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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在地下运行

2016-04-29维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18期
关键词:秩序力量

维舟

美国历史学家、作家芭芭拉·塔奇曼与她的著作《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1890~1914》

20世纪真正的起始之年无疑是1914年。那年夏天,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引爆了一场世界大战,随后的4年间,7000万人在战场上厮杀,而驱使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却谁也说不清楚。那是一场荒诞、不必要和非理性的战争,与之前长久以来对人类力量的自信、对理性和不断进步的信念背道而驰,留下无法驱散的幻灭感,促使人们批判、反思并重新评估原有的所有价值,成了通往非理性世界的入口,那个昂扬奋发的19世纪(当然,只是对西方而言如此)自此真正画上了句号。

从某种程度上说,洋洋50万字的《骄傲之塔》都是为了一个由此而来的简单问题:当时那个西方世界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走向自我毁灭的?当然,历史学家无须直接回答这一问题,在选取了一个时段切片来审视并呈现那个时代的群像之后,每个人都可利用自己作为后人的特权来得出自己的看法。

出于一种后见之明,也由于“一战”毁灭了如此多有价值的事物,人们在回顾时常不由自主地将战前的时代视为最后的黄金时代。严肃的历史学家也无法避免这种强烈对比之下的感受,巴托尔德的名著《蒙古入侵时期的突厥斯坦》和谢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都隐含着这一图景。甚至在战争爆发之初,明智之士也已预见到那将意味着巨大的毁灭,时任英国外交大臣的格雷勋爵在开战之初便准确地预言:“整个欧洲的灯光都在熄灭。我们此生将不会再看到它们亮起来了。”的确如此。

如今看来似乎有几分不可思议,那样惨烈的末日之战,难道当事人竟没有一点预感吗?借用近年一本解释“一战”起源的书名,战前欧洲的上层政治人物确有几分像是一群“梦游者”。尤其是那些统治芸芸众生的贵族,好似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降临,在无休止的社交生活中无忧无虑地消磨时光,仿佛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世界末日。他们高踞在那座骄傲之塔上,以为一切力量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未想到最终他们只是被那种力量所驱使。

平心而论,这种乐观情绪并不是没来由的。在经历了400年的对外扩张和持续进步之后,欧洲无疑是当时世界的中心。尤其在1814年拿破仑战争结束之后,欧洲内部经历了漫长的和平时期,科学和理性的光明看来已驱散中世纪的黑暗,给人类带来了不竭的福音,而机械文明的力量达到了以往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程度。如果说那些高视阔步的绅士们自视为人类的主人、引领着历史发展的方向,那毕竟也情有可原。很难说那只是幻觉,倒不如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增长所带来的自信,甚至是过剩的、多余的力量所带来的膨胀感。那种美妙、傲慢的感觉,一如《圣经》里所说的,“你心里自以为是神”,以至于他们对“上帝死了”也不甚在意,既然他们自己就是神。

不过,在骄傲之塔看不见的地底下,则是另一番景象。“24层的高楼底下还有48层的地狱”——夏衍对旧上海的这一描述完全可以挪用来描述此时的欧洲。本书前言中也承认:“那个时期对于绝大多数没有特权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黄金时代或美好年代(Belle Epoque)。”他们需要奋力抗争才能让这些高高在上的诸神看见自己的存在,而平日里则身处幽暗的地底。科学的进步、财富的增长的确在总体上说是事实,但却并不是均匀地分在不同群体和每个人的头上,其结果,不同的国家、民族、阶层之间的力量和权利的增长越来越不对等,这造成了一种日益不均衡的状况,不仅身处其下的人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甚至连高居在上的人也无法心安理得了。

这就像一个原本排列整齐的方阵,但在向前奔跑的过程中,由于每个人的体力、个性、才智乃至运气的不同,最终变得一片散乱,再也无法保持队形。在盛世的辉煌、文明进步的光芒之下,是矛盾张力的急剧增长。从这个时代的切片中也能窥见一二:在英国,上层贵族越来越难以压制劳工、平民、女性要求权利的呼声;在法国,围绕着“德雷福斯事件”,社会对立加剧,全国上下焦躁不安,以至于英国《笨拙》杂志预言法国很快将向英国宣战,“因为他们已经压抑了太长时间,势必要马上做出极端的事来”;更不必说德国,它几乎想插手每一场战争,以夺取自己应得的所谓“阳光下的地盘”;连美国也像个对自己忽然长出的一身肌肉不知所措的青少年,鼓吹着好战辞藻,跃跃欲试地想要找谁打上一架。仅此也可以理解,为何在1914年之前的20年里曾有6位西方国家的元首被暗杀,为何唯独是在萨拉热窝的这第七次引爆了大战:此刻,这些被自己剩余的力量所苦的躁狂症患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发泄一番。

可以看出,尽管当时高唱着“科学”与“理性”的赞歌,但驱动人们这种躁狂心理,并使社会上、国家间产生矛盾张力的,说到底却都是愤怒、沮丧、挫败、不满、傲慢之类的情绪。芭芭拉·塔奇曼在书中准确指出,重视无意识、非理性力量的弗洛伊德著作《梦的解析》,真正标志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结束;不过在我看来,值得补充的是:当时无论在国家之间、民族之间、阶级之间,甚至个人之间,弥漫的都是一种无所不在的相对剥夺感——即“我有权享有但并不拥有”。

当时有游客在看到荷兰阿姆斯特丹贫民窟之后,震惊于人们竟能忍受这样的生活条件,那几乎是对人类尊严“莫大的侮辱”,“为什么不能以某种方式反抗呢?”实际上,这座骄傲之塔中,几乎每个角色都觉得自己理应获得某些自己现在并不拥有的东西:对英国平民和妇女而言是更多权利和议席;对底层劳工和受压迫者而言是更好的工作条件和政治权益;对德国而言是地盘和权力;对美国而言则或许是海外影响力。这些角色所设想的未来都是互相冲突的,甚至是零和游戏。有时这种期望高到不可能,例如德国人:“缺乏且渴望的东西,正是要世界承认他们的统治。只要这个愿望被拒绝,挫败感就会增长,他们就越来越想通过刺刀来获得认可。”

面对所有这些力量的崛起和敌意,仍然保持着那种毫不掩饰的优越感,那是遭人嫉恨的。如果高踞秩序(无论国内社会阶层还是国际秩序)顶端者仍然不能认清这一形势而竭力保住自己的特权,那最终的结果便是底下起而反叛,用暴力来反抗并夺取自认有权获得的东西。如果说“在一个他国的精力不断突破旧有的界限的世界中,这样幸福的状况是难以持久的”,那么,在国内的社会阶层秩序中,这一原理也同样适用。

这看起来令人惊恐吗?但吊诡的是,这样的混乱却正是民主化的结果,正由于社会和国际秩序趋于平等,才使不同的人开始意识到“我也有权享有”。这是从原先相对一元的秩序向多元平等过渡的混乱期,最重要的是让每个人都看到有自我改善的可能。这其中的规律是:越是个人或团体难以看到改变希望的,抗争往往越是暴力,而一旦爆发之后,打碎得也越彻底。这就好像如果让破坏力缓慢释放不至于出事,但高压锅撑不住时却会发生爆炸。在这里,美国和俄国刚好是光谱的两个极端:在个人可以实现梦想的美国,以及上层乐于识趣地让渡部分权力的英国,为“受压制的能量”提供“发泄途径”,这个过程较为平缓;而在俄国,由于改革无望、压迫太重,最终革命者便相信除使用暴力手段推翻整个沙皇统治之外别无他法。那就是鲁迅所形容的那样:“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就此而言,也能更好地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上一次大战的延续:帝国的瓦解,与国际秩序的刷新、国内的民主化是同步的,殖民地的解放只是第二乐章,意味着更边缘的人群也开始意识到了起来争取自我的权利。那座骄傲之塔,至此才真正坍塌。至于这究竟是“毁灭”,还是“解放”,那就看你的目光是向下还是向上了。

(《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1890~1914》,塔奇曼著,陈丹丹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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