游山,舍船上岸,步至仙岩,此地的梅雨潭是必看的,因为它曾惹动朱自清先生写下文学史上的名篇《绿》。朱先生借居温州一年,他那个搬到南戏博物馆隔壁的旧居我是去看过的,几乎没几样旧物,但这潭边的青石,他曾枯坐半日却是确凿的。从山涧里来的凉风,曾经吹着朱自清,也吹着我。那摩崖上石刻的宋朝的字,明朝的字,清朝的字,不知有多少眼睛扫视过的,我的目光依然为之停留。但我改变了主意,不想临着潭水去诵读朱先生的《绿》了。我嫌它忒软了些,色调也过于浓烈了些。想到未登翠微岭时,路边见仙岩寺门口,匾额上书“开天气象”,落款“晦翁”,知是朱熹手迹,宋人气象,周程朱陆,何等阔大!佩弦先生,人和文字,还是嫌单薄了些。
出寺门,隔着虎溪就是慧光塔。此塔和塘河上的白象塔,还有温州城里的净光塔,都是起自唐贞观年间。塔已修葺一新,但我还是独爱想象中冰霜剥蚀、风雨摧残的旧模样,就好像叶芝对着他的女神说,当你老了,青丝染霜,炉火边我只想着你旧日的容颜。身边人在说着虎溪的故事,虽不对着我说,但我想自己,就是出了林中来听你说法的猛虎哩!
是夜在乐清康天的酒吧,吃他自酿的果酒、米酒,酒气冉冉,丹田还暖。小棉唱在水一方,庞培唱献给他做过纺织女工的妈妈的歌,吉敏唱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就连年过八十的郑先生,也上台唱了一支新疆民歌。我默诵少年时背过的,“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把白日里梅雨潭边的心思了了,想着泽雅的天空,芦花飞白,满山皆是竹纸,我的心真如小小的寂寞的城了。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但我真的不是过客,我想做归人了。一时间心里似乎满溢着了,如同认出了山河故人的欣悦。
行程的最后一站是江心屿。从塘河到瓯江,由绮丽转向开阔,自然和人生的出口处,大抵仿佛。时日影西移,照着江心寺、领事馆大楼、东塔和西塔,此间人和物,都有了长长的影子。江干有一榕树,合抱樟树,在此已逾千年,时人以忠臣孝子的故事穿凿之,我伫立良久,却想,设若爱有形象,在此间,就是江心屿那一株合抱着的榕树和樟树了,原本不甚相干的两截生命,某日起就相依相偎着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