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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秘事

2016-04-29寒塘鹤影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6年11期

枥木是日本名副其实的内陆县,它带着独属于日本山间的秘密,把充满匠人精神和皇族气势的风韵借山势而下,席卷了整个日本。

日本民间文化大师柳宗悦先生在《日本手工艺》的第46页给了日光木屐一席之地。“竹皮的表面、白木棉的木屐带及其安装方法展现了产品的特色。没有其他土产那洋花哨,却真正能够派得上用场。”现在,我坐在远近闻名的山本政史的工作间里,作为日光木屐最重要的传承人,他师从父辈,已有五十多年的木屐制作经验。眼见山本政史用脚固定好木屐,抽出—只刀刃为三厘米左右的刻刀。因为日光属山区,这里的木屐也以台下只有一齿的“一本齿下肽”著名,最初时,看上去有点儿像高跷的日光木屐深受在这山间修行的僧侣和野宿者所爱。“这时候,脚一定要稳住木屐,如果你没有,刀削时木屐会晃动,这不仅没有办法把木屐削平,还很有可能削到自己。”“刷刷刷”几下,山本政史削平了木屐,木屑飞到地上,我捡起一片,那是刚刚从星野界·日光开车途经大片森林时闻过的树木的味道。山本政史的木屐全部取材于日光所在的山间,除了用于缝制木屐带的缝纫机之外,每一双木屐都没有机器加工,单是刚刚他用刻刀把多余的木料削掉这个步骤,也是完全凭借多年的眼力,只要瞄一眼,山本政史就知道这双木屐哪里多出毫厘。

“别担心,穿上这双木屐你会站得更稳,如果上山,它比你这双登山鞋实用多了。”

山本政史递给我一双鞋底有十几公分的木屐。我脱鞋,把脚塞进木屐,棉布木屐带牢牢地把我的脚扣在鞋中,就好像是从脚底生出来—样。

“别拦着我,我要站起来了……”我叫了—声,就像即将登台献艺的杂技演员一样,山本应景地拍了拍手。一鼓作气,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只觉得心神不宁,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我扶着墙,紧张地看着山本政史,他说:“别紧张,放松点儿,这是很容易的。”但是于我而言并不容易。适应了大概半小时,我可以张牙舞爪地在房间里走个五六米的来回,却全然没有日本小女子的低眉顺目、碎步蹒跚。

终于,我脱下了这双木屐,山本拿起另外一双旧木屐,木屐的主人已经把它穿了二十几年,现在送回来请山本政史在底部加固,这样修补旧木屐的工作基本会占据山本政史每天一半的工作时间。“我年纪大了,很少和老朋友见面,他们把鞋子送回来修补,我就觉得好像可以和他们隔空说一会儿话。”山本政史拿着木槌敲敲打打地检查着这双木屐,一不小心就应验了昨天晚上宫里真奈美在星野界·日光的表现……

那是晚上九点,宫里真奈美从酒店的小舞台上下来,每天晚上的木屐舞演出刚结束,宫里真奈美穿着短款和服,露出的一小截小腿下是一双日光木屐,十几分钟前,宫里真奈美在舞台上跳来跳去,那活泼的劲头是我在日本别处都没有见过的,她和同伴拍着手,把木屐踏出富有节律的鼓点,然后大声呼喊着口号,跳到对方的位置上——这是日光最传统的乡间舞蹈,那种肆无忌惮的愉L兑和放松也独属于山林。十几分钟之后,我和真奈美站在星野界·日光的大堂里,看表演的客人们已经散去,大堂暖暖的黄色灯光和室外的黝黑静谧配搭得恰到好处。我们走出大堂,山间晚上的冷风把我吹得一抖,笑岑岑的宫里真奈美又恢复了一贯的谦卑低调,她的脚上还穿着木屐,难道她忘了这双木屐刚刚带来的快乐吗?就像山本政史握着旧木屐时的神态,仿似脱下了一双能置人幻觉般快乐的水晶鞋。

告别了山本政史和他的木屐,我们前往东照宫。看上去,日光所有的浮华之气全部在这座建于1617年的宫殿中用尽,它颠覆了我们之前对于日本所有宫殿庙宇简约、洗练、一气呵成的练达气韵的经验,这座供奉德川家康的神庙自落成之后,经由三代将军家光,终使它重新变成眼前所见的绚烂豪华。似乎,东照宫穷尽了江户时期的日本贵族对中国文化的所有想象和描摹,许多著名文物都使用中国运来的木材,请中国高手匠人雕刻的“唐门”,其上雕刻着中国典故,如“许由洗耳”“竹林七贤”等。那个著名的马厩上刻着的三只用爪子捂着眼、耳、嘴的猴子,取自论语“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定的文化遗产,东照宫游人如织,这神庙的排列也不似我们之前拜访的那些日本寺庙一般有规律,我们拿着地图一间间看过去,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只“睡觉的猫”。据说,这个塑在房檐上的猫形雕刻是左甚五郎所做的。他年轻时就很擅长雕刻,却被坏同伴砍去了右手。但是,甚五郎之后拼命努力,使自己可以用左手进行雕刻。因此,被称为“左”甚五郎。

“东照宫内没有一只老鼠,就是因为有左甚五郎所雕的猫。”从东照宫返回中禅湖的路上,我们在路边一家小茶室里吃饭,时近傍晚,餐厅里还没什么客人,老板娘叫作端木百惠,是位从东京嫁过来的妇人,她把咖喱饭端过来,顺便和我们聊了几句。我告诉她相比东照宫的繁复奢华,我更想念星野界·日光所在的中禅湖寺的清净,即便那些神像雕塑不如东照宫一般栩栩如生。

“我懂,你能在中禅湖见到山里的安静。”端木百惠接过我的话题,我突然想起昨天傍晚,晚饭之前,我穿着木屐和厚棉布制作的和服,从半山腰的星野界·日光的大堂中走出来,驾车在这山间转悠了一圈,最终我们果断地开上了山顶。相比山下的华严瀑布,山顶没什么游人,我们身后又有两辆车开来,下车的本地人站在观景平台上,对着面前的元宝状的山拼命地按着相机快门。他们说:

“美极了哪!”

“真是绝景呀!”

我想去买杯咖啡或者什么别的,最后只在附近找到了一家便利店。小店铺一尘不染,老板和善,却没有热咖啡卖。我买了苹果和啤酒,坐在地上,望着灰绿色山峦。远处点点蓝洼在这时慢慢变成了中禅寺湖的湖面。傍晚的阳光转弱,返照在松林间,映衬着一片斑斓。山丘逐渐降为平原,盘山的公路转了最后一个弯,和晚霞—起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是的,这就是日光的美好。我同意这位在日光已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妇人的观点,你能被山里的安静所感动。虽然,这里“没有东京的热闹,也没有关西的精致,那些总在镰仓、伊豆出没的艺术家、画家和小说家也很少来。这里只有山和羊羹”。我们刚刚开车下山时,道路两旁都是羊羹铺子,顺便也卖本地著名渍物,大多前店后厂。百惠也端出几小碟渍物给我们,红红黄黄的甚是喜人。日光所在的山区买蔬菜水果不及别处方便,当地人习惯用腌渍的方法保存食物,“也有用烘焙的,川治那边更多一些……”

几天之后,我们从日光沿蜿蜒车道继续向山间行驶一小时后,星野界·川治已经在酒店外的山脚下扎好了帐篷,害羞的小伙子端出事先准备好的柿子片、红薯片、蘑菇片和几小块奶酪,请我体验川治山间烘焙食物的原始方法。他递来的三只小玻璃瓶里依次是山中三种不同树木的碎片:杉树、松树、桐木,我选了最喜欢的松树,然后,小伙子把这一小瓶松树小心地和柴火混在一起,“您走的那天,一起带走有松树香味道的柿子干、红薯干、蘑菇片和干奶酪”。

一脸青春的小伙子也来自东京,在送我们回酒店大堂的路上,他轻声提醒着我们晚餐之后不要忘记去酒吧喝几杯烧酒。所渭的酒吧,其实是建在半山腰的一幢木楼,里面紧凑地摆着几张桌子,大家围坐着,升起炭火,就着热过的清酒小酌,屋外松涛阵阵。

松树是星野界·川治的标志之一,酒店为了这些密密匝匝的松树特意在大堂修了大片的落地窗,窗前对着松林摆放着几把椅子,我分明看到有人独坐在椅子上,对着松涛静静地待了一个傍晚。是的,日本人在崇敬隐士和圣人之余,也赋予古松相同的尊敬。山间突然刮起一阵风,我们坐在酒室中,听见松树呼应山风的“哗啦哗啦”的树响,藉由酒店室外幽暗的灯光,我看到每株松树被山风所致的奇形怪状,若远观,只是一片郁郁葱葱。

枥木山间的夜,即便山风狂野,也只给内心带来安静。

柳宗悦所说没错,枥木县拥有发达的手工艺,列为榜首的当属益子烧。益子町是距离东京最近的大窑场,东京居民厨房里使用的杂器多数来源于此,其中最多、工艺最好的是茶壶。茶壶身上用黑色的线间以绿色和饴色随意地绘出山水和四君子图案,有一种叫作“窗绘”的,是在腰部留出白色的圆形如同窗口,其中画有梅花等花色,既简单又漂亮。把这些传统手艺的秘密讲给我的是我们在通往那须高原的途中路过的Cafe Fune的老板娘铃木京子,这里与其说销售益子烧,不如说是一间陶艺“人间国宝”的展厅,从可把玩的杯盏到大件花盆,铃木京子的店里收集了不少于十位人间国宝的陶艺作品,其中多半都是枥木本地艺术家,这家静静屹立在森林之中的咖啡屋兼具了工坊与私宅的双重功能,铃木京子本身也是陶艺家,在一次聚会中,京子所做的料理大受邻居的好评,因此她在自己六十岁之后开了这家店,料理所用餐具很多都是儿子们的作品,时不时,你会在店里邂逅到日本艺术、建筑界的名人,据说,隈研吾就是他家的常客。

不只有益子烧。柳宗悦先生文中提及的各种物件,在这一穿过高原森林的街上都可以找到,那件米铺里面有各种有机衣物,同时那些漂亮的马具也是最吸引人的,马具上的花纹用白、黑、赤、绿、黄、紫、蓝等各色丝线绣成,再加上多彩的装饰,最重要的是——这些手工都由男人完成。

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的还有以大谷石搭建的那须周围传统房屋的屋顶——也许这是日本最宏伟壮观的屋顶了。事大谷石最早用于雕刻久远的弘仁时代的佛像,当年塑像的工匠并不知名,却生产出伟大的杰作。隈研吾在2000年主持设计建于那须的石头博物馆(Stone Museum)时就说过,“这些能工巧匠因为秉持着自己对石头的敬畏,而大谷石是最能够赋予建筑物厚重和力量的材料”。于是他那座并不大的石头博物馆就采用了枥木大谷石,利用自然光线的穿透力,在石头上凿出无数的空洞,我们眯着眼睛仰望那透过石头射进幽暗空间的光线,就像一道道要揭开山中秘事的钥匙,将会带领我们进入另一个理想与现实交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