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时:“人造国家”的反恐困局
2016-04-29程蒙
程蒙
巴特·德维弗对他的国家并没有太多信心。事实上,这个国家可能连“国家”都算不上。19世纪因为历史的机缘巧合,几个欧洲大国基于地缘政治博弈,人为地造出了这么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名叫比利时,它“缓慢、复杂又低效”,这是德维弗的评价,而他本人正是比利时政坛的权力人物。
“肢解比利时”
上次比利时大选,德维弗参选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肢解比利时,然后建立起独立的弗兰德斯国家。在德维弗一派看来,独立的弗兰德斯远比一个支离破碎的比利时更可行。
德维弗领导着一个强劲的政党:右翼保守政党新弗兰德斯联盟。德维弗是比利时安特卫普市市长,所以他很清楚比利时人非常关心他的一举一动。今年2月一个晴朗的周二,他正坐在哥特式市政厅里,头顶是枝状大吊灯,墙面上都是深色木质墙板。彼时距离布鲁塞尔恐怖袭击发生尚有三周,巴黎恐怖袭击的主犯萨拉赫·阿卜杜勒萨拉姆依然在逃,警方还没有在布鲁塞尔的莫伦贝克街区发现他。比利时政府做了很多努力,可始终找不到这个唯一仅存的主犯。此时比利时安全系数评级很低,整个欧洲也显得很不安全。
在德维弗看来,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难民政策简直是个“划时代的错误”,他还抱怨,比利时的一体化进程如今已经行不通了。“这是我们的问题,”他说,“我们不能给民众提供一个美国梦式的弗兰德斯梦。”在德维弗的眼里,安特卫普比布鲁塞尔好很多,而布鲁塞尔只能算是一个臭水坑。
德维弗将布鲁塞尔的政治比作一群工人在修补城市艺术建筑:三三两两的人,写写画画,缝缝补补。“布鲁塞尔的政客们经常就像老房子里的修补匠,他们浪费资源,心中却毫无蓝图规划。”坐在安特卫普办公室里的德维弗对这个国家几乎失去信心;而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自己对比利时的信心匮乏在后来的恐怖袭击中得到了验证。
袭击发生在2016年3月22日的布鲁塞尔,源头来自比利时国内。袭击最终造成超过31人死亡,270多人受伤,来自40多个国家的民众受此波及。
在袭击案主犯之一伊布拉欣·埃尔·巴克拉沃伊的公寓,也就是布鲁塞尔斯哈尔贝克街区的马克斯鲁斯街4号,警方发现了20公升的化学品、雷管、一箱子的钉子、宗教极端组织的旗帜以及15公斤的爆炸物。24岁的纳吉姆·拉赫拉沃伊也住在那里,他是效忠于宗教极端组织的炸弹制造者。巴黎恐袭案之后,法医提取了他遗留在炸药带上的两处DNA。这两个家伙乘坐出租车前往布鲁塞尔扎芬特姆机场,到机场后他们不允许任何人碰他们的行李。之后,也就是早上7点58分,他们引爆了自己,装满钉子的炸弹在B号门爆炸,而那里距离美国航空公司售票台非常近。
伊布拉欣的哥哥、27岁的哈立德·埃尔·巴克拉沃伊在莫尔比克地铁站地铁列车上引爆了自己,那里离欧盟委员会大楼很近,时间是上午9点11分。
畅行无阻的恐怖分子
巴黎恐袭案主犯萨拉赫·阿卜杜勒萨拉姆被捕四天后,袭击就发生了。调查人员终于发现,将之前的恐怖袭击归结为宗教极端组织搞的“独狼”式袭击是错误的。布鲁塞尔爆炸案清楚地表明,宗教极端组织已经在欧洲建立起了自己的分支组织,这些人潜伏在大多数情报部门的监控之下,他们以小分队模式行动,分成三个等级;假如第一级恐怖分子行动失败,那么第二级就会接管局面,并筹划下一次的袭击。布鲁塞尔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者本身已经参与巴黎的恐袭行动中。此外还有为他们提供公寓和武器的后勤专家、爆破专家以及和叙利亚宗教极端组织保持联系的人员。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萨拉赫·阿卜杜勒萨拉姆可以依赖的网络。根据比利时和法国当局的文件,不难勾勒出一张结构严密的组织框架图,在这个组织框架里,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一个成员都可以相互保护——这让比利时安全部队看上去跟傻子一样。萨拉赫在莫伦比克区如入无人之境,自由穿梭,甚至还能上理发店。莫伦比克市长称这个组织里有一条“拒绝作证”的准则,而这一准则正是当年意大利黑手党所奉行的。
这个组织又是恐怖组织国际网络的一部分,相比于情报安全部门,这些恐怖分子有一大优势:他们可以在统一指挥下在欧洲实现完美合作。即便当局已经将纳吉姆·拉赫拉沃伊锁定为潜在的恐怖威胁,他依然可以用伪造的证件穿行欧洲。如果还不够清楚,我们试举一例:比利时恐怖袭击案小分队的爆破专家在2015年9月从匈牙利去比利时的旅途中,在德国巴伐利亚州基钦根县住了一晚,随行的还有巴黎恐袭案的主犯阿卜杜勒萨拉姆。
这已经不是阿卜杜勒萨拉姆第一次待在德国了。去年,他轻松畅行欧洲时就去过德国。2015年10月,阿卜杜勒萨拉姆就曾租车将至少两人拉到德国南部城市乌尔姆的宜必思酒店;而在去年宗教极端组织的宣传品上,就曾吹嘘巴黎恐袭案的主谋阿卜杜勒哈米德·阿哈奥德如何在欧洲和叙利亚之间穿行无阻:“一切都足以说明,我们根本不必害怕十字军的情报组织。”
而在比利时,极端分子们一边游走在当局的眼皮底下,一边不断招募新成员。按人口比例统计,比利时前往叙利亚参加极端组织的人数远超过其他欧洲国家。据说比利时去了500人,然后又有130人回到了比利时。
“这些回来的人当中,三个中就有一个是危险分子。”比利时情报部门主管贾克·里斯说。按理说,比利时情报部门应该对包括这些人在内的所有嫌疑人保持全天候监视,然而仅仅700名特工根本不够用。事实上,在巴黎恐怖袭击发生时,有150个监控岗位上是没有人的。而比利时安保预算仅有5000万欧元,比利时记者对此惊呼:这点钱也就够一家大报纸编辑部的预算开支。
按照曾服役于比利时军事情报部门的伯纳德·斯诺克的说法,问题之一便是“政客们压根不知道情报部门是如何运转的,而且他们也不想知道。在我20年的服役生涯中,我从未在我们的办公室里见到过一个议员。”斯诺克还补充说,由于错误的绥靖理念,比利时并不想招惹极端分子;9·11事件发生后,比利时情报部门得知军队里有潜在的宗教狂热分子,当时斯诺克他们打算深入调查这些人,然而国防部却叫停了。
当然比利时情报部门并非一无是处,今年1月他们在靠近德国的韦尔维耶发现了恐怖分子小分队;3名巴黎恐袭案袭击分子也被比利时执法部门追踪到痕迹,其中1人的电话被监听;阿卜杜勒萨拉姆的兄弟在前往叙利亚时被抓,并关押在比利时警察局。然而,最终比利时还是缺少必要的立法以及长期监控所需要的人力资源。
就这样,萨拉赫·阿卜杜勒萨拉姆一直藏匿而未被捕获,巴克拉沃伊兄弟和拉赫拉沃伊一边策划筹备布鲁塞尔恐袭案,一边在欧洲畅行无阻。
日益加剧的社会不公
现在有必要问一个问题:比利时自身的问题是否让现如今的反恐困局变得更糟糕了呢?当然这个问题显得有点冷酷,毕竟比利时现在还在举国哀恸,交易所广场上还在燃着蜡烛,很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但,悲恸是一回事,无论是比利时,还是全欧洲,必须迅速吸取教训,以避免悲剧重演。
比利时国土面积为3万平方公里,与德国东部的勃兰登堡州大小差不多。漫画、啤酒、巧克力和法式炸土豆条都是比利时特产,除此之外,比利时还特产丑闻。
比利时的丑闻不胜枚举。先是蒂昂日和杜尔的核反应堆,尽管两处核电站都发现了裂缝但依然在为国家电网供电;再是1999年在鸡肉中检测出化学物质PCB;然后又是马克·杜特斯恋童癖杀人案,这件案子的阴影一直持续20多年,并极大损害了比利时执法部门的公信力。
现在,新的丑闻又来了:恐怖主义。欧洲之星高速列车上的未遂恐袭正发生在去年8月的阿姆斯特丹至巴黎的线路上;巴黎恐怖袭击,施暴者正是来自比利时的罪犯;最后就是在比利时国内发生的布鲁塞尔恐袭案。
比利时本可以成为多民族共存的典范,然而它却没有。这个国家已经变成欧洲之心,不断接纳各种“机构”进驻:欧盟总部的管理机构——欧洲委员会、欧洲议会、欧洲理事会都在这儿。
在布鲁塞尔的穷人看来,这颗“欧洲之心”还是一颗冷漠的“心”,他们从未从这颗“心”得到一分钱,钱都花到其他地方了。
从欧洲议会到莫伦比克区恐怖分子的老巢仅仅4公里,然而它们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的联系。有意思的是,欧洲议会这边为整个欧陆制定法律,而恐怖分子就在几个街区外制定袭击计划。
布鲁塞尔的摩洛哥移民家庭在欧盟总部区域当司机、门卫、清洁工或是餐厅服务员。他们是布鲁塞尔两个世界的仅有的联系点。莫尔比克地铁站爆炸发生时,时间恰好是上午9点多一点,彼时欧盟的官员们像往常一样在上班,而一个小时前,女清洁工和晚班门卫则刚好在下班路上。
大多数移民生活的区域都不足以让他们有资格去律师事务所或是布鲁塞尔现在日益兴旺的游说公司上班。欧洲议会这几年来没有选择找二级承包商来解决这些工作岗位,而是直接给了这些市民普通雇佣合同。
这种做法也是出于安全因素考虑,因为全职工作的雇员可以被监控,如果交给分包商了,那就无法追踪这些雇员的动向了。欧洲议会主席马丁·舒尔茨向布鲁塞尔这些问题街区的年轻人公布了这项迟到的新倡议。“我们应该思考如何利用欧盟机构的巨大潜力来改善布鲁塞尔的社会不公。”舒尔茨如是说。
布鲁塞尔城区事实上已经很难管理了,110万人口的城市并不算大,但不幸的是,这些人口分布在19个自治市里面,整个城市被六个警区管辖,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平行执政,彼此少有联系。布鲁塞尔在弗兰德斯地区,大部分人都讲法语,这里的人少有责任感,大部分的警察和安全部队都在保卫一大堆国际机构——从北约总部到欧盟的办公室。
“失败的国家”
“失败的国家”是用来形容那些功能失调且混乱不堪的国度。那么比利时是这样一个“失败”的国家吗?
“这是一个人造国家。”说这话的是做过三年半莫伦比克市长的比利时社会党人费利佩·莫莱奥克斯。老头一头花白头发,他尖锐地批评比利时和欧盟,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与他的政治对手、保守右翼的巴特·德维弗不谋而合。“不幸的是,整个欧洲都快要变成一个加强版的比利时,而不是比利时成为一个微型的欧洲。”德维弗说。
莫莱奥克斯曾经坚信,国别林立的欧洲最终会被一个统一的欧洲所取代,最终建立一个民主而公平的欧洲,“而不是我们今天这个样子。”莫莱奥克斯说。
莫莱奥克斯住在莫伦比克区一处五层楼的建筑里,这里看上去像低收入者的住房。楼内一套公寓里,有一间起居室和一间书房,书房里有几本深色的书和深红色的皮革沙发。他坐在那里,回顾起比利时的国家历史:1830年,基于列强的妥协,比利时诞生了。当时人们乐观地将几个没有共同历史的国家拼凑在一起:弗兰德斯、法语圈的瓦隆尼亚以及东比利时;而东比利时有7.6万人讲德语。如今,比利时南部贫穷落后需要支援,而富裕的北部则怨声载道,这种情况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是的,这就是欧洲的缩影。
比利时政府残缺而混乱,不同级别政府部门之间关系混乱,官僚机构低效无能,而且时常受制于国内奇奇怪怪的地域争端。为了阻止这个脆弱的国家分崩离析,宪法几经修改,中央政府权力不断被削弱。于是比利时的一切问题都被不断成倍叠加:弗兰德斯有首相,瓦隆尼亚也有首相,然后全比利时又有一个首相。在比利时,组建一个政府困难重重,原本几周就完成的事得耗上几个月。就在四年前,比利时还曾经长达541天处于无政府状态。
这么多年来,比利时人与比利时政府当局形成了一种隔阂。正如莫莱奥克斯所说,比利时已经成了“有点不服管,有点无政府主义”的国家,而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正是无政府主义,这片土地一次又一次被外国征服过,勃艮第人来过,西班牙人来过,奥地利人来过,法国人也来过。于是比利时当地就有这么一种传统:“政府?它们会自生自灭的,不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