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钧尧小品文
2016-05-04吴钧尧
吴钧尧
串
“中”,中间点、中坚分子,人生的一半?有时候所谓的一半,不一定对折分,对我来说,事情就在南港高工,导师程崇海问同学,谁愿意提前入伍,减少毕业后、服役前的踯躅徨错?我举手了,满教室的手都像旗帜,青春飘摇。体检时间来了,举目望去,却没一个熟识的人。
我分发台中成功岭送训。“台中”,台湾中部、南北分界,正巧也是生命转折处。那年头,看电影仍播放国歌,片尾是蒋介石亲书的“毋忘在莒”。没有跨年,只有地下舞厅,服役仍被视为男子汉的必经路。
金门战地长大,自认熟悉军旅与操练,没料到“睡觉”就问题大。睡觉哪,它在梦与醒的中央,我经常一夜无梦,因为好梦都让别人得去了,十点熄灯,五、六十人大通铺,人人争先恐后入梦报到。齁齁,那个说我走了;吽吽,又有人说,我也走先;吼吼,我躺在床上,听梦的声音,此起彼落。
看多了操练,不代表可胜任无碍。一次,看见一米八的大个子,攀爬两公尺高的“矮墙”,竟蹬不过去。我跟同袍窃笑。等轮到自己上阵,警觉到多数人的实力,都在临场时,折心损力。约摸就是对折。“矮墙”活生生折了我,尤其戴钢盔、系S腰带,扛几斤重的步枪,矮墙正是高墙。好处是我经常面对它、冲撞它,要回夭折的一半。
母亲搭省亲专车看我,带来牛肉干、汽水等零食,下午,母亲依依不舍道再见,我目送母亲离开,才知道兵役对母子至少有两层意义,一是再次亲近母亲,二是再与母亲远离,亲与离,是悲伤、是痛,让我知道长大着,必也经常阵痛着。
很少看见日正当中,在台中受训也一样,顶头的光越强,映照的影子越短。四月天,浅浅雾气蒙半空,树林多仙风,屋宅增逸气,太阳很早就掩其烈烈火焰,成为一股朦胧的,如梵谷的太阳。有时候浓了点,太阳肉眼可视,如一枚藏着不知道什么讯息的贝,在天空、在每一个人眼中,徐徐施展,成为迷思与悬念。我没有机会拍下成功岭上的太阳,但它映在心头,始终高悬。
再与台中接触,时在大学毕业后,从事房地产文案工作,公司在文心路推案,钢骨大楼,防震好;蝴蝶造形,采光佳。我与同事李东培开他的破烂车,花两周,跑遍大肚、乌日、梧栖等乡镇。车经台中市绿川东、西街,回想服役时种种,历历如新,讶异时间的长,都非常短。
公司在大肚推案,定名“日光郡”。还没有高铁的年头,每乘火车过大肚,常留意是否顺利推案?又过几年,当年的废墟已成新兴社区。看着雅致的欧式建筑,也看见青涩的我,迎秋风与残屋,思酌着该如何制订方案,给废墟一个未来。
我没有给废墟一个未来。我败北了,然后逃开。然后知道文字志业与其他,都得日日新,又日新。仿佛看准一个台阶,就中心踏稳了,才知道它是滑的、浮的。滑、浮之间,我匆匆来到一百的对半。但我知道,关于人生的渡口,只要它一出现,都是新的开口。
定
当时没有明月,但自有月明。于是我才能看见,那张动着的画。
仿佛是蒙蒙的亮当前锋,这光,不足以照耀全部,但能辉映一个人;又或者,我只能看见一个人。
事在咖啡厅与餐馆,一个装满茫茫声音跟脸的所在,你没有迷失,所以我才能看见。看见一株火,不为语言左右,不被故事动摇,还有狐朋狗党来,一群笑话与八卦都不能、都不能摇晃一株火。
那打燃起来的,不过一张素净,但远远远、远胜所有的素净。那、那那……我在心里口吃,这跳不过的声音纪录为光影,正是一张画,为我而诞生。
我追问过很多神话,比如盘古如何开天,女娃怎么捏泥为人;地底下是否真有四只大龟,支撑各自的天柱,好让天不会垮下。黄帝怎么接受九天玄女的兵法,并获赤铜铸造的昆吾剑,击退强敌蚩尤。我也追问自己心底,有什么样的创世正在发生。
一天一宇宙,一夜一生灭。我怎么能知道,前一天的光影,不是一桩神话?或是一则侦探小说,怂恿我,追问这是七世轮回的哪一回?
有很多的定见,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脑袋的上头,还有三把火,你、我临镜,就只能看见一张脸。自己的脸。
我好奇,自己的气场、自己的脸蛋,有没有可能不全然来自爹娘、不全部为了自己,是为了让一个人,摸黑走路时,能见着熹微的光,而能找到路,朝你走来?若是……我想也是,才能让芸芸众生,充满这么多的交织,而若细细挑起相遇的缘由,不禁感慨,必定有一轮月亮,在某个季节,为我们造了一张,永不凋谢的画。
那是动着的一张画。动的,其实不是画,而是时光动矣、移矣,依然能在心底,映见最初的投影。不要以为画是一种庄稼,不移动,也没有表情。如果庄稼是一幅画,我们专心聆听,至少会听到现在还有过往,就会看见,黄帝正在积极备战,他没有把握,历史后的历史,是黄帝大败蚩尤、还是蚩尤大胜黄帝?然而孰胜孰败,都无以影响这一刻,你是我的庄稼。因为,你与我,无论是逢遇或者错身,都有如神话。
神话,不完全是神的圣言,它经常非常根本,比如“听房”,听男女之事怎么隔着墙,传述比墙更坚硬的力量。它们的穿透,是水的涛声。我的母亲则善于“听香”,首先知道疑难杂症,再于厅堂举香膜拜,然后心无旁骛,凝神外走,所听闻的第一句闲言闲语,就是神的解释。
母亲于那一刻,必定极力耳目,找寻风中的那句话。关于哥哥是否留驻村头、姐姐该否远嫁外镇,都由一个村人,隔着墙说话决定。一墙之隔,日夜之分,所听之事,都属人生的潮音。
举凡潮音,都还得来自海。举凡是墙,还必须是个空间。但有些能量,是种漂浮,比如明月、比如月明,以及赖它的微光,看见的你、我。我好奇,我会是你的一张画、一幅移动的光影,依偎你的怀念,成为一幅江山?
我惴想人间的四月,这末春灰灰的威胁,依然微笑地走近,朝你说,我把你,想成了我的一个神。
毛
我的发鬈,很多人瞧着不顺眼,小时候到现在,一直有人想持刀拿剪,裁去它的毛边。印象最深的是高中教官,在发禁年代,拉直我QQ的毛发,说它多长了几毫米。
以前的我,真的没有这么毛,要怪老式热水器,洗澡时必须一个点火、一个放水。父亲在浴室嚷着说,水还没有热呢,我低头看机器底部,好像偷瞄一个人的底裤。果然,偷窥无礼,“爆”的一声,火点了、水热了,我着了小小的一身火,头发、眉睫,烧去小小一截,一拨,自己落着尘扑扑的灰。
难道我的“毛”,得有一声春雷唤醒?只可惜,眉毛、睫毛,不再长到以往的长,剩头发独领风骚。
毛啊,岂在体相些微?最毛的是,长一身刺猬。有些人瞧着我不爽,不再因为我的鬈发,而是长着满身的不顺遂。它的问题来自,个人跟群体的对抗,主管说,卷毛人,别一直Q着自己,何妨把个性QQ为弹性,最好离子烫扯直,别忘了,一出电影,男主角或女主角,都只要一个,其他的都配、配、配。主管说得口沫直飞,他的说法都会变成事实,在每一个年终,以坚持的奖金数字向我宣示,谁才握有真理。
我与体制的对撞,后果都凄惨,主管们说公司开明,没有不能说的秘密。我真相信哪,他们的话语滚动,我的情绪渐起毛边,我以为珍珠的诞生,正来自粗粝的磨淘,沙呀、水啦还有内在与外边的淬炼,后来证明,多数的珍珠来自一张嘴,它也滚动,只是不与外力,只与同伙,以及在脑袋不断打漩的念头。他们一开口,就呕、呕、呕,反刍成一颗珍珠。所以唉,政治人物的汰换总是飞快,很容易的,他们的口中珍珠,都成国王的衣裳。
有年秋末,造访湖南岳阳楼,楼中题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导游却言,范一生,从未到访岳阳楼。到访与否不很重要,而让我看到一个人心中,住着一个人、一件事,心之所向,便超脱了自己掌握。
君臣时代,臣的心中住着帝王、住有社稷。臣的忧愁,是内忧外患、是吃饱睡暖。不管帝制与资本时代,爹娘与孩子都住心底,他们的病痛与未来,都是毛边。人的心中还住有爱情,这事亘永而缠绵,眼神可以酿做炮弹、语言可以木马屠城,一个水族箱可以变做海洋,一顶黑白相间的帽子,可以划做经纬线。
我的“毛”,很可能不是热水器惹祸才开始,“毛”是人生、是价值。一旦发现你被惹“毛”了,你的毛边就是一种QQ,而且得要恭喜,它们还没有离子烫,不曾被格式化与复制,而能坚持属于你、我的尖。
懂得缝补衣物,是服役时开始的,母亲不在身旁,便自己学做母亲。缝补衣物忌讳毛边,除了以剪刀修饰,还得以小火,快速溜转一遍。至此,我才了解火,是一种热,以及建设。
敏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当他立志向树跟天看齐,而不是做大官、赚大钱,那么我会说,好、好、好。其实,不是我说。说的人经常已经不在了。像是阿公、阿嬷,而且年纪经常大呀大。大到把阳光带进了阴间,继续在那个世界烧给我,他们的热。
热。热在每一秒的风里。在每一寸的大地上。尽是有不怕热的人,从很热的台北、花莲、屏东等,来到更热的金门。一名背包客,不只背背包,连自行车都扛过海,让他的车记住蜿蜒起伏的金门路;以及林阴,以及几头牛。来客问我,来金门只三天,太少了。像他,安排五天。到后来,我必须承认我是金门人,少小离家,以往骑自行车,不过昔果山与榜林、昔果山与顶堡,犹如快递,分送亲友、父亲出海捕获的鱼虾。不像今日,旅客八方来、八方去,他骑自行车走过的路径,肯定比我来得多。
我偏爱蜿蜒。东、西、南、北环岛路,留战地弯径。路两旁是树。树过去些是田埂,一块一漥,有平整、但多不平整。它们以作物、土壤跟杂草作画,有绿、有黄,有忧郁、有温暖。若天阴,天,黑霾霾的,仿佛凝视,便能纠见藏匿后头的雨神跟雷神。家中长辈利用雷雨交加日,恺述天的道理。天的道理,人的道理,爷爷、父亲、伯父等等,常抬起头来,以长叹代替更多的语言。
我总是听到长叹。那未必在金门,而可能台北、花莲或屏东,甚至意大利。我们的一个习惯是看天与听树。天,放到哪儿不都一样,只有那些媚外的人,才会说,“外国月亮比较圆”。其实这没错,外国月,更显身在异国的缺。热呀。奇妙的是热能的飘散,不需要办理护照,不用过关检验,几乎是任意门,只要我们在哪儿,那里就是基地台。
我在台北接收了金门的热,更把爷爷、父亲与伯父的身影,一起接了来,而异国的你,到了哪里,哪里就是花莲。你不得不偏爱崎岖。父母离家,老大不回,任你是贺知章,鬓毛催了,谁又理会?仍有一对老人,挺着人的身、树的体,带你仰望天的道理。天的道理,人的道理,你牵着爷爷与奶奶,看着树慢慢长到天。但还不是天。天没有声音,树有。任它是龙眼、芭乐或释迦,每一阵风走过,都是季节。
我常跟你回童年。回到那份崎岖,一座宅、半边院,人与树都完整。幸好,这里没有半边的东西,连鸡蛋、西瓜与童年,都是一整颗的圆。日后你说,男人与爱情啊,怎么能够弥补完整的圆,它们都有缺,不是不够美,而是在美的姿态中,必须看见不完美。如此才能醒觉。无论醒在八方或睡倒荒原,你一起身,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你一睁眼,眼底便栽了两株树。
我们的故乡都隔着海,但是,还是你厉害。意大利、巴黎或亚美利加,你在异国栽种花莲的时冬。我问你,隔这老远,你或老人家,可曾迷路?
你很酷,不想回答,喝几杯酒后骂我傻瓜。你知道吗,只有一种瓜,越圆越悲哀。
这一年、前几年,以及之后好多年,你回家了,但我不能归纳你的省亲是一种愁。那更是一款凝视。我看着你深深明白,你的爷爷、奶奶,怎么牵你的手,话说这个半边,除了看,还有听。而今,你握住一双树与孩子,就在旧庭院,喃喃地述说,你被赋予的,这一个字。
月
凌晨,夜与月都很静,阳台的九层塔才能细细描绘她,九层的月光。片片的暗、周遭流蒙蒙的叶尖;细细的黑、淡淡留着月的晕影。我矮着头看月,右偏四十五度,仿佛接吻。我没有撅嘴唇,倒皱着眉角,似乎只要更用力,便可以看得更白。
白,是好多种细微。月光如绢,她悬着以及映着,都非常柔软。很多人用牛乳白,形容月光。我不反对。这隐喻把月亮变成多乳汁的母亲。一般人家都习惯,母亲扮白脸,常把挨打的孩子搂到身后,遮掩父亲的棍棒。时代文明了,父亲不使棍棒,但是,语言是更利的棍棒,而且带刺,母亲仍把孩子掩到身后,待到夜深,为孩子静静拔刺。
月亮不会无暇如镜,她故意留一点黑,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当她盛大了、圆满了,山川与溪豁,依然凸凹,留几道残黑。黑,是很多母亲的故事。我以文字读取跟生活经历的,都让我知道,母亲的好颜色,多用黑底调配的。
我写过,也说过母亲的事迹。调侃她出国旅游,很可能出不了海关,因为体内留有碎片,一个炮弹炸开,躲不过的抛物线。再是被诬陷偷了衣裳,只因为小偷蓄长发,路过我家。隔天,店家偕警缉拿,母亲的长发变成恹恹的暗。母亲藏匿遭遇,直到我过了而立之年,而很多事情,也已找不着它们的镜子。
我还见过一种柔白,很接近月色的,它们像几粒米或者几朵花,很匆忙地,落在北京的街道。我们必须安静,才能看见。我曾经很呆地以为,北方到了冬天,天天能雪,岂知雪地雪景,必须仰赖更北的北方,鼓涌更大的冷气团。
女孩戴棉帽,左手搁在男友外套的右口袋,忽然止下脚步。我听到女孩说,啊,下雪了。路灯,如同一只做假的月亮,没有月阴,但可瞧见一丝丝的细碎,匆匆透过它的映照,映显一截一截的亮。像极了春风过杨柳,不属于绿,而属白,脆弱的白。它们没有光就没有踪影。我看路灯、看车头灯,雪如月光,亮了又暗。这是微雪、或者是比微更微的雪,在一条喧嚣的街,下起这一年北京的初雪。
女孩走远,雪也没了。她的京片子,摆明了她能常常看雪,可是她说,啊,下雪了。仿佛来自南国,与雪初逢。女孩走远了,她惊喜的语气还在,我忍住冻寒,专心看一盏灯,让它告诉我,雪什么时候来。
雪,落在夜与月,都很静的台北。最安静的,是阳台上的九层塔,托着很静的月光。它细碎的叶也被描摩着,一叶一叶地叠。塔有九层,再往上还有塔。
我右倾四十五度,把天空斜放了,看月。这姿态,像楼梯通往阁楼。我矮身而入,把书籍从衣柜跟杂物箱里搜出,拍了拍书皮,仿佛呼唤。尘埃率先醒来,它们总爱醒在映光中,要的舞台也不大,仅两道光,跟地上斜斜的菱影。
我让文字,映着四十五度的微光,阅读。我后来则偏着头,看一个月色,怎么用它的倾斜,托住我眼底的微雪。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