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的白胡须
2016-05-04琦君
◎文/琦君
外祖父的白胡须
◎文/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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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看见过我家的财神爷,但我总是把外祖父与财神爷联想在一起,因为外祖父有三绺雪白雪白的长胡须,连眉毛都是雪白的。手里老捏着旱烟筒,脚上无论夏天与冬天,总是穿一双草拖鞋,冬天多套一双白布袜。长工阿根说财神爷就是这个样儿,他听一个小偷亲口讲给他听的。那个小偷有一夜来我家偷东西,在谷仓里挑了一担谷子,刚挑到后门口,却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公公站在门边,拿手一指,他那担谷子就重的再也挑不动了。他吓得把扁担丢下,拔腿想跑,老公公却开口了:“站住不要跑。告诉你,我是这家的财神爷,你想偷东西是偷不走的。你没有钱,我给你两块银圆,你以后不要再做贼了。”他就摸出两块亮晃晃的银圆给他,叫他快走。小偷从此不敢到我家偷东西了。所以地方上人人都知道我家的财神爷最灵、最管事。外祖父却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哪一家都有个财神爷,就看这一家做事待人怎么样。”
外祖父是读书人,进过学堂,却什么都没考取过,后来就在祠堂里教私塾,在地方上给人义务治病。他医书看的很多,常常讲些药名或简单的方子给妈妈听,因此妈妈也像半个医生,什么茯苓、陈皮、薏米、红枣,无缘无故地就熬来喂我喝,说是祛湿健脾的。外祖父坐在厨房门口的廊檐下,摸着长胡须对妈妈说:“别给孩子吃药,我虽给旁人治病,自己活这么大年纪,却没吃过药。”他说耳不医不聋,眼不医不瞎,上天给人的五官与内脏机能,本来都是很齐全的,好好保养,人人都可活到一百岁。他就说自己起码可以活到九十以上,因为他从不生气。我看着他的雪白胡须,被风吹的飘呀飘的,很相信他说的话。
冬天,他最喜欢叫我端两张竹椅,并排儿坐在后门矮墙边晒太阳,夏天就坐在那儿乘凉,听他讲那讲不完的故事。妈妈怕他累,叫我换张靠背藤椅给他,他都不要。那时他七十多岁,腰杆挺的直直的,没有一点佝偻的老态。他对我说:古书里有个“兮”字,是表示肚子里有气,这口气到喉咙口又给堵住了,透不出来,八字胡子气得翘,连背都驼了。他又把“兮”字画给我看,所以我“人手足刀尺”还不认识,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兮”字。长大后读《楚辞》,看见那么多“兮”,才知道这位愤世爱国的诗人,形容枯槁地行吟泽畔,终于自沉而死,心里有多么痛苦。
坐在后门口的一件有趣的工作,就是编小竹笼。外祖父用小刀把竹篾削成细细的,教我编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笼子。笼子里面放圆卵石,编好了扔着玩。有一次,我捉了一只金龟子塞在里面,外祖父一定要我把它放走,他说虫子也不可随便虐待。他指着墙角边正在排着队伍搬运食物的蚂蚁说:“你看蚂蚁多好,一个家族同心协力把食物运回洞里,藏起来冬天吃,从来没看见一只蚂蚁只顾自己在外吃饱了不回家的。”他常常故意丢一点糕饼在墙边,坐在那看着蚂蚁搬运,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妈妈说外祖父会长寿,就是因为他看世上什么都是好玩儿的。
要饭的看见他坐在后门口,伸手向他讨钱。他就掏出枚铜子给他。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他再掏一枚给他,一直到铜子掏完为止,摇摇手说:“今天没有了,明天我换了铜子你们再来。”妈妈说善门难开,叫他不要这么施舍,招来好多要饭的难对付。外祖父就不高兴,烟筒敲得咯咯响,他说:“哪个愿意讨饭?总是没法子才走这条路。”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女乞丐向外祖父讨了一枚铜子,不到两个钟头,她又背了个孩子再来讨。我告诉外祖父说:“她已经来过了。”他像没听见,又给她一枚。我问他:“您为什么不看看清楚,她明明是欺骗。”他说:“孩子,天底下的事就这样,他来骗你,你只要不被他骗就是了。一枚铜子,在她眼里比斗笠还大,多给她一枚,她多高兴?这么多讨饭的,有的人确是好吃懒做,但有的真是因为贫穷。我有多的,就给他们。也许有一天他们有好日子过了,也会想起自己从前的苦日子,受过人的接济,他就会好好帮助别人了,那么我今天这枚铜子的功效就很大了。”他喷了口烟,问我,“你懂不懂?”
“懂是懂,不过我不大赞成拿钱给骗子。”我说。
“骗人的人也可以感化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们的孙中山先生就是位最慷慨、最不计较金钱的人。他自己没钱的时候,人家借给他钱,他不买吃的、穿的,却统统买了书。他说钱一定要用在正正当当的地方。所以他鼓吹革命的时候,许多人向他借钱,他都给。那时他的朋友胡汉民先生劝他说,许多人都是来骗你钱的,你不可太相信他们。他说没有关系,这么多人里面,总有几个是真诚的。后来那些向他拿过钱,原只是想骗骗他的人,都受了他的感动,纷纷起来响应他了。这一件事就可证明,人人都可做好人。当他坏人,他也许真的变坏;当他好人,就是偶然犯了过错,也会变好的。而诚心诚意待人,一定可以感动对方的。我再讲一段孙中山的故事给你听。”他讲起孙中山来就眉飞色舞,因为他最钦佩孙中山。他说:“孙中山在国外的时候,有一个留学生愿意参加革命,后来又有点害怕了,就偷偷割开孙中山的皮包,偷走了革命党员的名单。孙中山却装做不知道,等到革命成功以后,他一点也不计较那人所犯的过错,反而给他一份官做。那人万分的感动,事做的很好。”
他忽然轻声轻气地问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你家财神爷吓走了小偷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别告诉别人,那个白胡子财神爷就是我呀!”
“外公,您真好玩,那个小偷一定不知道。”
“他知道,他不好意思说,故意那么告诉人的。我给他两块银圆,劝说他一顿,他以后就去学做手艺,没有再做小偷了。”
他又继续说:“我不是说过吗?哪一家都有个财神爷,一个国家也有个财神爷,做官的个个好,老百姓也个个好,这个国家就会发财,就会强盛。”
这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一直不会忘记。进入中学以后,每次圣诞节看见舞台上或橱窗里白眉毛白胡子的圣诞老公公,就会想起我家的财神爷——我的外祖父,和他老人家对我说的那段话。
“施比受更为有福。”这是中外古今不变的真理,外祖父就是一位专门赐予快乐给人们的仁慈老人。
我现在执笔追述他的小故事,眼前就出现他飘着白胡须的慈爱脸庞。他活到九十六岁,无疾而终。去世的当天早晨,他自己洗了澡,换好衣服,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好香烛,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像睡觉似的睡着去世了。可是无论他是怎样的仙逝而去,我还是禁不住悲伤哭泣,因为那时我双亲都已去世,他是惟一最爱我的亲人。我自幼依他膝下多年,我们祖孙之爱是超乎寻常的。记得最后那一年腊月廿八,乡下演庙戏,天下着大雪,冻得手足都僵硬了。而每年腊月的封门戏,班子总是最蹩脚的,衣服破烂,唱戏的都是又丑又老,连我这个戏迷都不想去看。可是外祖父点起灯笼,穿上钉鞋,对我与长工阿根说:“走,我们看戏去。”
“我不去,外公,太冷了。”
“公公都不怕冷,你怕冷?走。”
他一手牵我,一手提灯笼,阿根背长板凳,外祖父的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清脆声音。他走的好快,到了庙里,戏已经开锣了,正殿里零零落落的还不到三十个人。台上演的是我看厌了的《投军别窑》,一男一女的哑嗓子不知在唱些什么。武生旧兮兮的长靠背后,旗子只剩了两根,没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唱完一出,外祖父却拼命拍手叫好。不知什么时候,他给台上递去一块银圆,叫他们来个“加官”。一个魁星兴高采烈地出来舞一通,接着一个白面戴纱帽穿红袍的又出来摇摆一阵,向外祖父照了照“洪福齐天”四个大字,外祖父摸着胡子笑开了嘴。
人都快散完了,我只想睡觉,可是我们一直等到散场才回家。路上的雪积得更厚了,老人的长筒钉鞋,慢慢地陷进雪里,再慢慢地提出来。我由阿根背着,撑着被雪压得沉甸甸的伞,在摇晃的灯笼光影里慢慢走回家。阿根埋怨说:“这种破戏看它做什么?”
“你不懂,破班子怪可怜的,台下没有人看,叫他们怎么演得下去。所以我特地去捧场的。”外祖父说。
“你还给他一块银圆呢。”我说。
“让他们打壶酒,买斤肉暖暖肠胃,天太冷了。”
红灯笼的光晕照在雪地上,好美的颜色。我再看外祖父雪白的长胡须,也被灯笼照得变成粉红色了。我捧着阿根的颈子说:“外公真好。”
“唔,你老人家这样好心,将来不是神仙就是佛。”阿根说。
我看看外祖父快乐的神情,就真像是一位神仙似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外祖父看庙戏。以后我外出求学,就没机会陪他一起看庙戏,听他讲故事。
现在,我抬头望着蔚蓝晴空,朵朵白云后面,仿佛出现了我那雪白长须的外祖父,他在对我微笑,也对这世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