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2016-04-29然乌乌
然乌乌(多伦多)
惊蛰已过,妈妈打电话来说家里的乌龟大笨已经从沙箱里爬出来了,只是还不吃东西迷迷糊糊犯着困。今年南方春来早,气温忽高忽低,大笨探头探脑犹豫观望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暖床。睡了一整个冬天,它兴奋地在地上爬来爬去,妈妈给它洗了澡,挪它到阳台上晒太阳。
大笨是只普通的巴西龟。想当初同事大王离职前把它托付给我,对饲养事宜只字未提,只说“随便喂随便养”,我也就云里雾里地接了。大笨在我房间里待了几天,一直不吃也不喝,我看它并无大碍,渐渐也不去管它,只有时看着看着书停下来,四下里静得出奇,它却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现出身来,在眼前默默爬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尘灰,让人一时迷惘。
当时我刚刚研究生毕业在国内一所大学里工作,还是个初出茅庐见识浅薄的年轻咨询师,以为大学里的个案大抵不外乎各种纠结彷徨人际困扰,学生们也未必肯花时间来这里做些沉闷艰难的努力。结果咨询中心预约表上大排长龙,各种重度抑郁自杀干预个案层出不穷,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招架。当时学校正为法学院一个男学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一周前他因为失恋留下封遗书进了藏,校方专派了一队人飞到拉萨费尽周折才把他找回来。这事前后已经僵持了好几个月,咨询中心觉得无计可施,转诊手续也都办好了,结果他又找回来,主任看看第一天上班的我说不如让他来跟你随便聊聊,咨询下考研的事也好。
那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他吹嘘自己无所不能的过往,又说起现在的痛苦绝望,然后说想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之后他几乎都在聊电影,临走前甚至还推荐了一部片子给我。这并不是一次正式的咨询,可我还是照往常写了访谈报告,写报告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他的暗灰色脸,模糊不清。学校不同意我们再接受他的预约,我觉得他也不会再来了。
学校还是要处分他,宣布处分决定后,他网购了气枪子弹,朝辅导员办公室窗户上开了一枪。事先他有打电话确认辅导员不在场,可法理不容,他还是被判了三年有期缓刑。后来不知怎么的,新年前夜他竟偷跑回学校,把值班的门卫捅了数刀,又在宿舍区纵了几场火,然后潜逃了。
案发一周后他才被缉拿归案,那段时间校园里人心惶惶,宿管处实行了宵禁,有些学生甚至吓得不敢出门,躲在宿舍里成天吃泡面。我不知道他最后怎样了,若干年后想起他来,还是面目全非暗灰色的一片。我记得他辅导员曾说,他出走后他们去到他家,他父亲只问“他留下了多少钱,电脑在哪里,有没有被那个女的拿走”。很多年后我终于看了那部电影,是1991年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的《薇若妮卡的双重生活》。
后来大王离职回了山东,日子一如既往,咨询室还是大排长龙,在那里我和来访者们一起度过许多艰狭沉默悲伤壮阔的时刻,他们起初总说些扰乱心绪的琐事,揭开来又都是让人不忍触及的伤痛,过往的一切沉重得令人窒息无力,可细细探究下去却也不尽然。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总经过一条小小的集市街,常看到一群流浪狗分散在街市的各个角落里觅食,到黄昏时它们就会结队回家。有天我看到队伍最末的小狗被路边不知什么东西耽搁住,前面领头的狗回过头来看到,就不再往前走,整个队伍都停下来,然后等大家都好了再重新出发。许多年后我都忘不了那只领头狗回头等待的脸,初冬的夕阳映在它脸上,微凉而柔和。
出国前离职打包行李,临到末了想了想还是带大笨一起回了家,中途还差点把它忘在火车车厢里。最终大笨还是安安稳稳地结束了这场漫长旅行,我想它终究找到了自己永久的家。大笨和我在一起整整一年一点都没长,沉默得像块石头。自从跟了我爸妈之后,各种顽皮贪吃活蹦乱跳,短短几年,个头竟长了有八九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