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于子焱

我们生长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像一场遥远的梦。我们行走在天地间，如行在梦中。总有一天，我们会挣脱肉身的束缚，穿越浩渺的云端——倘若让我们穷尽一生在梦境中沉浮，那么即使是在向太阳飞跃的过程中被它的光焰点燃了羽翼——就算是像这样疯狂而又决绝的献祭，也能算一种幸福吧。

这确实是一场我们所不熟悉的梦。在那片与我们相隔甚远的土地上，曾有过那么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有过爱与欲的贪婪，有过铁与血的深仇，也有过最单纯的忠贞与执着。但是谁又能想到这最后的毫末般的光芒，却是来自于一个谁也看不起的傻子呢？

他的傻，来自于旁人的不理解，不理解他对未来的洞察，不理解他对权力的漠视，更不理解他对那些被权贵者视为奴隶的、万千同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同胞的关怀。于是麦其土司家的傻子二少爷便诞生了。在亲人眼中，他是一个不值得重视的血裔；在奴仆眼中，他是一个无需尊重的主人。他以真心相待众人，却只换回至亲一次又一次的嘲笑；他放弃了平稳安逸的生活，选择为家族而战，带着麦其土司的荣耀回到寨中，迎接他的却只有父兄的戒备；他在塔娜身上付注了满腔的爱，回报他的只有妻子无数次的背叛。

何等的悲哀！

傻子短暂的人生经历过太多太多的波折，本应当作回报的爱与关怀，却仿佛伴随着土司辉煌的过往一去不复返。他见识过漫山开遍的罂粟，罪恶在花香中悄然滋长着；他见识过田野中凋零的麦穗，死亡在腐烂的土地上默然传播着；他也见识过被炮火覆盖的故土，不论是他爱的还是爱他的人，高贵的还是低贱的，这一刻所有死去的人都平等地躺在废墟中，任由尘埃将他们湮没。

当所有这一切谢幕的时候，傻子终于失去了他的全部。从他出生到死亡，他便不断地在失去，却几乎不曾获得过什么。他所有的付出被轻易地视为理所当然，所有的收获也被归为麦其家的荣耀，何曾有人关心过这一切的缔造者呢？他们不过当他是一个傻子罢了。

傻子的血逐渐凝结成了黑夜的颜色，他平静地接受死亡，就像他从前接受所有的痛苦一样。但他绝没有丝毫的怨恨。他死在热爱并愿意为之付出的这片土地上，他热切地爱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朋友也好，仇人也罢。这时，他仿佛一个大梦初醒的孩子，洋溢在无尽的快乐中，不懂得悲哀，也不懂得仇恨。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绝了道路，却不绝希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致死亡。身上常带着神赐的死，但神赐的生，也明显在我们身上。

不如归去，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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