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新乡土诗鉴赏
2016-05-03夏元明
■夏元明
田禾新乡土诗鉴赏
■夏元明
接触田禾的诗是在多年以前。多年前,我读过他的诗集《喊故乡》和《野葵花》,留下较深的印象。去年(2014)田禾寄赠了他的新诗集《乡野》,我又一次被他的诗所打动,挑了集中自己最喜爱的几首作点评,然后刊发在《中国诗歌》上,刊发后反响不错,这又激发了我写一本田禾新乡土诗鉴赏的欲望。将自己的阅读心得与诗人和读者朋友交流、分享,我想这还是很有意义的。
点评鉴赏实际上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最常用的方式。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很少见长篇大论的分析,多数时候是三言两语,点到为止,给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中国人不喜欢说尽,不喜欢塞满,就像中国的绘画,计白当黑,空白处却有万千言语。“虚室生白”、“空纳万境”,这是老庄、禅宗哲学在艺术上的体现。中国传统的小说批评,著名的像脂砚斋评点《石头记》(《红楼梦》),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金圣叹评点《水浒传》,都成为文学批评的经典。诗歌上,称杜甫为“浓郁顿挫”,孟郊是“寒”,贾岛为“瘦”,都是不刊之论。后世的研究虽然汗牛充栋,又有几多能出其右?所以评点式鉴赏是个很好的批评方式,虽然本人不才,无以望古人项背,但心向往之。
之所以称田禾的诗为“新乡土诗”,乡土之前还要冠以一个“新”字,这并非出于杜撰。湖南就有个“新乡土诗派”,是1987年由江堤、彭国梁、陈惠芳等湖南籍诗人发起的诗歌运动。据陈仲义先生研究,湖南新乡土诗最大的特点是“突破狭窄地域,使‘乡土’在泛化中吸附更多的文化意味”(《乡土诗学新论》)。文化意味、理性追求是湖南新乡土诗的命脉所在。田禾的新乡土诗与之有关系,相互之间存在一些影响,但又很难说是一回事。这一方面固然在于田禾没有“开宗立派”的意识,同时也在于他没有加盟湖南新乡土诗作家群的事实。他的创作理念或有与湖南诗人们相通之处,但本质上却是“自发的”,即他是为他自己内心的驱动而写作的。意大利著名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说:“与其反复思考,我宁愿用感受。”从感受出发,尊重自己的感觉,这是田禾乡土诗创作的基本原则。我们虽然没有必要在田禾与湖南诗人群之间分出高低轩轾,但我们也不希望将二者混为一谈。其实我们称田禾的乡土诗为“新乡土诗”,并不具有多么鲜明的理论意义,我的意思无非是说,田禾的乡土诗是特立独行的,是与传统的乡土诗及同时代的乡土诗有所区别的,他的乡土诗以其独立的个性立于当代诗坛,获得人们的喜爱,所谓“新”便是特色和个性的别一种表达。
谈及田禾的乡土诗与传统乡土诗之间的关系,我倒觉得他继承吸收多于创新,或者说他的创新是建立在对传统的吸收和借鉴上,“继往开新”,这决不是对田禾诗歌价值的贬低。诗人朵渔说:“传统的也可以是现代的。”田禾的乡土诗就是从传统里开出了现代性,是传统与现代的有机结合。
田禾的新乡土诗有何特色呢?我想用传统的内容、形式二分法略作论述。我并非不知道内容和形式不能截然分开,内容离不开形式,形式即内容,这是哲学上公认的结论。但我依然循此思路立论,无非是为了方便,并不希望在概念上纠缠。
先说内容。田禾乡土诗内容说不上有多复杂,但也决不平面单调,“丰富”、“饱满”、“厚重”都是当得起的。但是不管如何“丰富”、“饱满”和“厚重”,要言之,无非是三个字:“美”、“痛”、“思”。意思是说,田禾的乡土诗写出了乡土之美、乡土之痛和乡土之思。乡土之美表现了田禾的乡愁和寻根意识,乡土之痛揭示了乡土的疾患和悲剧,体现了田禾的底层关怀,乡土之思则是田禾新乡土诗深刻理性之含蕴。三者之间逐层推进,构成田禾乡土诗的内在逻辑,是田禾乡土诗最为闪光的东西。
首先是乡土之美。田禾是一个美的创造者,读田禾的诗处处都能感受到美,为美所打动。田禾的美是多方面的,有山水自然之美,有人物风情之美,更有历史文化之美。田禾是来自乡村的,乡村的自然和谐,给诗人留下了至美至纯的印象,炊烟,落日,月光,古树,鸡鸣,犬吠,都是他心目中招之即来的美好意象。这些美好的意象不仅因为自身的品质吸引着人们的审美目光,更因为融入了诗人的童年记忆,融入了广阔的乡村生活而动人心魄。例如《夕阳》:
夕阳落在黄土岭最高的屋顶
看去像要顺着风势
滚下来。昨天它挂在
一棵沙枣树的枯枝上
让邻居的赵婆
砍来塞进了黄昏的灶膛
夕阳落入西山谷。也许就落在
一个乞丐的搪瓷碗里
让一个乞丐停止了乞讨
也许就落在遥远村庄的
一片低洼,差点变成二柱家
那只黑狗的猎物
夕阳是古今诗人喜欢吟唱的对象,“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陶渊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鸦背驮着夕阳”(闻一多),都是很美的画面。但田禾的夕阳更富生活的情调和生命的情趣。这里不仅有夕阳挂在沙枣树枯枝上的剪影,更有顺着风势滚落的动态画面,而赵婆的灶膛,乞丐的搪瓷碗,二柱家的黑狗,更丰富了乡村生活的物质和精神内涵。诗人用超现实的链接,在看似无理,实则有理的描写中,再现了黄昏时乡村生活的场景,美不胜收。
除了这种带有浓郁生活气息的乡村风景描写,诗人还十分注意表现乡土的历史风情,以丰富的历史风情来浓化乡土诗的文化意蕴。这是一种《清明上河图》式的全景展览,是散点透视,宽松而大气。这类诗如《夜宿高坪镇》、《小镇老街》、《星期六,在镇上》、《太子镇》等。这些诗的共同点是都有一个“镇”,因为“镇”是乡村和城市的结合部,是尚未充分发育的都市,既带有乡村的泥土气息,又比乡村多一点风情,所以成为诗人青睐的对象。诗人写这些小镇,着重的不是风景,而是风情、风俗、文化。读者从这些小镇里不仅看到了历史的变迁,也看到了人性的演化,更看到了文化的遗迹。这是田禾在他的新乡土诗里开发的新领域。
最有代表性的当推《小镇老街》。这是鄂东南的一个乡间小镇,是元代的遗迹,所以带着元曲的余韵。元曲的韵味不仅在于小,更在于俗,在于日常性和民间性,在于它的历史品质,小镇老街就是如此。这里不仅有住过两位秀才的小阁楼,还有玉仙太婆,“年轻时是镇上有名的美人儿/曾经有两个男人为她动起了刀子”,后来沦落到做了比她大二十六岁的浩天秀才的三姨太。而今衰老了,整天坐在斑驳的墙脚下晒太阳,“眼睛老盯着瓦檐上摇曳的一篷衰草”,世事沧桑,无限感慨。这里还有各种土特产,山笋,大蒜,土豆,竹子,木材,茶叶和苎麻。有各种居民,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穿长衫戴老花镜的算卦先生,把杀猪刀磨得寒气逼人的屠户,烧饼店的王麻子,开卤菜馆的舅奶奶,将一块铁打得火花四溅的方铁匠,简直就是汪曾祺的小说。这里还有新闻,卖豆花的柴寡妇和炸油条的光棍侯三悄悄结婚了,武汉的山货贩子拐走了豆腐坊老板的女儿,老板女儿的男友捧着一瓶农药在豆腐坊大闹了三天。这些如同楚剧《铡美案》:“唱者动情,观者动心,闻者叫好。”诗人写这样的风情小镇,在一种历史的流风余韵中抒发了比较复杂的情感:“小镇老街是一条古老而弯曲的街道。”“古老”而“弯曲”,在历史的怀旧中,又包含着对历史的反思,在人性多样性的透视中,既有宽容的微笑,也有轻微的揶揄。这种风情之美堪称历史活着的标本。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乡土之美不单是风景、风情之美,更是人物的精神之美。田禾眷恋乡土,开掘乡土,“我离开家乡/已经二十年了/一根白发/还在我身体里挖。”(《异乡》)这不断挖掘的,除了乡心、乡情,当然更有乡村的人物。田禾笔下的人,大都是他的“亲人”,带着浓浓的血缘。这正如《去过很多村庄》一诗所写的:“去过很多村庄,从一个村庄出发/顺着一根血缘的藤摸去/大姑爷、二舅、四姨、六表叔/都长在藤上,我们亲戚一样来往。”“亲戚”既是乡村社会宗法关系的体现,也是诗人与乡村割不断的血脉情缘。不仅是“我的乳娘”,“骆驼坳的表姐”,“叔祖父”,“缝衣的奶奶”,“表哥”,“麻子二伯”,“四阿婆”,“马家坊的二姨”是货真价实的亲戚,就是分家的“兄弟”,“老裁缝”,“王大柱”,“童家父子”,“下岗的女工”,“拉煤的老人”,“买早点的民工”,“杏”,在诗人的心目中也都是自己的亲人。诗人置身于其中,既同情他们的苦难,更歌颂他们的美。人物美,精神美,以这种美养育自己,泽及世人。
《我的乳娘》是类似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深情之作,乳娘的苦难,乳娘无私的爱,乳娘日日夜夜的辛苦劳作,是千千万万农家妇女的代表。艾青的《大堰河》着重表现的是诗人对本阶级的背叛,而田禾则着重渲染出自己与劳动妇女,与乡村的血缘联系。一个“乳”字,便足以传达出这种白发娘亲的全部内涵。《柴火灶》是一首象征性作品。诗人表面上写柴火灶,实际上是写“母亲”,写“母亲”的勤劳,质朴,和含辛茹苦的养育。“住着乡下最简陋的灶屋,/趴在低矮潮湿的地面上,埋着头。/顶在上面的两口铁锅,是我娘/露在身体外面的一对瘪下去的乳房,/喂养着一群儿女。”“她不善言辞,最大的语言是开锅”。“最大的语言是开锅”,十分准确地抓住了乡下母亲的特点,木讷寡言,只知默默奉献,将“开锅”看作自己的本分,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哪怕乳房干瘪了,还要养儿育女,这就是母亲,这就是乡村女性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
《童家父子》表现的是乡民的急公好义,古道热肠。童家父子以他们所有的积蓄,打工挣来的钱,卖猪崽的收入,甚至省去了女儿的嫁妆和老婆的一件新褂子,在村庄的小河上架起了一座桥,这座桥“使河边的一条路抄近了700米/让村子里上学的孩子可以提前8分钟到校”,称得上是一座便民桥。童家父子并不富裕,但他们有颗滚烫的公德之心,正是这颗滚烫的公德之心,“让村子里的一个富翁矮下去半截/使富翁一夜变成了村里最富的穷人”。财富和道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突出了童家父子高尚的人品,也令一切自私者汗颜。
此外还有许多写劳动者高贵品质的诗,拉煤的老人虽然“全身趴在车把上”,却对巷口卖魔芋的人“侧了一下身子”(《拉煤的老人》);买早点的民工,自己穷得只有两枚硬币,这两枚硬币要用来对付早餐,他却毫不犹豫地施舍给了“巷口跪着的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买早点的民工》);叔祖父“一盏油灯照了他大半生”,但死前仍叮嘱家人:“过年了,猪卖了,把二喜家的钱还上”(《叔祖父之死》);麻子二伯撑了一辈子小船,“从水底给人们捞起的/是一条清幽的小径”(《麻子二伯》);还有乡村女教师,虽然个头很小,“年龄大于身高”,但“既当老师又做母亲”,三尺讲台,“刚好放下她的爱”(《乡村语文女教师》)……所有这些都是乡土之美,是乡土美在人物身上的结晶。在奉献山水和人文的同时,不忘乡村人物的精神风貌,在乡土的精神风貌中为自己开掘灵魂之根,这样的乡土才是诗人的精神家园。
《喊故乡》
田禾是经受过苦难的诗人,他出身在一个贫穷的山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庄稼人。父亲为了弄几个钱过年,下湖捞鱼而冻死在湖中,这在田禾的心目中埋下了苦难的种子。“假如我死了,亲爱的人们/请从我身体里取出苦难……我的重量就是我苦难的重量/我的体积就是我苦难的体积。”(《苦难》)有些人可以向世人夸耀自己显赫的家世,有些人可以骄矜地向世人历数自己先人的功绩,而田禾的遗产只有苦难。田禾如此倾诉,并不是出于矫情,更不是出于“苦难”的时髦,而是有真正的苦难和苦涩的记忆,甚至在现实中,在外表乐观的掩饰下,其内心也仍然浸泡在苦水中。田禾是敏感的诗人,他的苦难不仅是物质生活的窘迫,也包含着精神的挤压,和内心的孤独。现实中的田禾多少给人一点压抑之感,他谦恭,低调,毫无诗人所常见的狂放,根子就在于他的苦难,他内心深处的痛。田禾知道身外世界的广阔,知道有比自己的苦难沉重百倍的苦难,所以他才心存恭敬,不敢稍有苟且。孔子说:“必也临事而惧。”“惧”是“敬”的更进一层表达,没有畏惧之心的人一定是缺乏底蕴,缺乏底气的人,这种人难成真正的事业。
由于内在的苦难,田禾在表现乡土之美的同时,还十分注重乡土之痛,乡土之悲。悲剧意识是田禾诗另一重要审美向度,是田禾的深沉与厚重。诗歌不能满足于轻巧的抒情,而更应该楔入生活和灵魂的脏腑,发掘出灵魂深处的大悲大痛,为时代有所担当,有所拨正和引领,这样的诗才可能受到时代和人民的欢迎。杜甫便是杰出的代表。
田禾的悲剧意识是深广的,在他的乡土诗中,既有生活的悲剧,也有生命的悲剧,还有历史、文化造成的精神悲剧,还有无所不在的社会悲剧。在这些悲剧性诗作中,体现的是作者对底层的深切关怀和同情,对历史文化的反思,以及对现实的质疑和批判。
《乡野》
《兄弟分家》是一出典型的生活悲剧。诗中所写的兄弟,他们分去了家中几乎所有的财产,土地、房屋、生产工具,甚至连马桶和夜壶都不放过,而将病痛和咳嗽留给了父母。兄弟们各自奔自己未来的日子,什么亲情和孝道都顾不上了,而母亲还要将陪嫁的几件银饰分发给媳妇们,父亲还要向儿子们道声“对不起”,唯一让人感觉温暖的,只有孙子的哭声,只有他们对爷爷和奶奶的需要。这是乡村生活中最常见的场景,所谓“树大开桠,儿大分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唯其常见,唯其理所当然,其悲剧的意义更大。诗人从这种日常的生活场景中开发出悲剧性来,将乡村伦理的脆弱性借日常生活画面予以展示,其内心情感是沉重的。它让我们感受到物质的贫困是如何挤压着人们的道德良知。
《那一刻》是典型的生命悲剧。生活悲剧是隐于日常生活表层下的悲剧,生命悲剧则体现了生命的脆弱。“那一刻”是一种时间的刻度,“那一刻我行走在武汉汉正街的街头/许多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新闻联播/那一刻有人喝酒,有人做爱,有人贿赂,有人预谋”,而“乡下的表弟却遭遇了车祸”,“死于酒后驾车司机的车轮下/两眼昏花的司机,把我走夜路的表弟/看成了一条道路,从表弟的整个人身上碾过去”。一边是日常生活的斑斓,一边却是鲜血淋漓的生命悲剧,在同一时刻,有人欢喜有人痛,这便是生命和时间的无常和无情。生命赖时间而存在,又在不可预知的某一刻被剥夺,这不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应该看作生命难以自控的永恒的悲哀。
如果说生活和生命悲剧有其“自然性”,不可控制,那么历史和文化所造成的精神悲剧却更带有“人为”的色彩。这种隐含在国民性深处的悲剧性,其本质是对鲁迅“改造国民性”精神的追踪和继承。《村口》和《狗叫》可以作为代表。《村口》一诗固然写到了乡村的变化,乡村新的时代风貌,但也没有回避乡村的精神痼疾。“昨晚到外村赌博的大奎可能又输钱了/刚从村口一闪,就听见他家里打架的声音。”抹牌,赌博,打老婆,这是乡村几千年不能祛除的精神病灶,是封建的毒瘤,虽然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些病灶和毒瘤依然在毒害着乡村的健康,在滞碍着文明的进步。《狗叫》也一样,在狗的吠声中,固然有许多诗意和安谧,但也仍然游荡着“不知悔改的酒鬼、赌徒、败家子”,它们也是月下风景的组成部分,只是溃烂、腐败,影响着月下风景的和谐。诗人以冷静的“中性”之笔,扫描这些病灶和毒瘤,其内在的悲剧性是显而易见的。
其他还有许多社会悲剧。《采石场的后半夜》写到了采石工的悲剧,他们沉重地劳动,为老板创造财富,而他们的健康却得不到丝毫保障,“小亮的二爹昨天得肺癌死了”,轻轻一句,暴露出农民工的生存境遇。《一个农民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更将老板视民工的生命如蝼蚁,三万块钱便摆平了一个农民工的生命,然后“醉醺醺地回家睡觉去了/与那个民工睡得一样死”,新的劳资对立令人触目惊心。摆摊点的农民工被园林局长扫地出门,“把一天压缩成两个包子和一碗方便面”(《摆摊点的民工》),他们的劳动得不到半点尊重。所有这些都是社会悲剧,是社会不公造成的乱象。这些本来应该是可以避免的,却不幸无处不在。它让我们感受到社会变革不单是经济的发展,还有更深层的道德、良知,精神、观念。而这些才是一个社会文明进步的最重要的指标。
田禾不是长于说理的诗人,他的诗与现代派所谓“知性”主张无半点关系,但是这并不排除他诗中的理性色彩。他的诗大多以感性见长,但也有少数作品侧重于理性思考,只是他的“思考”方式仍然是感性的。即如上面所提到的悲剧性诗作,它们也并非只是现实悲剧的展览,读者在充分感受悲剧情感冲击的同时,也会抚心思考,寻找悲剧的原因。这也是一种理性,一种更富生活感染力的理性。
本集中第一首充满理趣的诗是《山寺》。这首小诗不仅写到了山寺之美:“山寺是钟声堆起来的。半老的和尚/敲响了山寺上空的月亮。”空明而澄静,与禅心相通。而且写到了山寺的寂寞。三个默然相对的和尚,“手持经书,坐于清风/他的朗诵近于虚空。”这种虚空和寂寞便是一种理趣,是禅境的形象化。而这首诗最能引起思考兴味的,一是“奶奶”的虔诚,“见佛便跪,跪了便磕头”,神奇的光芒便照耀着“奶奶”。这是一种中国式的信仰,是中国民间的崇拜。作者对此并无半点揶揄,相反幽默中充满尊重。因为中国人与其说礼神敬佛,不如说虔心向善,这是中国民众的可爱。再有“菩萨没有国家/也从不与我奶奶说话”,不仅写出了菩萨对现实的超越性,同时也令我们感受到“菩萨”与“人”的距离,“菩萨”对现实的缄默。“拈花一笑,妙证菩提”,我不知道诗人是否受到某种启发。
《画石头》是一首题画诗,或者是因一幅画引起的灵感。这首诗的妙处并不完全在于诗人一以贯之的“底层意识”,更在于对时空的永恒性体验。“风老了,石头更老。”风的流动和石头的稳定,构成时间与宇宙的奇妙关系,令我们想起《红楼梦》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亿万斯年,阅尽人间春色,而众生却如流云飘逝,让人顿起感叹。诗中的“老”字,是地老天荒之“老”,是亘古如斯的宇宙意识。
《荆州古城》则是对历史的反思。“楚国远去,就留下这座古城/古城的历史,仿佛一尊泪水的雕像。”以“泪水”二字概括历史,揭示历史的真相,是对历史的独特把握。古人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历史的兴衰更替,留给人民的岂非只有眼泪?这是站在“人民性”立场上的历史观。历史除了它的血腥和创伤,再就是无情的流逝。不论国王还是臣民,不论绫罗绸缎,刀枪剑戟,还是普通日常的锅碗瓢盆,都一律埋葬和腐烂。然而可笑的是,那些妄想不朽的王公贵族,金玉裹身,最终却落得在橱窗里展览其尸体的可悲下场。这就是历史的法则,历史是无情的,然而又是平等的。历史以其无言的言说,给世人以深刻的警醒:一切永恒都是无知的妄想。
《疯女人》是首很特别的诗,它似乎不是田禾惯常的取材范围,但却很有深度。这首诗不仅让我们思考了“正常”和“疯”的界限,同时更有一种难得的存在感和性别意识。“疯女人”的行为的确有点怪异,在垃圾堆里翻拣食物,这自然不是正常人的举动。但“疯女人”的辨别能力却又是正常的。她“翻出一个装菜叶的垃圾袋,扔了/翻出带红的女人的卫生巾,扔了/她把缺了口的小花碗,揣在怀里/见男人用过的避孕套,一笑”。她不仅能判断有用与无用,她的精神状态和情感反应也似乎没有毛病。特别是“见男人用过的避孕套,一笑”,这“一笑”里埋藏着丰富的内容,它可能是对某种生活的回忆,也可能表现了“疯女人”对世间饮食男女的一丝嘲笑和不屑。则“疯女人”不仅不疯,相反给人一种智者的印象。我们在很多作品中看到过这种混杂着“疯”和“智”的形象,如鲁迅《长明灯》里的“疯子”,阿来《尘埃落定》里的傻子,塞万提斯《堂·吉诃德》里的堂·吉诃德。他们行为乖张,外表反常,却往往揭示出生活的真相,表现出犀利的智慧。大概平常所谓“正常人”,唯其“正常”,目光和思维反受拘囿和局限,倒是精神出现障碍后,摆脱了思维的惯性,反能直抵生活的真实。将这样的人视为“疯子”,也许恰恰是“正常人”的悲剧。这是对存在的别样解释。而“疯女人”除了“疯”外,还有“女人”的一面,“系在她腰间的绳子慢慢散开/她的胸部开始向外裸露/她是疯子/面前挂着一对真实的乳房。”那么,“挂着一对真实的乳房”的“疯”女人算不算女人?这是一个吊诡的问题。诗人没有直接回答,但诗人似乎在暗示着前者,似乎隐含着对女性的生命关怀,这种性别意识也是难能可贵的。
以上是对田禾新乡土诗内容的评说,难免挂一漏万。下面谈谈对他诗歌艺术特色的印象,也只能突出重点。田禾诗在艺术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点,一是单纯,二是叙事性,三是语言的锤炼。
田禾诗的单纯早经许多研究者指出,成为定论。单纯有几个层面,首先是精神的纯净和朴素(这属于内容)。田禾的精神固然丰富,但要而言之却是毫无杂质,不掺私欲,一清见底。其二是结构的明快。田禾的诗大都不长,线索也不繁复,从不玩倒装、错置、词语拉伸等先锋的技巧,清水芙蓉,绝少雕饰,是一种本色之美。第三是语言的简洁。田禾的语言干净,利落,无冗长的修饰和佶屈聱牙的别扭。这种口语的清新同样是田禾民间立场的体现。单纯,朴素,简洁,其实也是中国美学精神的传统,孔子说:“礼尚简。”“辞达而已。”“简”和“达”便是儒家的审美尺度。相反“巧言令色鲜矣仁”,过分的修饰反有碍内容的表达。
有研究者认为,叙事性是新诗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重大“审美转向”。叙事性本是对“抒情”和“浪漫”的反叛(张曙光),也是对朦胧诗过分标榜意象的摒弃。田禾没有那么极端,田禾诗依然保持着80年代诗歌的某些印记,如对意象的爱好。但是田禾的确非常重视叙事,重视细节,这可以看作是他对新的美学风尚的回应。田禾的诗大多以叙述的方式成篇,陈述是他最主要的语调,细节是他的魂。他的诗里有许多令人难忘的细节,如看到黑草村土墙上的红色标语后,“我和父亲都同时加快了步伐”(《那时候,我还小》);如“我的乳娘”“她摸黑洗着我的脏裤子/靠着土墙为她的女儿梳头”(《我的乳娘》);如“疯女人”“翻出男人用过的避孕套,一笑”(《疯女人》);如拉煤的老人“在巷口碰见卖魔芋的人/他侧了一下身子”(《拉煤的老人》)……或充满生活气息,或表征了一个时代,或撩开了人性的面纱,或表现了人物的品格,都起到了抒情式语言无法替代的作用。诗人自己就曾说过,细节是诗的命脉,他成功实践了他的信条。
诗是语言的艺术,是语言的巅峰。如果说散文是茶,诗则是酒,是经过再三酿造和提炼后的精华。田禾的语言很美,他的美一方面来自天然朴素的语感,另一方面却是反复锤炼的结果。自然和锤炼结合,通过锤炼达到更高层次的自然,这正是田禾语言美学的精粹。他诗中有很多精美的句子,这些句子有的因为简单明了,贴近生活而美,如《杏》和《雪》。“杏。邻居家的四丫头/一个生下来差点被父母/遗弃的苦孩子”,不假修饰,平淡中透着怜爱。“雪很美……/我的围着红围巾的杏黄儿表妹/很美。”雪的白,围巾的红,加上表妹名字中的黄,虚实结合,颜色鲜丽,像一幅透明的水彩,而营造这一切的竟是平淡的陈述。有的却因为造成了特殊的意境而美,如:“山寺是钟声堆起来的。”(《山寺》),“狗叫。深夜一篷墙头的茅草/遮住了月亮。”(《狗叫》)前者空寥,后者静谧,前者虚,后者实,逗人遐想。有的因为充满生活情趣而美。如。“(夕阳)也许就落在遥远村庄的/一片低洼,差点变成二柱家/那只黑狗的猎物。”(《夕阳》),奇妙的组合,将本无关联的事物通过想象置放在一处,传达出别样的生命情趣。“(陶)它那么顺从二姑的摆布/就像我的二姑父”(《陶》),由物及人,将乡村夫妻的特殊关系写得生趣盎然。有的则因为准确把握了事物的特点而美。如:“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我用指尖丈量她/抚摸她完整的血脉和皮肤”(《葡萄架下》),“血脉”和“皮肤”最能传达葡萄的质感,因为葡萄的光滑细腻,及若隐若现的经络,最令人想起婴儿的皮肤。“近似于一口古井:一只瓦罐/盛满故乡的清水”(《夏日地头的瓦罐》),浅浅的瓦罐在烈日当空的地角田间,真的幽深如古井,没有生活经验的人道不出。有的是因为写出了生活本质和人物命运而美。如:“摊开她的人生,命薄得就像一张白纸”(《骆驼坳的表姐》),“一张白纸”概括了表姐的一生,无须更多的语言。“像拥有一条街,因为这么长的一条街/就她一个人打扫/天一亮,整条街就是别人的了”(《扫街的下岗女工》),女工的命运尽在其中,让人生出“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之叹。此类诗眼式的警句还有很多,无法一一列举,一斑窥豹,足见田禾在语言上所下的功夫。
有人说诗歌是不能解剖的瓷器,“瓷器”之喻强调了诗歌的完整性,和对阐释解读的拒绝。我相信这话是有道理的。所以我现在对田禾的新乡土诗进行解读和鉴赏,实乃冒险之举。但我又相信修行需要法门,佛不能言,但佛还是得言。以手指月,指非月,但还是得指。这是阐释的宿命。我只愿自己的文字能在读者和诗人之间架起一座桥来,过河可以拆桥,得鱼应该忘筌,则我也算为自己喜爱的诗歌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2015年10月9日于且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