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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

2016-04-29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16年11期

在回酒店的路上,除了稀稀疏疏黯淡的路灯,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雪山就在我们左侧,我们要前往的,正是位于坦桑尼亚乞力马扎罗地区的首府莫希(Moshi)。

现在是南半球的冬天,但毕竟在赤道地区,又值旱季,打开车窗,温暖干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半个月前,格温·兰多(Ghvnwlne Rando)刚刚卖掉自己的小汽车,以补充KOMBOA的经费,

因此今晚我们只得搭乘出租车。KOMBOA是他一手创办的非营利组织,目前主要是一所日托学校,完全免费,在中国姑娘佩妮加入之前,学校的所有经费都由他一人筹集,而他唯一稳定的收入来自两家房间总数不足15间的小客栈。目前,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日后的经费如何解决。

次日早饭后,我和佩妮步行去KOMBQA。沿途遇见很多熟人,她都一一热情招呼。在当地语言斯瓦西里语里,“你好”“早上好”有五六种说法,她会和每个人全都说一遍。她扎大辫子,穿宽松的蓝印花裤子和绵绸衣服,一双当地买的人字拖,走路飘飘荡荡,像生命力旺盛的野生花草。

刚进学校(只是一个一层的院落,内分三四个小房间),十几个非洲姑娘就跑上来围住佩妮。学校目前有26个学前儿童和15个失学青少年,各分成一个班,都有专门的老师授课,他们的英文课由佩妮和斯坦利一起负责。英语课主要教授一些生活中的实用知识,很简单,但坐在那样一间逼仄、破旧的教室里,和十几张渴望知识的脸庞一起认真听课时,我想起了曾在明永冰川支教的马骅写孩子们的诗:“12张黑红的脸,熟悉得就像今后的日子,有点鲜艳,有点脏。”

和持续的英语课并行的是分阶段进行的技能课,比如已经结束的缝纫课,和现在正在进行的电脑课。电脑课要先在学校上完基础理论,再去专门的培训学校进修,孩子们前不久刚转到培训学校去。针对失学青少年进行的英语课和技能课,为期半年,所有课程的设置都是为了让她们获得一项谋生技能,就像我们在电脑学校遇见的娜莎,她也是这个班的,因为在英语课上表现突出,她还获得了一份在格温旅馆工作的机会,现在她每天只需来上电脑课。我和佩妮坐在门口一棵百香果树下,一边捡吃树上不时掉下的果子,一边聊着天,等孩子们下课。

原本抱着救助的目的来做义工,不曾想被颠覆了价值观!

是的,每一种力量都是双向的,看上去是救助他人,其实是救助自己。

佩妮今年三月来到莫希,近半年的生活让她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在此之前,她在墨尔本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就在将要获得永久居住权时,她却毅然决然地来莫希做义工。

她的决定惹来家人的反对。的确,坦桑尼亚的生活环境、饮食条件都令人堪陇,更别提安全问题了。“前几天连续两次被抢,第二次被抢时,距离学校只有二十来米,结果摩托车一上来拽着包就跑,反应过来后,我立马飞跑着狂追,一边嘶声力竭地大喊!最后虽然拿回了包,但相机摔碎了,又没有钱重新买,我就坐在地上大哭。我难过,是因为觉得自己明明是来帮助这里的,还被这样对待。”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这里这么不安全。”

没想到她的答案是,“继续在这儿待着,至少把所有事情都做得更好一些”。

“怎样才算更好呢?”

“比如现在学校的房子还是租的,房东随时会收回去,希望最终还是能有自己的校舍,比如教学内容更成体系,比如有合适的人来接替我的工作……”

像佩妮这样“有责任感的义工”并不多。在莫希,NGO组织遍地开花,甚至成为不少旅行者体验“有责任感之旅”的胜地。但是“很多义工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一份经历,并非真正专注于让当地人得到帮助,所以待得时间都很短,如果只是体验两周就走,孩子的教育反倒会紊乱。”佩妮说道。

而对于一些真正想在此有所付出的人来说,小心辨别合作伙伴也非常重要。当地的公益人士都知道美国医生格雷格·希金斯(Greg Higgins)。他在一所孤儿院免费服务多年,现在却在打官司。这种情况在莫希很常见:根据当地政策,外国人必须找一个本地人合作,方可展开公益工作。格雷格在美国声名卓著,因此很多人愿意资助他所服务的孤儿院,结果本地合作者借机贪污,且管理混乱,矛盾也就越来越激化,最终闹上了法庭。

“你是谨慎筛选后,才选择了KOMBOA?”我问佩妮。

“我的确联系过其他NGO,每个人都会提示我带些东西来——足球、食物,甚至华为的产品,这里的人知道志愿者大多来自发达国家,因此会有各种物质期待,只有格温什么要求都没有。”

如今已经在KOMBOA工作四个多月的佩妮丝毫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我现在对孩子们已经开始有影响,尤其女孩子们,和她们聊一些外面的事情,会让她们更开化,也更有自我保护意识,这些姑娘至少现在没有怀孕,不像她们妈妈那一代。”对于佩妮而言,积少成多的小事和点滴就足以一点点改变孩子们的人生轨迹。至少在KOMBOA,每个人的性格都更加开朗,饮食也更加健康。

虽然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但佩妮从莫希那儿获得了对自我的认可。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来自德国的凯斯和雷尼的身上。

我和佩妮在一家被称为“吃穷人菜”的餐厅和她们一起吃午饭,局促的空间里挤满了站着的、坐着的当地劳力,几乎一大半人在吃玉米糊(当地不少孤儿院提供给孩子的主食,可以填饱肚子,但缺少营养),我很想尝试,但看着本地人用油手在玉米糊上抓来抓去,最终没有勇气。雷尼和凯斯则和当地人一样,很自然地坐下,然后吆喝一声“来一份玉米糊!”她们娴熟地抓起一小点玉米糊,熟练地扭成小团,再拌点蔬菜汁儿,放进嘴里,香喷喷地吃下去!

在聊天中,我得知凯斯高中毕业后在一所医院做见习护士时,由来自莫希的进修医生推荐来这儿做志愿者。雷尼则是因为在高考录取中落选,而想逃到一个和德国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去重新思考人生,于是选择了莫希。

在莫希,凯斯帮着做一些零碎的事,比如包扎伤口、输液。最初,她为医院的没有原则和规矩感到惊讶,比如包扎伤口时,该用什么纱布、包扎到什么程度,德国全有规定,而这里一团混乱,但最后,该好的也全好了,并不比德国差。

雷尼在一个天主教会帮忙,做一些缝纫之类的杂活儿。在她看来,这些活儿没有她一样有人做,但有了她,她自己,而不是对方,反倒成了最大的受赭,因为这里的生活经验和由此得来的生命经验,是德国永远都给不了她的。以前在德国时,火车晚点五分钟她就会抱怨,来莫希后发现这完全不足以挂齿。

两人都在莫希停留一年,再过一个月,她们就要回到德国,想到马上就要回到高度发达的德国,是不是归心似箭?然而雷尼说,对于德国的条条框框,她已经没法适应,而凯斯也已经习惯莫希的医疗方式:以很少的材料、很少的科技手段,伴以对生命规律的认识来治病,但在德国,一个人就算一百岁,也可以利用各种手段和机器来维持生命,“我更愿意接受莫希这种自然的医疗态度”。

就像格温,流浪街头七年,被那么多人欺负,如今也能如此光鲜、充满正能量。并反晡他人,因为这些交点滋养出的滴水之恩,从未干涸。

26个孩子,就像26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一见佩妮和格温就扑过来,吊在手上、挂在脖子上,搂搂抱抱不肯放。直到九点开始上课,猴孩儿们才规矩地回到座位上。教室很简陋,但“五脏俱全”:中间的课桌用于上课;左侧的部分用于午休,铺有垫子;前方的部分用于早午餐。

午餐很丰盛,胡萝卜、洋葱、土豆和玉米糊拌在一起熬成羹,还有牛奶和鸡蛋。在当地,孩子要么吃不饱,即使吃饱了,却严重营养不足,终年吃玉米、大豆,就像格温小时候在孤儿院吃的—样。

格温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一位爱干净的妈妈,但这幸福的童年在他五岁时戛然而止:父母双双去世,家中无一亲戚,从此流浪街头,直到12岁。那时,街边的垃圾桶是他最重要的食物来源,烂了一半的水果、坏了的面包,还有去餐厅洗碗时,从锅边上擦下来的酱汁儿……他是从那时起,就决定日后要创办一所免费学校,并且必须给孩子提供丰富的食物。

其实,格温小时候在孤儿院待过,名叫MKombozi Centre for Street Children,专门针对街头流浪儿童,但孤儿院管吃不管住,中午离开孤儿院后还在街头流浪。

在格温看来,莫希很多慈善机构都存在一个问题——把孩子当作赚钱的工具,向西方赞助者售卖苦难。“比如大家本来有鞋穿,如果赞助的人来访,孤儿院就会要求我们把鞋藏起来,光着脚跑,那时感觉自己被利用,虽然也得到了帮助,但让我很不舒服。”格温回忆当初在孤儿院的经历。这类孤儿院也因此常常获赠大数额的捐款,年报上也会写收养了12,000个孩子,但实际只有70人!KOMBOA只有26个学前儿童和15个青少年,这样少的数目,基本上不能争取大额资金的捐助,“但这是我自己目前所能承受的,我不会为了要到赞助而无意义地扩充孩子数量”。

那天下午的聊天,格温还有更多故事没有讲出,比如他曾作为流浪儿童代表,被选派去国会演讲;比如在他得到救助时,总是伴随着被欺负:有时被利用,有时被骚扰,有时直接是被性侵……又比如莫希(乃至整个坦桑尼亚)的整体状况并不乐观,但他不喜欢他人随意批评自己的家乡,也一次次放弃了去往发达城市(国家)发展的机会。家乡,是用来坚守的,而非嫌弃,然后离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走向,这走向,会和若干人相交,NGO和义工就是这些交点,他们可能不会彻底改变当事人的人生方向,但一次次碰撞、交会,最终会让双方都发光发亮的。就像格温,流浪街头七年,被那么多人欺负,如今也能如此光鲜、充满正能量,并反哺他人,因为这些交点滋养出的滴水之恩,从未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