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事以畜德
2016-05-04武黎嵩
1949年初,年届七旬的柳诒徵先生,将国学图书馆珍贵的藏书清点造册、整理装箱,送进朝天宫故宫博物院地库封存,然后辞去馆长职务。五十年间风云变幻,柳先生目睹满清、北洋政府、国民党政权的覆亡,更以切肤之感,经历文化形态的剧烈转变。抗战期间,柳先生任中央大学文学院历史研究所导师,为研究生讲授“教授进修课程”“比照西学西史剖析国史之精义”,撰成《国史要义》凡二十万言。《国史要义》一书为柳诒徵先生晚年重要著作,与《中国文化史》一起,奠定了其在近代学术史上的地位。
《国史要义》何为而作?
中国古代虽有典制之学,但并无撰述专题历史的传统,“学术既不专门,自不能发达。”柳先生在日本学风影响下,较早的接受现代学术分科,并在国内引领风气。1948年柳先生当选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成为国内史学界仅有的两位既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又是教育部部聘教授的学者,另一位是陈寅恪先生,学界有“北陈南柳”之称。
柳先生出身经学世家,少习经史诗文,对传统文化饱含热忱。但他并非盲目排斥新学之人。他晚年曾这样反思:“我数十年来,能以旧学贯通科学方法,乃是与许多留学生相处得的益处。”可我们观察《国史要义》的思想内涵,完全以中国古典学术体系为本位,与“中体西用”之说大不相同。柳先生四十年代初在给学生王焕镳的书信中说,“洋奴之习不蠲,中夏之道不明”,已将“中夏之道”作为治学目标,此乃柳先生一生学术之大转变。
这种思想倾向的转向,源自于感观上的切肤之痛。抗战爆发,南京沦陷,柳先生押送图书避祸兴化,又辗转江西、贵州等地,期间之艰苦不难想象。1937年冬柳先生有《雪后泛舟入兴化城》诗,曰:“江南江北率土焦,流亡载道泪如潮。只堪画里逢佳境,璧月琼花廿四桥。”以悲凉之笔触,描绘日军侵略后民众流离失所、城市破败的惨景。在流离颠簸之中,柳先生主动反思文化的演进,作了《国史要义》一书。近十年之后,柳先生回忆“诒徵治史学数十年,以中人之资质,值新旧之演变,每欲有所贡献于世,恒苦学力不足,则随时世之要求与学校学者共同研究……避兵入蜀,居中央大学为《国史要义》,私冀世界史家明了此数千年中吾国史事之真相已而,不敢有所论断也。”他希望借《国史要义》一书,将本国史学固有的价值体系阐发清晰,在近代中国每况愈下的社会变革现实面前,作出自己的思考,推动传统史学的发展。
以礼治史,申述史原
熊十力说《国史要义》“言史一本之礼,是独到处。”这里的“礼”,主要指的是《周官》所述之礼。柳先生将“礼”的渊源与功用解释为两个方面——“司天”与“治人”。二者相互补充,史出于礼,礼本于天,“从民俗而知天,原天理以定礼。故伦理者,礼之本也;仪节者,礼之文者。”礼,是天道人伦在现实中的具体落实。“从民俗”则可“知天”,则天道必渊源自民俗,天道必以人道为根据。“原天理”方可“定礼”,则礼义又必然超越一般民俗,人道又必须上升为天道方可成为人伦大纲。既曰“司天”,则掌礼之史官,其权力乃大于世俗之一般行政权力。柳先生推论,“爰有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法,其初以备遗忘,其后以考得失,相勉从善,屈己从人。而史之监察权,由是树立。”史官著书,虽未必可以沮当世人君之暴行,而必能录其罪恶以暴之于后世。所谓青史昭彰是也,此史学之可以为德义之府也。
礼学为儒学之核心,《论语》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博学于文,指广泛的吸纳知识,而各种知识的枢纽,则是作为天道人伦大纲的礼学。柳先生在《国史要义》中多次阐释“言史一本于礼”的观念。而“以史言史者未识史原,坐以仪为礼也。”礼,不是仪式,而是在贵族政教传统中,锻炼出的历史文化优先意识。这种意识在支配历史学的德性内涵时,强调的是历史进程中精神力量的伟大,尤其是强调政教文化所形成的规范意识,这一规范意识给人以尺度感,可以阻断人类社会的堕落与腐化。故柳先生自信“吾国以礼为核心之史,则凡英雄、宗教、物质、社会依时代之演变者,一切皆有以御之,而归之于人之理性,非苟然为史已也。”
柳先生一再申明史学与政教之间的关系,“礼由史掌,而史出于礼。则命官之意,初无所殊。”礼的施行与记录,由史官掌握,史官的思想观念由礼支配,“古之施行、记述,同属史官……是则政宗、史体,各有渊源,必知吾国政治之纲维,始能明吾史之系统也。”作为施行、记录的“史”与作为政教原则的“礼”本是同源伴生,“故礼者,吾国数千年全史之核心也。”历史编纂的基本价值维度,也是围绕礼而演进,“史家全书之根本,皆系于礼。不本于礼,无以操笔属辞。”
立国立人,申述史义
《国史要义》一书以“义”为题,柳先生坚信“史之义出于天”,治史必须明“史义”,除非“人性必变而恶善善恶,吾国史义,乃可摧毁不谈;否则无从变更此定义也。”以善恶为史义,反对将实证研究看成史学全部,或者以史学为自然科学。
实证史学在我国渊源已久,清初顾炎武、黄宗羲倡导实学,乾嘉学派将考史之学发挥到极致。近代以来受德国实证主义哲学的影响,梁启超、胡适等人认为,向西方实证主义史学靠拢,才是中国史学的出路,力图将历史科学化。柳先生并不反对这种科学化的主张,然而,当实证史学的空气完全弥漫学界的时候,柳先生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这种不满在《国史要义》创作的时代,被视作顽固的守旧派。1942年在致学生王焕镳的书信中写道,“今日号国史者,开卷即破铜烂骨,乌知圣哲之大义。教师箸书者若此,又何望于学生及民众。故洋奴之习不蠲,中夏之道不明。”这里“破铜烂骨”,指的是因甲骨的发现和殷墟的发掘,人们只注重地下出土之实物如甲骨文、金文文献,认为它们能够证实或证伪古史,而将古代经学系统中所构建起来的上古历史框架,视作“传说”乃至“伪造之史”。清代阎若璩撰的《尚书古文疏证》认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尧所授舜之十六字心传,出于伪古文《尚书》之《大禹谟》,根底全失。在柳先生看来,古史辨运动的伎俩并未超出阎若璩,而学术水平反逊于潜丘。携“洋奴”实证之技,坏“中夏”固有之道。
对于晚清民国的学术,柳先生同样不满意。他说,“《书》之失诬,《春秋》之失乱。则清季及民国学者,罔不病此。”以“诬”与“乱”评价晚清民国的学术,认为梁启超、胡适等人“非儒谤古,大言不惭”;在《论以说文证史必先知说文之谊例》一文批评顾颉刚不明说文义例,妄说大禹为虫,“就单字只谊,矜为创获,尠不为通人所笑”。以柳先生为领袖的南雍学派,在近现代学术史上,抵制疑古思潮最力,从学力和学理上来讲,也最为成功。在柳先生看来,疑古和谤经不过是跳梁之技,并不值得推崇,他特别在意的,仍是史学义理与文化精神的安顿。
为矫正“史学即是史料学”“实证即是史学全部”的偏差,《国史要义》一书,重申“史学所重者在义也。徒鹜事迹,或精究文辞,皆未得治史之究竟。”在事、文、义三者之间,强调“史义”最重。史义的标准是什么?柳先生以“无适无莫,义之与比”来形容史义。即史学所承载的是价值指向和精神追求,它没有必然的刚性条例,只有恰当的维度和指向,也即是尺度。“择两端之中,明相反之义,而后可以治经,可以治史,而后可以无适无莫,而立人之义于天下。”在学术上,柳先生主张学习古代史著的精神义理,反对执念,反对偏颇。
因史返经,申述史德
前文所述,对于疑古思潮,柳先生并没有极力抵制,只是重锤响鼓得写了一篇涉及《说文解字》的文章,薄示惩戒,点到为止。但是柳先生是民国时代为数不多的学者当中,以治史“心术”来衡量疑古思潮的人。柳先生引龚自珍《武进庄公神道碑铭》曰:“辨古籍之真伪,为术浅且近者也”。这不是一种情绪化的借古讽今,而是饱含了学人对于古典所建构出的价值体系崩解的忧虑。
一切价值的源泉,皆来自既有的文化与历史,以一种历史文化优先的意识。考量现实的不完满与德性的崩驰。柳先生反复申明“吾国圣哲深于史学,故以立德为一切基本。”以仁、义、礼、智、信等道德伦理为基本出发点的史学,向来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故治吾国史书,必先知吾自古史官之重信而不敢为非,而后世史家之重视心术,实其源远流长之验也。史职重信,而史事不能无疑。故《春秋》之义曰:“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对史书的怀疑,尤其是类似于“层累的制造古史”这样的观点,若作为基本思想用于指导历史文献的考据,则是对一代又一代史学家德性的怀疑。中国古代史学最重史德,若诬以作伪,则齐之太史、晋之董狐,仁人君子蹈死守正之心,一笔抹杀,实堪叹惋。
有鉴于此,柳先生特别警惕传统史学在现代学术转向之时的削足适履、进退失据,“知人论世,在求古人之善者而友之,非求古人之恶而暴之,或抑古人之善而诬之也。”对于近代史学转向中的德性丧失与史学乱像,柳先生这样评价:“秉心厚者,则能尚友而畜德;赋质刻者,则喜翻案而攻人。”他反复强调,追问史学研究问题意识中本身所彰显的“用心”与“目的”,才是史家本身的价值取向。
柳先生还说,“史籍之用,亦视学者之用心何如。用之当则可为人类谋幸福,为国家臻治平。用之不当,则可以启乱饰奸,如王莽、王安石用《周官》之不得其效。而骛博溺心、哗众取宠者,更无论矣。”其中“骛博溺心、哗众取宠”显然是针对当下而言,史学究竟是为“成就事业”“求知求真”还是“修德修身”?他反对将史学作为对象,成为个人“建功立业”阵地。若以“事业心”而故意“索瘢吹垢”,苛求古史古人,则必然引发史学伦理的崩溃。
何谓史德?柳先生在《国史要义》一书中,借章学诚“敬、恕”二字,作为史德之内涵,并加以发挥:“敬即慎于褒贬,恕即曲尽其事情。”慎于褒贬,则不轻发议论;曲尽事情,则以同情理解之心态,以当时当地之情势,娓娓而道历史事件之各种原委,“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真乃史德也。”涵养“敬、恕”之心,以治史之经验,培养德性,也就是“学者之先务,不当专求执德以驭史,而惟宜治史以畜德矣。”
治史畜德,因史转人
在柳先生眼中,历史学是本乎至诚、达乎人伦的精神源泉。他认为,“史出于礼,为国以礼,为史以礼。”并且相信,吾国政教文化,能历经数千年而绵延不断,就在于以礼为核心,以史为载体的史学精神的传递。
《国史要义》一书以《史化》为结,并云“史之为化,有因有革”。柳先生寄希望于“史能转人”,人须“大其心量”而读史,人因读史而“畜德”“明理”,最终“合天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就治学之主张与目的而言,柳先生与新儒家接近。然而从治学的路径而言,柳先生又与熊十力等人不同。新儒家是由性理之学出发,探寻儒学的前途,其研究范畴仍在道体、本体,知、行之间,其目的仍在由内圣而开出外王。柳先生则以史学为出发点,以儒学的发生时代为切入点,抛开性命之辨,丢开天人心性之学,由读史而直接认知中国文化之内涵,再反身求仁,贯通儒术。
与众多二十世纪知识分子悲观的情绪不同,柳先生并没有因文化的出路问题,而深思焦虑、绕室彷徨,而是以一种自信的姿态展望,“过去之化若斯,未来之望无既。通万方之略,弘尽性之功。所愿与吾明理之民族共勉之。”写下这一段话时,正值抗日战争后期。无论外部环境多么恶劣,他的内心深处仍能保持一份凝重的庄严。古典精神支撑下的乐观,历览成败之后的释然,于自信之外,彰显的是学者人格之魅力。
【武黎嵩,南京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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