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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煤老板

2016-05-04吴文雯

名人传记·财富人物 2016年4期
关键词:煤老板郑爽煤炭企业

吴文雯

这是中国经济最独特的一个群体,也是黑金链条上最重要的一环,他们在产业寒冬中的命运,成为一个时代的注脚。

2016年1月,中国30年来最寒冷的冬天。

记者兵分两路,深入山西、陕西多个市县,近距离采访了一群民营煤矿经营者,这个群体在产业低迷期的命运,是一个时代的注脚。

过去十年,以山西、陕西、内蒙古等省份为代表的中国煤炭产业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资源重组,整合大潮随后席卷全国。一大批小煤矿被关闭或被并入国有煤企,大批煤老板在这个黑金江湖被淘汰出局。

由政府主导的煤炭资源整合的一个结果是,大大提高了进入煤炭行业的门槛——最低规模从十年前的年产几万吨被提高到了年产百万吨。

这对于那些新进入者和依然想在这个市场上捞金的煤老板而言,要想得到更多,就得投入更多。于是,民间集资、民间借贷以及高利贷兴起,大笔资金涌入山西、陕西及内蒙的私营煤矿。

中国煤炭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11月,全国90家大型煤企的利润减少了500亿元,同比下降91%,整体行业的亏损面已经达到了95%。

全国煤炭企业经营困难时,国家发改委也再一次释放信号,将继续推进行业兼并重组,鼓励大型煤炭企业对中小型煤炭企业进行整合。

黑金产业链

煤炭产业从2002年开启了高速增长。来自第三方研究机构的一份数据显示,2002-2005年,煤炭产业的投资年均增长达到50.6%。2006年增幅虽然下降,仍达到27.1%。

行业数据统计,2001年至2008年7月,八年间煤炭价格涨幅达到585%。其中,煤价涨势主要集中在2006-2008年,煤价最高是在2008年,达到1100元/吨。

郑爽回忆,当年来矿上拉煤的卡车排成长队,来买煤的煤商车里都放着现金,“这样都未必能够买得到。”

“2008年3月-11月,那时候的煤炭价格是按小时算的,这一小时和下一小时的价格就不一样。那时候挣钱真的太容易了。”遥想起过往的疯狂,陈宜先对当下境况感到无奈。

“煤老板们真正挣钱是从2006年开始的。”郑爽说。

此后的几年时间里,煤炭行业的黄金时代达到最顶峰。在山西、陕西、内蒙、山东等地的煤老板,以及黑金产业链上的每一个人都赚得盆满钵满。此后,现金成栋买楼、豪车遍地等故事开始广为流传,“煤老板”仿佛一夜之间成为了财富的代名词。

国进民退

正当煤老板们沉浸在史无前例的疯狂中时,发生在山西的另一场特大事故间接拉开了山西煤炭行业的又一次整合。

2008年9月8日,山西省襄汾县新塔矿业公司尾矿库发生溃坝事故,下泄尾砂量约19万立方米,淹没面积约35.9公顷,共造成277人死亡、4人失踪、33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达9619.2万元。

这次事件直接导致省长孟学农引咎辞职,“溃坝事故并非煤矿,而是铁矿,但却间接导致了山西煤矿的再度整合。”上述熟悉山西煤炭圈的人士称。

2008年9月,王君从国家安监总局局长任上空降山西,接替孟学农任代省长。王君的职业生涯前半段在大同矿务局。在他看来,要解决矿难频发,就要进一步加快煤矿企业的重组,让国有矿企占主导地位。

当年秋天,以遏制矿难为由头,王君一声令下,“政府推进,国企主导,限期关闭,强行整合”,被业内称之为“国进民退”的山西煤改轰然启动。

在当时的山西煤炭圈内,流传着一个时任山西煤炭厅厅长王守祯的“要‘三三得九,不要‘二四得八”理论。具体解释是:煤矿生产300万吨,一吨能卖300块钱,那总共就能卖9亿元;而当你生产400万吨,煤炭价格因供求关系价格下跌,变成200块钱一吨,那总共也只能卖8亿元。

“他的理论就是,生产多了反而卖的少了。因而要控制规模,在规模不增加的前提下,依靠稳定价格获得较高的收益。”上述业内人士说。

在此理论的支撑下,2008年9月2日,山西省政府下发《关于加快推进煤矿企业兼并重组的实施意见》(晋政发[2008]23号文),要求到2010年底,山西煤矿企业规模不低于300万吨/年,矿井数量控制在1500座以内,从而在山西省形成2至3个年生产能力亿吨级的特大型煤炭集团,3至5个5000万吨级以上的大型集团,使大集团控股经营的煤炭产量达到山西省总产量的75%以上。

23号文明确提出,政府要大力支持大同煤业集团、山西焦煤集团、阳泉煤业集团、潞安矿业集团、晋城无烟煤集团等五家大型省属煤炭企业兼并中小煤矿,建立煤炭旗舰企业。

之后,山西煤炭运销集团有限公司、山西煤炭进出口集团有限公司也被允许作为兼并重组主体,而中央企业中煤能源集团最终得以入局。

至此,“5+2+1”的重组格局形成。

危机浮现

这轮煤炭整合亦有受益者。彼时,已经成规模的私营煤炭企业也参与了资源的重新分配。

这其中包括山西联盛集团董事局主席邢立斌、山西金业集团董事长张新明、福清煤老板“鼻祖”卓杏生等人。其中,张新明曾是山西首富,邢立斌则因“7000万嫁女”事件为人所熟知。

对于邢立斌“7000万嫁女”事件,接近邢立斌的人士对记者说,此事并不属实,邢立斌当年在三亚嫁女非但没有花7000万,反而借机兜售房地产而赚了不少。

“邢是一个十分精明而低调的人,不会做这种事。”该人士说。

但煤老板们头顶的光环在一两年后开始暗淡。原因一方面是煤炭价格开始下跌;另一方面则是大整合带来的后遗症开始凸显。

2008-2012年,像邢立斌和张新明这样赫赫有名的煤老板们均在加速扩张自己的煤炭帝国,他们四处并购,而资金均来源于各类融资。

让所有煤老板都没有想到的是,煤炭价格从2012年底开始大跌。到12月末,秦皇岛5500大卡市场煤平仓价每吨630元左右,比年初下降了约170元;而冶金煤价格较年初普遍下降每吨300元至400元。

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当年的通报称,2012年末,煤炭企业存煤8500万吨,同比增加3120万吨,增长了58%。

业内专家称,煤炭生产过剩是煤价下跌的直接原因。

煤价持续大跌率先重创的是包袱重、盘子大的煤老板。邢立斌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据相关报道,截至2013年9月底,邢立斌的联盛集团对外融资总额达268亿元。两个月后,联盛集团便因资金链断裂,提出重整申请。

同样在煤价大跌下遭遇困境的还有卓杏生,他被老家人称为福清煤老板“鼻祖”。2008-2012年间,卓杏生在山西、内蒙各地四处集资买矿,他因倒卖煤矿在圈内十分知名。

除了三都煤矿,卓杏生还在内蒙古准格尔旗倒手过吴家梁煤矿。在此煤矿上,卓杏生先后把它卖给了两位福建老板。

有熟悉卓杏生的人称,4年间,卓杏生四处倒矿,经常将一个矿卖给不同的买家。这种情况在2012年煤炭价格下跌时开始凸显矛盾。

失落的富豪

张发旺1947年生人,今年69岁。他的办公室位于古交法院斜对面的一栋小楼二层。在古交煤炭圈里,张发旺是信息最灵通的人之一。

1月8日下午见到他时,他操着一口夹杂当地方言的普通话向我们讲述着他和其他几个合伙人的遭遇,顺带着提及古交煤炭圈的奇闻轶事。张发旺说,古交的大小煤矿基本上都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

张发旺回忆,在煤炭行情好的时候,他办公室楼下的超市门庭若市,外地务工人员比本地人还多出一倍,不像如今,整个古交市冷冷清清。

“现在连交通事故都很少了,过去可是隔三差五的出事故。以往来我这儿咨询的人很多,现在一个月也没几个人来。”张发旺说。煤炭行业低迷,显然也影响到了张发旺的业务。

古交当地一位出租车司机称,煤炭行情好的时候,当地煤矿矿工每个月能挣几千块钱,工资高出当地其他人好几倍。

这位司机年纪不到30岁,是当地国企山西焦煤集团的正式员工,他说他从17岁便开始上矿,这些年见证了煤炭行业的大起大落,亦亲眼看到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学在矿难中殒命。

他说,现在由于公司已停发工资三个月了,他才不得已出来开起了出租车拉活。

张发旺说,古交市财政已没钱可用,公务员的工资都是靠银行贷款而来。

在山西、陕西、内蒙等地,像古交这样因煤而兴,亦因煤而衰的城市不在少数。在昔阳县,一位当地做工程的老板称,高峰时期,昔阳县有八万福建人,占了当地人口的近三分之一。

“现在十分惨淡,外地人都走了。当地政府的财政收入几乎全来自于煤炭,现在连公务员工资都几乎发不出来。”上述昔阳老板说。

这位昔阳老板的年轻司机对记者说,昔阳的户外运动很发达,此前,当地徒步和山地自行车运动搞得有声有色,本以为昔阳县“可以靠这个来转型”。

从昔阳县到陈宜先煤矿驱车需至少半小时,必经一条狭窄的盘山公路。1月9日临近中午,路上三三两两的拉煤车往山上缓慢地开着,“这比过去少多了,以前来这儿拉煤的货车经常多得能把路堵死。”

采访当日,我们偶遇一个婚礼车队,车队清一色的丰田霸道,从山顶呼啸而下。“这顶多是村支书子女嫁娶,煤老板的阵仗比这大得多。”陈宜先打趣地说。他停顿了一下,略有所思地接着说,“哦,那是过去。”

最后的煎熬

在看到“同行们”的遭遇后,郑爽舒了口气。他庆幸自己在第二次整合大潮时及早抽身。

“要不然现在也会很艰难。”他说。

郑爽现在花几千万建起了酒庄,开始做起虽然没有那么暴利,风险却也没有那么大的红酒生意。

“我的这些钱其实只要不乱花,适当规划下,这辈子还是花不完的。”郑爽说。

像郑爽这样早年被迫抽身离开煤炭行业的煤老板不在少数,他们同样经历过艰难转型,曾经也手里握着大把现金不知所措。

1月14日,记者二度来到陈宜先的矿上。由于临近年关,矿区仅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位工人留守。这一天,又有工人陆续向陈宜先请假准备回家。

工人可以抽身回家,但作为老板却没有心思过年。陈宜先说,他现在就希望能够尽快解决矿上的纠纷,让他赶紧挖煤套现。

“全力挖的话,每天能产一万吨煤,一吨现在还能卖个一两百块钱,一天的收入就是一两百万。”陈宜先说,“可能比预期的会少赚好几个亿。”

郑龙乡说,她的一个福清老乡由于来山西早,早年间赚了很多钱,但由于没有及时抽身,现在依然被套在这里。这位煤老板的煤矿在忻州,现在也不得不赔本挖煤。

“挖肯定赔,不挖那就没有流动资金。”郑龙乡说。

对于仍在泥潭里挣扎的煤老板们来说,他们更希望2016年国家能够出台限采的政策,“这样煤价便能上涨,生存就没有问题。”

“我现在就盼着限产令下来,如果没有出台这个,可能就会考虑被并购过去。”乔振杰说。

但中国煤炭产业的困境并非一纸限产令就能解决。根据中煤协公布的数据,截至2015年底,全国煤矿产能总规模为57亿吨,其中正常生产及改造的产能为39亿吨,新建及扩产的产能为14.96亿吨。

而2015年全国的煤炭消费总量预计为39.5亿吨。这意味着全国煤炭产能过剩多达17亿吨,去产能在未来依然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事实上,山西省政府曾在2013年8月紧急出台过煤炭“救市20条”——《山西省人民政府关于印发进一步促进全省煤炭经济转变发展方式实现可持续增长措施的通知》,内容包括暂停征收部分税费,着力解决煤炭企业金融信贷问题等多项措施。

国家发改委副主任连维良近日在参加2016年度全国煤炭交易会时亦表示,煤炭行业要加快结构调整转型步伐,向整合兼并重组方向调整,客观上需要加快推进小煤矿关闭淘汰和兼并重组,总结和推广一些地区行业有效的经验,鼓励大型煤炭企业对中小型煤矿进行兼并重组,壮大一批大型煤炭企业集团,进一步提高办矿标准,推动产业结构迈向中高端。

但国有大型煤炭企业现在同样生存艰难,上一轮“国进民退”大整合时吞下的大量民营煤矿还尚未来得及完全消化。

中国煤炭工业协会副会长姜智敏指出,2015年,全国规模以上煤炭企业的主营业务收入同比下降了14.6%,企业利润同比下降了61.2%,降幅比2014年同期扩大了16.8%。

“现在的情况跟2000年前很像,但又更加严峻。当年的煤矿无人问津,现在的煤矿是无人敢问津。”上述熟悉山西煤炭市场的人士说,“现在基本上没有无负债的矿,这里面有的是隐形债务,有的还有高利贷,谁敢要?”

郑爽说,现在各个政府首要想到的是为国有煤企“减负输血”,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小煤矿。对煤老板来说,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熬,熬到煤价上涨了就意味着希望。(编辑/张本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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