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高考

张光伟

两岁那年，父亲永远地躺在了雪白的病床上，记事起，母亲便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撑起了整个家，一个人扮演着本该正常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两个最重要的角色。

孩子是需要父亲的教育的，作为一个独身母亲，虽然尽可能地当爹又当妈，但我生命中严父的空缺是无法这样填补的。她始终支持我的一切，把一切都给了我，而这一切都险些被我亲手断送。

这一切都还要从我的高考说起，这始终是我难以启齿避而不谈的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迈进高中校园。

因为我比同年级的同学年龄小很多，所以母亲总是对我关怀备至。那时正是我的逆反期，母亲的叮嘱和督促全然被我不管不顾地当成耳旁风。她总是催促我要多学习会儿，晚睡些；叮嘱我在学校要认真听课，禁止同学习成绩差的孩子交朋友；禁止我上网吧，更是反复告诫我绝对不能吸烟、喝酒、谈恋爱……可能同青春期大多数的孩子一样，母亲越是严令禁止，我越是反其道而行之。因此，成绩便一直处于中游状态。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高考，6月22日，雨。等待高考成绩公布的那个晚上，我忐忑，激动，又带着一丝幻想。毕业意味着自由，我既兴奋又激动，甚至幻想着自己成为本次高考的一匹黑马。

凌晨两点钟，同学把我的成绩发到“我的手机”上时，我着实惊呆了，有史以来考得最烂的一次，比我之前估计的分数低了一百多分，我根本不敢相信！

母亲的房间一样亮着灯，一定也是在等我的考试成绩。我赶紧给同学打电话证实，得知那确实是我的成绩。母亲听到我房间有动静，赶忙跑过来，敲我的房门。她看起来比我还着急，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愧疚之感油然而生。我使劲低头，根本不敢再看母亲的眼睛。母亲赶忙抢走了我手中的手机，翻看同学给我发的成绩。看完后，她愣住了，整个人像泥一样瘫了下去，两眼空洞，如丢了魂般。过了会儿，她才放下手机，左手扶着墙，右手支着地，缓缓站了起来。我以为她会打我，骂我，恨我没出息。然而，她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挪步朝她房间走过去，一边不停地呢喃：“完了，完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呢喃声渐渐消失，真的恨透了自己，再一次意识到我们母子俩相依为命的事实，我是她的主心骨，更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希望我能考一个好的成绩，上一所名牌大学，将来能出人头地，能幸福。而我作为她唯一的希望，却让她失望了。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母亲一直躺在她房间里。就这样，沉默一直持续了五天之久。屋里静悄悄，母亲不理我，我也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少了母亲的唠叨，我却没有任何开心的感觉。

直到那天，我离开房间去厕所的时候，看到母亲提着些菜回来了。往常我在房间学习的时候，母亲买菜回来，会喊我的小名说：“光伟，妈买菜回来了，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然后我就会兴高采烈跑过去帮母亲提菜到厨房。家里虽然穷，母亲却都尽量满足我，至少是吃得饱穿得干净。而那天，母亲打开门后，一言不发地提着菜走进了厨房，一想到过去母亲对我的种种，那一秒，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出了眼眶。

我马上跑到厨房，双膝下跪，不停地磕头，母亲没有说话，紧闭双唇，面色苍白地看着我，我连忙说道：“妈，对不起，如果当初哪怕听你一句话，可能也不是这样的结局。”我呜咽了几声又说道：“妈，也许我真的不是学习的料，这成绩也上不了啥大学，上大学需要不少钱，要不我还是去打工吧！”我小心试探着问道。母亲说：“这几天，我也仔细想了，不念书，你这大点儿岁数，你能干什么？没文化在这社会就没法活，你还是得念书考大学，才能有出息。”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但再念，也不知道自己结果会怎样，我不想母亲更失望，甚至绝望。“家里的条件……我……我还是去打工吧！”我还是毅然决定不再让母亲操心了。

我性格是极其固执的，母亲知道，便不再提。在接下来半年多里，我做过好多份工作，在工地扛过水泥，当过服务生、洗碗工、保安……甚至还跑去北京卖地铁票。奔波在北京各大医院做医托，倒卖专家号。没有稳定的收入，更没有稳定的生活。体验了尔虞我诈的社会，开始想念在学校的生活，更是知道了知识的重要性，我是多么想回到那可爱的校园！

大半年的生活，母亲都看在眼里，她有心让我再读书。当我提出想回到学校继续念书，想继续参加高考时，母亲同意了，但也只有母亲同意罢了。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拿主意，遇事总会询问亲戚朋友们，亲戚们得知后，坚决反对。他们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如果我继续念书，不但不赚钱，反而要花很多钱，会把我家拉入债务深渊。我诚恳解释道：“之前是我荒废学业，没有努力。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努力用功，刻苦读书。”亲戚们想让我早点工作，赚钱为家里减轻负担。舅舅们见我固执己见，都说我是不孝子，说我自私不为母亲考虑。面对如此多的压力，母亲还是决定继续供我念书，她相信她的儿子绝不是废柴。

当母亲带我去见原来的高中校长时，校长说新一年高考用的课本同我当初用的版本不同，许多知识点有很大的变化。这时我与母亲再次面临选择。

我很是犹豫，甚至都要退缩了，母亲毅然决定让我读高一，从头再来。我很清楚家里的条件，家里的经济条件很难供我再念三年，谁能保证三年的高中能有个完美的结局？母亲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如果我还是那么不争气，再一次让她失望又该怎么办？全靠低保维持生计的家该怎么扛？母亲说了一句话，让我坚定起来：“光伟，放心，只要你想念，妈咋着都供你！”

再次踏入校园的我，下定决心，绝不重蹈覆辙！

在我的努力下，让母亲有了面子，在亲戚面前也抬起了头。班主任说：“你儿子只要坚持下去，考上北大准没问题。”这也终于让母亲更加肯定了当初的选择。

高三上学期，北京航空招飞局提前招收高中生飞行员，挑选一批优秀的高中生保送航空大学。当兵是每个男人都曾有过的梦想，于是我递交了报名表，经过初试、复试、体检和政审层层考察，我全部通过，再加上我学习成绩很好，所以顺理成章拿到了航空大学保送资格。这大概是我复读后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了。

正当母亲与亲朋好友沉浸在我保送免试的欢愉中时，我因打篮球伤到了脚。去医院检查后得知左脚骨折，右脚跟腱骨粉碎性骨折，这意味着我的空军梦也成为泡影。

这时，距高考还有50天。不得不说，老天爷再次同我开了玩笑。

医生说需要尽快手术，在右脚部植入钢板。手术费大概需要十万块，亲戚们的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医生说不做手术有可能一辈子变成一个瘸子。

我拒绝手术，想要出院回家静养。这一次母亲却没有支持我，她是怕这给我带来一辈子的伤害，她坚决留我在医院接受治疗。“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无论多少钱，一定会治好你的脚。”母亲东奔西走，终于凑齐了手术费，植入钢板后，我开始慢慢好起来，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怎么奔跑才能圆我的大学梦？

母亲每天陪着我，想让我试着慢慢走路。双脚疼得根本不敢着地。母亲不想我因此错过高考，我更不愿意让母亲失望。

母亲常说，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应了母亲的话，我咬着牙拄着双拐站了起来，高考那天，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搀扶下，我走进考场。

高考很快就结束了，我考了515分，距一本线仅差十分。校领导，班主任都劝我再念一年，学校不会收我任何费用。希望我能发挥自己的真实水平，也希望我了无遗憾。

我拒绝了，也许是真的看开了，以515分为高考画了一个不那么圆满的句号。母亲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我。

高考，不只是对学生成绩的考察，更是对家长心态的考验。我的高考以此结局，我不后悔。至于母亲的高考，我想也许不一定完美，但我们一路走来，收获了同样的东西。

（延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