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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的田园牧歌

2016-05-04高寒

福建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大嫂大伯

高寒

唐一退休就吵吵嚷嚷执意要返乡。自从那一年《舌尖上的中国》播出,他看到北京有个市民在屋顶上搞个菜园子,过上都市的田园生活,他就一直唠叨退休后也要回故乡去,他也要搞个小菜园。他经常一边描绘一边陶醉:“我把屋前屋后整理出来,至少也有一百平方米,种上蔬菜瓜果、花草树木,到了夏天,我在藤萝架下躺着摇椅,摇着蒲葵扇,喝着茶,海风一阵阵吹来,带着咸涩味、海鲜味,这时玉兰花、栀子花开放了,阵阵花香伴随着晚风飘来,你采下嫩绿的青菜,在水井旁冲一冲,直接去厨房,一炒就是一碟无公害的绿色食品。”

他的妻子宋很不屑:“怎么永远都是你享乐,我操劳?”

“有啥办法?这是闽南,男女世世代代都是这种命,上天安排的。”

宋无语,除了狠狠地抠他一眼,早已无计可施。宋,全名宋小词,人长得像名字,生活也搞得像名字,所以她泼辣不起来。宋小词一直认为她的姻缘是名字牵的线。宋小词师范毕业分配到镇区的学校教书,报到的那天,校长就狐疑地问:“你还真的叫宋小词?”她不解:“怎么了?”“为什么不直接叫宋词?”“一开始我爸确实叫我宋词,但我妈说宋词有两大类:豪放派、婉约派,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豪放,她说中间加个‘小吧。就这样,我就成了宋小词。”校长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一首词。我们学校有个男教师,很优秀,叫唐诗,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宋当时很想告诉这个知青出身的校长,词用阙,不用首,但她不敢造次,匆匆离开。后来她才知道:那人不叫唐诗,而叫唐式,是校长浓厚的地瓜腔普通话所误。没想到的是,这个假冒唐诗的男人居然向她展开猛烈的攻势,加上校长的热心撮合,宋小词就嫁给了唐式。婚后为了简单方便,他们便以姓称呼对方。慢慢地,别人也跟着这样称呼他们。

改革开放初期,唐式考上公务员,跳槽成功,华丽转身。几年后,仕途一帆风顺,一路高歌猛进,便把宋小词也调离教育战线。随着地位的升迁、工作的忙碌、应酬的繁杂,他们沟通越来越少,关系越来越疏离。宋甚至偶尔听到有关丈夫在应酬时逢场作戏的风言风语,她曾闹过离婚,夫妻感情曾降至冰点。后来,为了孩子,为了名誉,为了前途,两个人只好把婚姻进行下去。

对于唐的返乡梦,一开始,宋以为是吃饱撑着找消遣或附庸风雅,她完全不以为然,所谓温室煮青蛙,她知道丈夫进城二十七年,已经完全城市化了,乡村生活只是留在他记忆深处的一种美好的情结,是他反复咀嚼的故土味道,是他童年般纯真的乡愁。真正让他下乡去,他呆不了一整天。

没想到退休后,他居然兴致勃勃一再催促她准备行装、打点行李。宋比丈夫早八个月退休,早已在老年大学混得不亦乐乎、风生水起,她听后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确定?不是心血来潮?不是小孩子办家家?”丈夫无比坚定地点头:“我说的话哪句是戏言?”丈夫退休前是单位第一把手,当了二十多年的领导干部,说话底气十足。宋一万个不愿意,她早已融入城市的生活,她觉得无论生活方式、价值观念、思想情趣、生活节奏还是生理规律,她都城市化了,她血脉里流淌的都是城市的血,她已被驯养成城市的一员,怎能活生生地挪移到乡下?“这会不会橘子过淮河就成枳子了?”丈夫不屑地说:“中国大妈,中国人的祖先都是农民,咋过几年城市生活就忘本了?”宋最反感丈夫叫她中国大妈,她觉得这个称呼多半含有讽刺贬低嘲笑的意味。“反正再演个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不干。傻瓜董永还懂得‘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你是官场养出来的大老爷们,整一个让人伺候的命。”夫妻越争越激动,谁也说服不了谁。

唐开始闹起失眠,说是周围市井味太浓烈太嘈杂太喧嚣,经常大半夜起来,梦游般在套房里闹腾。有一天,宋看了朋友圈里有一条微信,说是日本名古屋爱知县一对八十多岁的老夫妻在自家园子里过起自耕自足、宁静安详的田园生活,男的名叫syuichi,女的叫英子。这种回归田园的惬意、自在喜乐的怡然,羡煞世人。宋看了心里也有所触动,这时最有力的催化剂来了,她的宝贝女儿。

她的女儿贝贝大学毕业后留在一座美丽的海岛城市,在一家外资企业当白领,后来在那里结婚生子。宋那时还没退休,女儿坐月子时由她婆婆照顾,月子过后她婆婆就留下来照顾孙子。宋虽然有时心里酸酸的,但也认了,女儿嫁出去就是夫家的人,她也愿意看到他们一家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唐宋夫妻俩的积蓄大部分都给女儿交买房的首付,现在靠两份退休金生活,但他们给得无怨无悔:夫妻所有的一切最后不是都得给这个独生女?钱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女儿结婚前说要买房子,他们夫妻立马表态把积蓄贡献出来。当然,他们也是深思熟虑的,婚前房产是女儿的,虽说父母都希望女儿婚后过得幸福,也希望他们携手到老,但生活充满变数,防一手是有必要的。房子后来作为嫁妆随女儿嫁出去,成为女儿一家的栖息之所,但他们还是心甘情愿:这是自己的面子,也提升女儿在夫家的地位。再说女儿找的是“凤凰男”,他们夫妻舍不得女儿吃苦受累。

女儿与女婿一般一个月两次带外孙来看望他们,遇到出差、加班、旅游等情况就事先打电话取消探望。这天,女儿回家后居然动员起宋来,让她下乡去住住,了却父亲的心愿。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只好妥协了,丈夫请出女儿当说客她就没辙,谁让她只知一味地宠女儿,让女儿成为家里最有发言权的霸主。

收拾好行李,已是深夜,宋站在自家阳台上,小区周围还是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景。宋居住的地段属于城市最繁华最高档的地段,城市的中心腹部,半径一百米之内有捷龙、新华都、泰禾三大超市;半径两百米之内有人行、农行、工行、建行、兴业、民生、交通、农商八大银行;半径五十米处就是精品美食一条街,香港龙腊坊、泉州洪濑小吃、日本生鱼片寿司、澳洲烧烤坊……;市政府办公大楼就在三百米外,五一广场也是抬腿就到。总之,这是政治中心、金融中心、商贸中心、生活中心。丈夫的故乡虽然也就是二十多公里之外,但那是海边渔村。宋很少回去,因为除了丈夫的大哥一家在那里,唐的父母已过世多年。

金色的海滩。海浪拍打着礁石,时而汹涌澎湃,时而舒缓轻柔,海风带着咸腥味迎面吹来。一群穿着红色背心、蓝色短裤的小男孩在游戏追逐、捡贝壳鱼虾海带、挖毛蟹牡蛎章鱼。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也照在这群无拘无束的男孩身上,男孩个个黑得像泥鳅,油光发亮。傍晚时分,船儿靠岸,沙滩热闹起来,赶海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男孩也在船只与人群中穿梭,机灵迅速地拾捡沙滩上的鱼儿。大人微笑着呵斥,忙着讨价还价。沙滩尽头是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木麻黄的尽头是面朝大海的房屋。夕阳的余晖照在树上,也落在房顶上。缕缕炊烟从屋角升腾起来,在弥漫着咸涩味的空气中慢慢消散。

这是经常出现在唐脑海中的画面,也是他勾勒给妻子的故乡模样。画面层层叠叠,构成唐的乡愁,挥之不去的童年印记。

唐、宋还乡了。老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造的石条房,据说那还是唐在菲律宾的祖父当年每年寄回五百元建的,前后用了十六年,共计近一万元,曾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如今不仅是危房,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破旧房子。唐曾经建议修缮一番,宋极力反对:“怎么修缮?这房子还能修吗?修缮它还不如铲平了重建。”一说重建,唐就无语了,两百多万砸在女儿那套房子上,手上没有一百万谁敢铲平它?一旦铲平了就是无处落脚的问题,再说大哥什么想法,也是一个很关键的所在。

唐终于如愿以偿“衣锦返乡”了,宋以为会有个热闹庄重、激动人心的欢迎场面,但是没有,厝边头尾有人好奇而不解地伸头看看,但没有任何表示。倒是大哥大嫂极为惊讶、不解,甚至还有排斥,这点宋倒是预测到了,平时整座平屋就他们一家撒欢,唐宋他们一来就显得局促了。

宋是非常讲究卫生的人,搬完行李就撸起衣袖大干起来:既来之则安之。她决定随遇而安了。

用了一整天,她总算把家搞得有点像样。扔掉的东西足足一辆垃圾车。还好埕上有水井,不然不知要用掉几吨水。一回老家,唐像小时候,撒开脚丫开始走门串户,直到晚上他终于如愿以偿躺在竹摇椅上,吹着自然风。他大喊着:“舒服,舒服。”还跷起二郎腿,美美地哼着《爱拼才会赢》。宋拿着一块小凳子也在坝土埕上乘凉,她摇着扇子,但感觉非常不舒服,浑身黏糊糊的,虽然有微风,但还是不凉爽,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的臭腥味,宋不知丈夫所言舒服来自哪里,但她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

一会儿大伯也来乘凉了,宋赶紧起身去搬小桌子,拿来茶具,又找出插头,牵出电线,动手泡茶。宋不知唐跟他大哥前面都聊些什么,当她坐下,她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过去不知道你们有何打算,所以这件事就没有提出来,现在既然你们回乡住了,我想咱们该翻房子了。”唐宋夫妻都没有说话,静听他下面的内容:“我想咱们就在原来这厝身上翻建,建四层,一层共用,作厨房,二层归你们,三层归我,四层给阿海,他是长房长孙,应分一层。”宋听后看看唐,他没有任何表态,她知道自己嫁入唐家三十多年,在小家庭是当家主人,在大家庭中,自己是没有发言权的,所以她仍然保持沉默。大伯没有听到两个人的应和声,就天南地北聊起来,大家轻轻把这话题撂在一边。

这天夜里,不知是喝茶,还是换床铺,夫妻俩几乎整夜烙饼,这三月的天气,屋里就热得像蒸笼,根本无法躺下,三台风扇从不同角度向床上吹,还是热,因为风是热的,嗡嗡嗡的风扇声也吵得人心烦意乱,蚊香更是熏得呛人,不时还有老鼠出来觅食。宋最害怕老鼠,她弄不明白老家这些老鼠为何这么硕大、这么大胆,居然拖着这么肥胖圆滑的身子四处乱窜,她吓得整晚都不敢闭眼睡觉,竟坐着度过第一个晚上。唐也睡不安稳,一次次跑到外面抽烟、乘凉。

安空调,是夫妻俩第二天睁开眼睛异口同声说出的一条重大决定。唐知道一贯保持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习性的妻子,对生活最大的奢望就是睡足眠,否则她整天浑身乏力、萎靡不振,严重时还会烦躁不安。妻子在市文联工作了二十多年,主要负责编文学期刊,久而久之,自己也养了点文化人的特征。

夫妻俩顾不上吃早饭就琢磨起如何安装。其实空调已经遍及城乡,是普通家庭的必需品,唐宋夫妻也装得起,关键是房子墙壁像馅饼的皮,脆得时不时往下掉渣,同时房子窗门缝隙太大,不密封。咋办?唐说干脆重新装修一番。宋拉下脸来:“那要几天才能住人?三天不睡,你直接把我送火葬场算了。”唐有点理亏,就妥协了:“那就随意安上吧,大不了多花几块电费,反正就这几个月需要空调。”宋也怕折腾了,就沉默了。只好刮下一块鼓起来的土灰,见了石头然后安上空调。宋买来厚窗帘重新安装,既遮掩了千疮百孔的墙壁又盖住狭小粗陋的窗子,一举两得。

折腾了一整天,饿得眼冒金星,拿起手机想叫外卖,才发觉这是乡下,面对空空如也、当然也异常简陋的厨房,饥饿更是肆无忌惮地袭击而来,宋提议说:“走,外面找个小饭店吃饭。”唐摇摇头:“随便煮点吃吧。外面恐怕连沙县小吃也没有。”“不可能吧,你把你老家想象成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了?”“真的,不骗你,我已经找过n次了,咸饭卤肉店没有了,牛肉羹没有了,芋圆店没有了,烧肉粽没有了,壶仔饭肉羹店没有了……反正让我小时候垂涎欲滴的饮食店都没有了。”“荒唐,这怎么可能!”“我本来也不相信,但真的全收摊不干了。”“不可能!有人的地方就该有吃的,中国人以食为天,咋可能都不吃饭了?”“这些特色小吃都是祖传下来的,现在老的一辈干不动了,年轻的都嫌辛苦,改行了。”“改行干什么去了?”“读书的、工作的、做生意的,都出去了。留在这里的主要有三种人,置船打捞捕鱼的,无所事事整天赌博的,还有留守老人。”“这些人都不吃饭了?”“这些人爱赊账,小本生意常被赊垮,所以没有人愿意在这摆摊、开店。”“那我们总该找个地方解决肚子问题。”“雇港田仔到镇上吧。”宋惊呆了,但还是二话不说,换了一身漂亮衣服和丈夫出门吃饭去。

无论愿不愿意,居家过日子开始了。第三天,宋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到海堤街买菜去。令她后背有点寒瘆寒瘆的是,原来一派喧哗热闹、人声鼎沸的小街居然空空荡荡,狭窄的街道两旁的店面都紧闭着,只有污浊的气味提示人们这里曾是集市。宋逃也似的赶回家,把睡梦中的丈夫摇醒,问这又是怎么回事。丈夫有点恼怒了:“这是多少年的事了,你居然不知道。”“我知道什么了?什么是我应该知道、必须知道的?”“你作为唐家媳妇居然不知道这个村子的小街消失了?”“消失了?怎么可能消失了?”“天啊,你真不愧为宋词啊,不食人间烟火。难道你不知道这些年农村逐渐空心化?人都走了,剩下的就是993861(老人、妇女、小孩的代号)部队,人少消费当然随之萎缩,一些小商小贩看不到商机,就转移到其他村落去。”“那我们该到哪里买菜呀?”“如果想买点好的、高档的,就雇港田仔到镇上去,要是随便简单应付的,可以到鳌江村。”“我不懂得去鳌江村的路怎么走。”唐有些不耐烦:“你跟大嫂去一趟不就认识路了?”宋只好约大嫂一起上街买菜。她对这个训学生训了一辈子、于是有严重职业病的女人又畏又怕,但既然要生活在一块,就不能臭脸对臭脸,否则不就臭气熏天?于是她主动示好,妯娌俩一起去邻村菜市场买菜。路上,大嫂告诉她这是集市性质的,每天天一亮,附近菜农、小贩、渔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热闹一阵子,十点左右就散市,过了时辰需要什么东西只得到镇上去。宋听了简直发晕,心里直打鼓:不知这日子还能熬几天。回家和唐商量后只好买一台冰箱。

丈夫开始整理房前屋后的空地,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义正严词提意见的是他大哥,他说得很婉转,希望唐手下留情,说:别看这些花草种得七零八落,但都是有纪念意义的,一草一木都有他们的汗水。唐傻愣住了,一个早上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能耕种还下乡干吗?他独自一人泡着茶,坐着生闷气。

宋还是积极搞卫生,旧房子永远弄不干净似的,地板是四方形红砖,表面早已斑驳不堪,砖屑不断脱落,怎么扫都可以扫出碎沙碎石来。宋觉得对付地板就够呛的。唐看到她这样侍弄那些破砖,就发火了:“不是说尘世尘世吗,没有尘土、尘埃,还叫尘世?既然生活在尘世,就要允许尘土的合理存在。我们是下乡来过田园生活的,不是来找罪受的,既然下乡了,生活方式要随之彻底改变,第一,要与泥土和平共处,要接地气,丢掉那套小资习惯。”宋一听好像有理,就坐下来,看着干净、整齐的茶具,问:“怎么没人跟你泡茶了?”唐气呼呼地说:“他们不干活有饭吃吗?”宋觉得很委屈,丈夫怎么把怨气都撒到她身上来了?她难道是跟他来受罪的?但她还是忍住了,细想确实这白天找谁跟他泡茶闲聊呢?他小时候那一大拨伙伴除了两个至今留在村里,其他都在城里工作生活,有的去香港、菲律宾。留在村里的两个人,一个是鱼贩,一个开港田仔拉客,谁有闲工夫跟他玩悠闲讲情调?

通过几天傍晚的散步,细心观察,宋发觉海港村如果没有外来打工仔,确实空心化了,除了搞海洋捕捞、水产品加工、开冰厂的,就是老人。别的地方还有3861,这里很少。当官的、工作的、读书的当然出门在外,赚到钱的也基本到城里买房居住。除了东边一大片别墅群,村里房子有一半以上租给北仔。而宋好奇的是那些漂亮的别墅,一幢幢豪华气派,虽然站在围墙外无法看到里面的装修与摆设,但她知道什么是土豪。听说村里有一百多艘大船只,难道这些船主都住到别墅区了?宋带着这个疑问回家问唐,唐说:“大部分还是到市区买房,平时就待在城里,船只入港靠岸,他们才下来卖鱼收账。”“新式渔民啊。”“市区生活方便。”“那你为什么还要下乡?”唐一时语塞。

经过多次与大哥协商,大哥同意唐留下几棵大树,其它地盘让唐捣鼓,唐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了结一个心愿:他出资出力经营打理,瓜果熟了,果实共享。瓜田李下,也是大哥的天地。这个条件敲定后,大哥终于眉开眼笑,唐得以甩开手大干起来。奈何唐是韭菜麦苗不分、杏树梨树不辨的人,拿把锄头都没有姿势,使用下土铲也喊累,宋被他吵得心烦意乱,只好雇了港田仔到镇上找到花农,拉来一大车花草让他挑选,第二天又跑到镇上菜市场物色一个外地菜农,高价聘他为师傅,让他带着菜苗、种子来,手把手地传授栽培方法。夫妻俩还跑到位于黄金海岸的“台湾新苗园艺种植园区”,学习请教,买了很多菜苗菜种,又到新华书店淘了一大堆相关的书籍。唐开港田仔的儿时伙伴成了他的御用车夫,包车似的整天待在他们家里,也一副干劲冲天的样子。

折腾了一周,一个像模像样的园子整出来了。唐看到理想中的园子在现实生活中灿然出现,喜上眉梢,手一挥:“宋,去结账吧,人家开港田的,本来日日见财,这几天都没有给钱,也不知家里有米下锅没有。”宋一听赶紧拿了钱包出门去结账。回来脸是黑的,对方居然说唐当时叫车时应允说要包车,包车一天是两百块,宋无法拉下脸来,只好心疼地给了一千四。对唐汇报此事,没想到唐居然无比慷慨豪迈地说:“那当然,这是行情。人家一家五口就靠车吃饭。”“但也不能杀人不眨眼啊,亏你们还是发小呢,我们又没有说包车,是他自己留下来凑热闹的。”“算了算了,妇道人家,斤斤计较,我们又从来没有荫庇人家什么。”宋说:“到目前为止,杂七杂八的事,我们已经花掉整整两个月的工资,这笔钱用来买蔬菜水果,我们一年也吃不完。”唐据理力争:“好好的一件事,被你一说就俗了。这能相提并论?我们花钱买的就是田园生活的乐趣。”宋气得无语,转身回房看书去了。

一天,唐宋俩在瓜棚下松土,大伯走过来,说:“海边那座妈祖庙要翻建了,按人丁收钱,一人一千,如果要捐款,看弟子敬心,随意随缘。”唐问:“按人丁我们应该出多少?”“你没有儿子,就你一人是丁。”唐宋夫妻听后都生气了,唐赤红着脸粗声粗气地说:“我们一家三口,就出三千。看他们咋办!什么时代了还重男轻女?”“主事的人还是会把其余两千看成是你捐的。”宋更生气了,便插话:“既然这样,我们就出一千。怄气吃亏损失的是自己。”“不行,既然你们说要出三千就不能反悔,这是对神灵的不敬。”“我们只是在这里说说,神灵怎会知道?”“难道你没听说过,举头三尺有神灵?”宋无语,悻悻地站着不知所措。唐无奈地挥一挥手:“去取给他吧,三千就三千。”

唐宋夫妻两周回一次城里的家,因为女儿一家归省,他们知道女儿娇气,外孙更娇弱,不敢让他们来乡下,所以女儿要回家总会提前打电话通知,宋提前回去收拾房间,隆重接驾。女儿一家回去后他们再返回乡下。后来,宋每周都跑回去一趟,不到晚上不会回来。唐很不解:“自己一个人跑回去有啥事?”宋说:“收拾收拾。”“收拾了,过几天不是又蒙灰尘?有必要做无用功吗?”“我愿意,这是心灵的空间。”“矫情!”宋生气地反问:“透口气也不行吗?”“有跑到城里透气的?”“反正你一个大俗人,跟你说,你也不懂。”“去找你的书法老师了吧?”“一会儿国标舞的教练,一会儿书法老师,你的思想真够龌龊的!”宋气得咬牙切齿。

大伯大嫂本是村里小学教师,两个人都是代课老师,后来转正了。大伯退休后到村里老人会参加活动,后来成为主事的一员,便有了装模作样的气势。大嫂退休后在家带外甥女,她女儿女婿在黄金海岸开海鲜馆。她对宋的到来既有欢迎又有排斥:来了一个偶尔可以唠嗑的人当然是她欢喜的,但她又如她丈夫所想的,担心唐宋来跟他们抢占地盘。虽是祖宗业产,也破烂不堪,但地皮是很昂贵的。海港村三面被其他村落包围,一面向海,唯一能扩张的就是填海取地,所以一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地皮飙到五十万元。唐家占地一亩多点,这便是一块肥肉。宋至今不知大侄子干什么活计或做什么生意,悄悄问丈夫,他不耐烦地说:“你管那么多干吗?注意自己的形象,别搞得像家庭妇女!”宋感到不可思议,便绝口不提,省得自找没趣。有一天,唐边除草边说:“这阿海也太闹腾了,办制衣厂、跟人合伙开饭馆、搞滩涂养殖、水产加工,干一行败一宗,现在可能是走私汽油。你可千万别乱说,这可是犯法的。”“不信任我,你就把话收回去,我才不想听呢。”她想想便停下手中的活:“听说走私油危险是危险,但成功一次可以一辈子不发愁。”“那是坐牢的事,有啥值得羡慕的?我劝过几次,大哥不听,还笑话我胆小怕事,说村子里这几个大土豪哪个不是靠走私起家的?人无横财不富。还说,大伙都走私,哪会这么倒霉就碰上了。”宋知道侄子是大哥大嫂的心肝宝贝,这孩子是违反计生偷偷生出来的,小时候一直寄在外公外婆家,到了读小学才接回来。刚开始对外说是娘家弟弟的孩子,但孩子长得跟他父亲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再睁着眼睛骗人就没意思了,夫妻这才停止宣传,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因为在农村,家族香火问题看得很重,这种事没有人愿意揭发。后来罚点钱就过去了。

过了三天,大伯又来宣布一项重大活动:“昨天晚上五房三公亲堂召开会议,决定四月廿五举行公妈厅落成庆典,并举行晋主仪式。”宋一听傻了,去年公妈厅开始翻建,一人丁五千,再凭弟子能力,能者多捐。大伯前来动员,说这是父母的面子。宋一听大伯搬出父母就知道没辙,唐是大孝子。果然如她所料,唐没两下子就被拿下,开口就说捐两万。“现在每丁一千,用以抄写族谱,每户再交三千,庆典活动费用。”唐给宋递了个眼神,宋乖乖回房间拿钱缴款。大伯接过钱对他弟弟说:“今天晚上还有个会议,不然你去听听,才知道到时候该准备什么。”“让宋去吧,反正听了我也不懂,传达不完整。再说我是党员干部……”“宗族会议只有男人才能参加,女人连旁听的权利都没有。”宋在一旁听了很不爽,但还是忍住了。在乡下,长兄如父,这规矩她还是要遵循的。接下来听到大伯三天两头去开会,她知道所谓的黄道吉日越来越逼近了。

一天,大伯递给宋一张A4的红纸:“照着上面所写的准备准备吧。”宋正在切菜,赶紧甩掉手上的水珠,微笑着问:“这是作业?”她瞟了一眼:哇塞,密密麻麻的,整个活动持续了三天,敬品分为三牲、五果、果盒、荤素碗、宴碗,有的一份,有的两份,荤菜碗随意,金纸有时需要五块,有时十块、十五块,有时随意。时间安排上,有早上、傍晚,有的是临时通知随叫随到……还有枣灯、福元、面线、衣食、春花、红丝巾、香烛、金纸、风炉子、木炭……宋拿着那张红纸至少看了五遍,还是觉得像天书,完全搞迷糊了。她哭丧着脸,对大伯说:“我一辈子搞文字工作,但我还是不得领会,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干脆你去请你大嫂帮忙,她一辈子待在农村,对这些风俗民情轻车熟路,让她准备时通通一式两份,到时你就拿香跟着拜。”宋觉得这真是好办法,用了一堆好话又答应帮忙一起照看小孩,终于得到大嫂的首肯,于是除了交钱,她就是负责买两套全新的衣服,连同鞋子、袜子。

三天时间,宋跟在大嫂后面像个傀儡,大嫂说点三根香她不敢点四根,大嫂说跪下她不敢站着,大嫂说叩头她不敢拜拜。公妈厅那边一会儿传来说开始谢土、筛圆、圈龙,一会儿又说搭天台起坛、谢天、祭祖、演木偶戏……唐那三天也无暇顾及他的园子,被他大哥拉着在公妈厅忙乎,宋不知他们男人在干什么,去烧香时看到他们有时绕圈,有时跪拜,有时在喝茶闲聊。晋主当天,全族男女老少,还有不同时期、不同辈分嫁出的姑子、姑婆以及她们的子孙,各色人等,全部穿着制服似的大红T恤,进行大游行,就是绕着整个村子走了一圈,意在把历朝历代的阴魂送到海边,再请师公做法用鬼船把他们送出海去。游行回来后就是整场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大宴宾客。帐篷沿着大路搭起,一百多张圆桌摆在帐篷下,主宾都大快朵颐。宋觉得像在火炉上炙烤,无论自然界还是电风扇送出的风,都是热腾腾的,但她不敢逃回家,主人要陪客人一起用餐,七姑八婆的,一顿饭下来,她觉得自己连笑容都热化了。

公妈厅落成典礼后,宋大病一场,中暑。她得以回到城里的家歇息。看着一尘不染、舒适宁静、装饰典雅的家,宋对丈夫的这种田园情怀愤怒到了极点。如果按超过144平方米就算豪宅这一标准,唐真的是放着豪宅不享受啊。这是矫情,还是一种情怀,一种理想?反正宋巴不得一直病下去,省得又回乡下去受罪。唐每天几个电话打探她的病情,宋知道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催促、监视。一周后,宋再也不能以感冒为借口不下乡,因为唐每天为三餐奔波,雇着发小那辆破港田仔四处换口味,两个人的饭钱和一天两百的包车费加在一起,那是什么数字?宋坐不住了,只好收拾行李下乡陪他。宋也探问过他:“你就不能偶尔到大哥大嫂那儿蹭饭吗?”唐说:“那我宁愿挨饿。”宋沉默了。

四月里,唐的园子里开始花香四溢,玉兰花、栀子花、香水百合是主将,惹得过往的妇女纷纷探头称赞,宋便负责迎来送往。大嫂也常来采摘,她要供观音,说是鲜花供佛,来生转世可长得漂亮。最早吃到的蔬菜是小油菜、空心菜。虽然长相不好,有点萎蔫,但大伙还是抢着要,不用钱又绿色环保无污染。唐尝到了劳动后收成的喜悦与甘甜。

端午节的中午,唐宋正吃着粽子,大伯走过来,宋连忙起身让座,邀请他一块吃,他说吃过了。宋心里有点忐忑,生怕大伯又来布置任务。大伯说:“今天早上东边公妈厅派出几个族人到老人会会所找我,让我们今后年节继续到那边去孝敬,说是我们一跟他们断绝关系,那边就出事,凡事也不顺。他们说东边公妈厅也是人丁兴旺,一旦因为我们的原因,谁出了问题,我们麻烦就大了。”宋听后心里堵得慌,再也吃不下粽子。唐的爷爷是三岁时被父母送给人家的。后来他渡洋谋生,做起生意赚了点钱,就负担起两边人情世事,唐的父母婚后接手家庭事务,多次想解决这事,因各方阻力,未果,这事就拖到第三代——唐与大哥身上。这次公妈厅落成,修族谱、晋主,他们抓住时机顺理成章解决了这棘手问题。

宋抬眼看丈夫,丈夫一言不发吃着粽子,宋压住怒火尽量措辞严谨:“这个家是没有我们女人说话的份,但我今天忍不住了。出什么事了?哪里不顺了?我们又不是开先例,有这么多范例在先,我们只是模仿,凭什么揪住我们不放?当年把阿公送给这边,阿公就是这边的人,这一代代传下来当然要继承这边的香火。阿公有情有义念及生父生母之恩,继续孝敬,咱爸妈又操持一辈,到你们已经是第三代,这生育之恩难道还没还完?”大伯说:“我也是告诉他们,我们只好按惯例行事。过去很多人把孩子送人或过继给人,最后都有个了断,咱们也是学别人的方法。”宋听后心里舒爽了许多,倒了一杯茶放到大伯面前。唐仍然沉默地吃着粽子,宋瞪了他一眼:好像饿死鬼转世似的,吃吃吃!大伯停顿了一下又说:“他们说,我们兄弟是否商量一下,两个人一人一边?我没有回复他们。自古以来,大子大孙是家庭的支柱,从来都没有送人的道理。”宋终于明白大伯的意思,她心中的怒火又冒上来了:“公公婆婆在世时,也没有把唐送人的打算。”她说完起身收拾碗筷,留他们两个兄弟相对无语。

大伯走后,唐对宋吼道:“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你不说话别人会当你是哑巴?”“我怎么不能说话了?我为这个家贡献了一切,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我还不是家庭的一分子?”宋又惊又怒。“这是家族的事,我们男人说了算,你们女人别插嘴。”“我干吗不能说话?这些俗事还不是我们女人在打理?”宋心里排山倒海起来,委屈、愤怒、不平……她再也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唐只好偃旗息鼓:“你不懂得农村世俗观念的顽固、人情的复杂,你难道不懂得沉默是金?我们咬紧牙关,他就找不到把柄,不然他把你的话传达给他们,就变成这件事是你的责任了。”“我不怕,事情总要有个了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有回旋的余地。谁要搞什么动作,跟神灵说去。”“这边的人特爱搬弄是非,不出几天,你就会被人说三道四。”“管它呢,怕这些我就不活了。告诉你,我也不是吃素的。”

果然,第二天,在一起上街买菜的路上,大嫂告诉她:“那些女人说你坏话了。”“什么坏话?”宋微笑地问。“说你人情世事都不管,整天只顾打扮,打扮得像妖精。”宋听后哈哈大笑:“这是赞美的话啊,这些乡下女人几个有条件有能力打扮像妖精了?再说我用自己赚的钱打扮,心安理得,我有能力打扮,这是我的骄傲、自豪。”大嫂听后一脸悻悻然。

进入五月之后,唐的园子开始茂盛、热闹起来。盛开的鲜花更多了,茉莉、含羞、一串红、蔷薇,虽然不如玉兰、栀子花、百合那么受欢迎,但把园子点缀得煞是好看。可以采摘的蔬菜也多了,如番茄、胡萝卜、芹菜,南瓜藤、丝瓜藤也爬满架子,一副丰收在望的景象;遗憾的是水果成绩不佳,长出的几颗桃子,很不雅观,也苦涩难吃,咸得让人吐舌,细想之后才明白是浇井水的缘故。海边的井水,咸得不能吃也不能用来浇灌。香蕉、枇杷、龙眼、荔枝、火龙果都还早着呢,看着长势应该三五年才能结果,但满园绿色还是让人欢欣雀跃。

宋觉得对她来说不仅是考验甚至可以说是煎熬的是天气的酷热。早年建造的石条房子,低矮狭窄,热得像蒸笼,即使晚上也热得坐不住。宋一有空就溜进有空调的房间里,一进去就不敢出来。唐也是标准的空调人,上班办公室空调,回家套房也是空调,他也受不了无处不在的热气,整天待在空调房里看电视、玩电脑、刷手机。他又当起甩手老板,什么事都指使宋去处理,宋气得整天拉下脸,为这夫妻俩整天吵架、拌嘴。宋想起丈夫在职时把家当客栈旅馆,还有传言的莺歌燕舞,如今这样折腾自己,让自己受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夫妻推来搡去,园子的活就推到早、晚两个时间段处理。唐想象中躺着摇椅享受瓜田李下、晚风轻拂、瓜果飘香的惬意画面是出现了,只是常来闲聊泡茶的就他那开港田、卖鱼的发小。话题的单调、狭隘,让他不免有点失落与遗憾。宋也觉得自己的生活仿佛打到原始社会,几乎与现代社会的生活隔绝,她忧心忡忡,觉得自己迅速地落伍退化,她很害怕自己不知不觉中沦为农村妇女。唐不屑地取笑她矫情:“几十年诗书氤氲出来的气质,哪是晒点太阳、吹点海风就能弄丢的?”

回头观察大嫂,宋感到不可思议:大嫂好像是耐热的动物,过得非常淡定从容,她一般早上就把家务弄好,午休后抱着外甥女就出去打麻将。除了攒钱,打麻将该是她另一大爱好。宋用大部分时间来搞卫生,拖地板就把厅堂、走廊等公共地段清洗干净。这点让大嫂对她笑脸多了起来。大嫂除了采花、摘菜,从不观赏园子,对于农家出身的人,她对这种农家风光简直嗤之以鼻。

六月初,大伯回家告诉唐宋:一位亲堂伯母去世了。那时宋正在打水帮唐浇菜,赶紧换了衣服跟着唐过去。一到那里,那人刚刚过气,宋不知所措站在一边,看到几位妇女正忙着缝布鞋,她凑过去问:“需要我帮忙吗?”有两个抬头看看她,语气淡淡地说不用。宋无聊地站着,不知从何下手帮忙。她极力想这些妇女是哪一边的,绞尽脑汁才豁然明了:其中有两位是东边公妈厅的。难怪她们的眼神像刀剑。宋揣测:这两个妇女是否也骂她是妖精?她静静地观察:她们穿着宽松肥大的花花绿绿的家居衣裤,趿着拖鞋,烫着蓬乱的菜花头……再看看自己:一条紧身的淡紫色直腰连衣裙,中跟黑色鱼嘴的皮鞋,翡翠镯子、白金项链。宋差点失声笑起来:羡慕嫉妒恨吧。

接下来几天,唐除了侍弄园子、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那里帮忙,宋晚上也会过去,都是找个安静的角落待一会儿。一天晚上,宋偷偷问呵欠连连的丈夫:“怎么停放这么多天还不出殡?劳民伤财。每个晚上要这么多人守夜,提供茶烟,半夜还要点心。”唐瞪了她一眼:“就你有头脑!满口大道理,其实幼稚可笑。你不懂这里的风俗,就不要乱说。死人一般都要停放七天,迷信说法是人死七天之内,灵魂还附在肉体上,拉去焚烧,死人会疼。匆匆忙忙出殡在乡下被认为是不孝。”愚昧、封建!宋摇摇头,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亲堂伯母出殡那天,唐要求宋也去送葬,还要穿白色孝服,宋不愿意,唐罗列了一大堆入乡随俗的重要性,宋勉为其难地参加了。她随着队伍,绕村子一圈,然后坐车去墓地,在墓园坐了两个多小时看蚂蚁搬家,又随着队伍坐车返乡,又绕着村子走一圈,到了公妈厅,她如释重负,以为总算完成任务,却被告知:五服内的亲属不能离开,要到海边倒龛。宋又随着队伍到了海边,看着纸糊的大厝、轿子、亭子等等在烈火中熊熊燃烧,她感到自己几乎窒息了,一切程序完成之后,她晕晕乎乎头重脚轻走回家,一头栽在床上无法动弹。她知道身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脏得一塌糊涂,但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渴望跳进游泳池待上几个钟头,甚至永远不要上来……

唐躺在摇椅上哼歌,宋摇着蒲葵扇,两个人备着茶水等客人来聊天。大伯拿着一本红色硬皮本过来,昏暗中,宋以为是奖状,大伯递给唐:“这是学校的聘书,想聘你当小学教育基金会理事。”唐愕然地接过去,宋赶紧起身回屋打开大埕的射灯,大埕顿时明亮起来。唐看完递给宋,对他大哥说:“我是共产党员,干部,还是不要参与这些社会事务。”“其他事务我都帮你推掉,这是关心教育事业,关心下一代,有什么不可以?再说,你知道外面怎样传言?说你可能是犯错误、出问题了,所以跑到乡下来避风头,你不如趁这机会当个理事,抛头露面,洗清嫌疑,也做点好事压服众人。”唐气得脸都扭歪了。宋紧张地在他们兄弟之间逡巡。大伯说:“现在很多乡村都成立奖教奖学或扶贫基金会,有道是输人不输阵,咱们村算起来也是比较富裕的村庄,不成立让人笑话。”

唐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了。

“现在整个框架搭起来了,会长、副会长请企业家来当,常务理事、理事请当官的。”“现在募捐多少了?”“两百多万。”“这个理事该不是白封白当的?”“出钱的主要是企业界,你们意思一下,一万吧。”宋紧张地望着丈夫:这些日子,他们两个人每月一万多的退休金有时还不够花,遇到大的应酬总要挪用备用金,那是用来防老、防病、防灾的。唐不理会宋的暗示,轻松豪放地命令:“明天去取一万给他吧。”宋默默无语,但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她努力克制着。入不敷出,导致宋只好一次次挖“国库”,这日子怎不让她过得惴惴不安?

在唐宋的邀请下,中秋晚上,他们兄弟两家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饭后喝茶、吃月饼、赏月。这是唐宋下乡后,两家子其乐融融的一个美好画面。大伙听唐与大哥聊小时候的趣事,不时开怀大笑。大伯说:“咱们来讨论一件大事吧。这房子要怎样处理?”唐宋都一下子沉默下来,等待他的下文。“如果一起翻建的方案不能接受,那干脆一方退出一方接手。”唐还是沉默,宋也好奇地等着下文。“这块地建两座房子确实小点,方向就只好坐东朝西,这样的房子通风效果不好,日西照时间很长,又没有埕位,无法建围墙,光秃秃的两座房子不好看,所以还是归一个人建厝最好。我们估算一下,这块地值十万、二十万……”唐打断他的话,字字清晰有力地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财产,我不会退让,翻建目前我也没能力。”大哥不再言语,当然他也没有退让之意。冷场了一会儿,大伙便识趣地拉扯起其他话题,于是这事再次搁浅起来。过了一会儿,大伙就索然寡味地散场。明月高悬着,唐宋继续留在埕上乘凉,但两个人都不再关心月亮。白天,教育基金会成立,唐回来时带来一块说是水晶实是玻璃的漂亮制品,一直放在一旁,这时宋拿起来掂量了几下,无不含酸又无奈地说:“一万块,挺重的。”唐不理睬她的唠叨。

一周后,传来大哥在镇上买套房的消息,说是买给儿子当婚房。唐宋当然为之高兴,因为对方就不会再盯着老房子,再逼着建房、出让等问题。

有个晚上,宋无可奈何地对唐说:“你能不能想个法子婉转地告诉阿大,鱼我们吃得少,不要再送了。他总是把卖剩的鱼拿来说是送我们,我不敢轻易接受,总是给钱,但这么多的鱼我们确实吃不完,我把鱼腌了晒干拿去送人,朋友都不想接受。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客气,后来她们都怕接到我的电话,我还纳闷呢,以为又没得罪她们。有一天阿瑜告诉我是被我的咸鱼干吓跑的,我真的无法理解,阿瑜说老年人现在讲究养生了,咸的吃太多不好,腌制的食品容易致癌,还说煎咸鱼油烟太重,套房通风较差,导致空气很不好,年轻人都有意见,现代人都喜欢吃新鲜的。搞得我像是送有毒食品、黑心食品,我不知道送咸鱼还会送出一大堆烦恼。”“你不给他钱,他自然不会再送。”“他拿来就扔到井边,我如何推回去?”“唯一办法就是不给钱,几次不给,他自然而然不会送,商人利字第一位。”“可是他在这里聊天经常吐苦水,说出一趟船要好几万,什么人工费用、添油、买冰块、机器维修等等,一听他诉苦我就管不住手。”唐沉吟了一会,说:“城里人穷讲究、娇贵,唧唧歪歪的念头多,不然你送这些给厝边巷尾,这些人一餐都离不开鱼,你送他们保准可以收到好名声,得到好人缘。”“可我们不是慈善机构啊,这样折腾不久就该卖房子来倒贴了。”“夸张,一个月能送几块钱?”“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次两三百块,一个月送几次,你撑得起?”唐惊讶道:“这么贵?我们小时候……”“拜托,千万别再翻老皇历了,现在谁还敢忆苦思甜,这不是自己承认是老古董?”唐终于叹口气,沉默了。

中秋之后,天气逐渐凉爽,结婚的人多起来了,三天两头听说谁家儿子结婚、谁家闺女出嫁,无论熟悉与否,只要大哥通知,唐都会要求宋包贺礼去随喜。大哥也择黄道吉日动土装修房子,准备年底娶儿媳妇。大嫂对宋一下子热情了许多,一会儿拉她去买黄金打首饰,一会儿挑选盘担货色,到了九月订婚时,宋觉得自己好像融入他们家,很有办喜事的感觉。接下来是快马加鞭装修,马不停蹄买家具,宋几乎成了她大嫂的左膀右臂,忙得不亦乐乎。

唐园子里的花菜、大白菜、白萝卜,已经将近收成。宋对园子的收成不抱太大希望,因为土地咸,不肥沃,又没有经验,长出来的也是歪瓜裂枣,产量也少得可怜。她心想:一车蔬菜不也就三五百块,何必太在乎田间地头那点收成?收成越好,唐的劲头越足,那还了得!

转入十二月下旬,年味已经很稠很浓,大侄子赶在年前结婚。唐大口一开:包两万贺礼吧。宋轻轻反驳:“咱贝贝结婚,他们才包三千呢。”“此一时彼一时,这几年物价飞涨、人民币大肆贬值,再说这是我们唐家唯一的男孩,以后就靠他传承香火。”宋想反驳贝贝才结婚四年,这四年人民币再怎样贬值也没有那么快,但她深知唐拿定的主意别人是无法篡改的,只好再次动用“国库”。

侄子结婚足足热闹、喜庆了三天,还不包括前期的各项准备工作。那三天是:第一天搓圆惠圆、挑盘担到女方家,再运嫁妆回来,第二天新娘入门、办结婚酒席,第三天双人返、办散茶桌。唐说这是家族的喜事,也就是咱们的喜事,应全力以赴,一致对外。宋也欢天喜地,穿上平时不敢穿的大红大紫衣服,俨然第二女主人,里里外外帮忙、张罗、接应,高兴得浑然不知饿是什么感觉。

结婚第四天,新娘子二倒客回娘家去了。宋躺在床上不想起床,喜事忙完精神一放松这才知道累是啥滋味。这时她听到走廊上大嫂正跟一个邻居聊天,刚开始近似耳语,后来可能是说到激动处,控制不住情绪,只听她抱怨道:“都是他们害的,房子不让翻建,他们城里皇宫宝殿住着,让我们住这种破房子。现在的人都是势利眼,找对象第一找房子,没有好的房子,好主儿连瞧都不瞧一眼,导致阿海找的女朋友都是乱七八糟的,媒婆也介绍些下三滥的,挑来拣去就是这么些货色,后来就将就了。年轻人看顺眼,我们就不好反对。本以为至少陪嫁个‘面前脚,没想到还是上当受骗了。明目张胆就是骗婚,支票是假的,黄金首饰是金行租的,车子是朋友借的,就一个人还有几套廉价衣服是真的。我们这头连套房花了一两百万,全打水漂了。”宋头脑一片空白,无法动弹。她知道大嫂一定以为她上街买菜去了,所以说得这么肆无忌惮。而她必须在短时间内消化掉不良情绪,才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认为这有关自己的修养。

侄子结婚的喜气还没散尽,年兜就悄悄来临,宋觉得太过仓促,有点措手不及,她悄悄提议:“咱们回城里过春节吧,贝贝一家回来也方便。”唐断然呵斥:“荒唐,以前在城里居住,我们都特意回家过年,今年就住在这里反倒回去,这成什么道理?中国为什么会出现春运大迁徙的奇观?就是家的观念,故土的情结,回家团圆的心愿。”宋长时间地看着他,内心起伏不平,眼前的唐让她陌生得可怕,但她表现得风轻云淡,终于,她想通似的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出门了。她包了那辆几乎成为他们“私家车”的港田仔,一趟趟跑镇上,一车车拉回年货。她决定操办个无比隆重丰盛、热闹喜气的春节。

整个春节,吃吃吃、喝喝喝,走朋访友也是吃吃吃、喝喝喝。唐过得疲惫不堪又索然寡味,有天晚上对宋说:“这春节咋过得这么没劲?小时候,一年就巴望过春节……”“你能不能不整天小时候?烦不烦人!”“这乡下不是不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你就不能买一些来放放,制造一些节日的喜气?”“上哪儿买去?你以为有钱就可以买到?不禁止,啥意思?表面上是允许,但允许买的,不允许卖的,查得可严了,一旦发现卖烟火炮竹,不仅没收、罚款,还要拘留十五天。你说上哪儿买去?”“不是有人放吗?我偶尔听到鞭炮声。”“那是走后门、有交情才买到的。别人看我面生,我说要买鞭炮,他们以为我是便衣,吓得矢口否认有这买卖,差点对天发誓了。这大春节的,我好意思让人家发毒誓?”唐听后叹息几声,沉默了。

初九做完“天公生”,春节也接近尾声。宋很郑重对唐说:“我回家。”唐没有抬头只哼了一声,继续喝茶聊天。宋当天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唐打家里固定电话也没人接。唐终于感到有点不对劲,想起春节期间宋的种种不正常表现,终于慌了神,跑到城里一看,宋没在家。用时髦的话说:宋,失联了。

唐想起女儿,连忙打女儿手机,女儿在那头平静地说:“我妈参加驴友俱乐部出去旅游了,说是要走遍中国原生态的最美山村。”唐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紧张地问:“你妈还说什么没有?”“她说要和你离婚。把那套房子卖掉,一人分一半,她要用那一半钱买套单身公寓,其余的去旅游,花钱去欣赏别人的田园生活;你拿另一半娶个农村婆娘,剩余的慢慢补贴家用,享受你的田园生活。”唐生气了:“贝贝,你这是什么态度?居然调侃老爸?”“你这么顽固、这么疯狂地向往乡村生活,我们每次回去都是化解你们的矛盾,当和事佬,现在我烦了怕了。我真后悔当初站在你这边去说服我妈,让她跟着你受罪。现在我们都不认同你的田园牧歌生活,只好随便你。”唐听出女儿话语的怨气,底气顿时消失殆尽。“你妈怎么联系不上了?”“她换了新卡号,说要过全新的生活,所以不让你打扰。”“好闺女,你说我该怎么办?”“不知道,爸,看到你们这样,我也很痛苦,但这是你的生活,你保重吧,我有空就去看你。”

唐听后颓然挂掉手机,站着茫然困惑地看着自己打造出来的园子,园子一片萧瑟荒芜,他心里空荡荡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旅行团回来了,宋没有回来。

唐彻底慌了阵脚,问遍了同行者,都说宋继续往西走。西,是哪里?宋,走向何方?女儿也慌了神,但宋的新手机总是处于关机状态,女儿也联系不上。父女最后从这次旅行时总是和宋住在一起的阿姨口中得知一丝线索:那个地方一定很美,她说她曾编过十篇文章,写那个地方的,向往好几年了。

唐立马跑到市文联,埋在杂志堆里,在海量的文章里寻找那个神秘的地方。一天,他眼前一亮,抖着手想拨打女儿的手机,刚好看到一个陌生号码传来的短信:这里很纯净,我过得很好,不用挂念,我找到自己就回家。他用颤抖的声音命令女儿:赶快给我定机票,色达,色达。色达的诱惑。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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