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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在等着那个街角

2016-05-04和菜头

特别文摘 2016年7期
关键词:核物理猎手电线杆

和菜头

父亲下葬。

我乘最早一班飞机回到昆明,进了家,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在过去十年间,他是客厅里坐在轮椅上的一道背影,无声隐没在电视节目斑斓的光影之中。现在,他成为某种以蜡烛、青香、鲜花为食的存在,终于转过脸来和我对视。

父亲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如果不是上大学的话,他会是村寨中一名出色的猎手。小时候,巫师为他打卦算命,说是将来会远离祖先的宅基地。

他的第一站非常遥远。因为是修物理系核物理专业,他刚毕业就被征召入伍,前往新疆戈壁中的核物理研究所。新兵从西安集结出发,坐在闷罐列车里一路西行。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竟然举目望去四野无人。父亲说,有一次见到一根电线杆,上面还留有工人的油泥手印。那是进入戈壁之后唯一一次见到有人类活动过的迹象,于是他抱着电线杆失声痛哭。

父亲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进入研究所不易,出来更难。他拒绝了组织上介绍对象,坚持要回云南自己找。我猜想他没有一天喜欢过戈壁,他还是喜欢崇山峻岭,大江奔涌,喜欢赤裸的脚板踏在熟悉的红土地上。

父亲在三十九岁那年有了我。我出生不久,父亲就把我带去了戈壁,说是不放心母亲带。从此,他和我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父亲回忆说,每次他去买票的时候,就让我在一边守着行李。每次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我死死守住行李,对周围叔叔阿姨的逗弄不假辞色,寸步不离,宛若忠狗。

我见父亲哭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叔父去世。第二次是因为我,在初中的时候,满身出现紫癜,他以为我受了核辐射,得了白血病。我被送去陆军总医院血检,他站在走廊一角向隅而泣,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全看到了。

他不知道其实我还记得,那一天他冲进幼儿园,抱起三岁的我,冲到乌什塔拉小红山基地的四层楼顶,让我看蘑菇云在山那边升起,然后跳进楼里,让我看冲击波到来时疯狂震颤的窗户玻璃。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给予了我对北方最早的记忆,让我在很多年前就相信,我一定会回到北方,再次看见雪花洒落在我的棉袄上。

可是父亲不会知道这一切,我们已经有十年不曾说过话。

我有许多理由不喜欢父亲。我不喜欢他性格中的柔软和悲观,我不喜欢他陷入人生低谷便不再起身,我不喜欢他沉溺于酒精和电视节目,对一切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我不喜欢他所有的放弃。我们争吵,我们敌视,我们分开了许久不见,我们再次相逢时无话可说。

也许,我的批评是对的,父亲这一生中随波逐流,从未争取过任何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可是,我并不曾如他那样在丛林里做一名猎手,带着猎犬交错出击,追击五十公里直至野猪倒地毙命。

所以,我也无法理解一名十九岁的山民突然被运送到戈壁时内心的震撼、对命运的敬畏,以及把返回家乡作为执念的想法。

在我们最亲近的时候,他带我踏遍基地周围的山岭,教我认识每一种植物和每一种求生的方法。那是记忆里他最快乐的时光,看着我一个人攀上绝壁,是他最骄傲的时刻。“那是我儿子”,我听见他在山脚下大声对同事说。

在整整七天里,我没有落过一滴眼泪。我朋友告诉我,她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对自己父亲过世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如同操作一个具体的项目,入土为安,一切得体而妥当。一直到了很久之后,她在北京城里开着车,突然有那么一个时刻,在某个街角,悲伤毫无征兆悄然袭来,一下子把她打得粉碎。她一脚刹车,一个人在车里失声痛哭。爸爸,我在等着那个街角。

(摘自《文苑》 图/陈明贵 李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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