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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渡的诗

2016-04-29

扬子江 2016年2期

社火饭

五十棵玉米秸秆走进火堆之后

我们遇见了自己的祖父

在溪流对岸,眺望乡间小路、麦地

他手里紧握的牛缰变成了一尾

鱼,一封书信

那些在火堆里冒烟的土豆,多像溪水中的卵石

我们埋头吃着社火饭,黝黑的面容照亮

而下巴骨喀嚓作响,一会儿就吃光了祖父

凉亭桥

梦中,上升得很快

我从云层里丢下了衣裳

欢娱过后

雨把枝上的梨花悉数打碎

醒来后,发现醉卧在袍子里

既没有姓氏,也没有名字

古老的拱桥上

风火轮转得飞快

亭子,亭子也不是我的

它有底座,有顶盖

四壁,是风做的墙,四条腿

永远奔走在石礎之上

但是每个人都回到了自身

假山,池塘,或是一根桑条

只有一只摇摇摆摆的小鹅是我的

心里明亮的事物

论白云

年轻时赞美她

像爱着少女,狂热地爱她。

又在床单的梦境里

像是突然失去了撞针,留下

羞于表白的记忆。

正如垂柳只顾着低头

溪水中有一个她

而风筝,总是在挣扎,幻想着

从上面去看一看她。

中年后我们被一场大雨淋湿。

如今隔着门槛看她

她离我们不远,也不近

还给我指缝间的一绺白发。

我也曾越过神庙的檐角眺望她

她垂下额头,一语不发。

当缥缈的势必成为永恒

该告别的告别,要说的也不会太多。

谁想过狮子的颈上会发生雪崩

留恋她,怀想她

极度的狂欢之后,痛苦地埋葬她。

登高阳山

是在秋天

乘醉到达山顶。

一缕跳起来的云,在交谈中变淡、消失。

因为哀伤,龙葵的果实

愈发鲜艳。

然而我记起过往的岁月,就在枝条

弯折的淤瘢之中。

天色愈晚,我们的狗

在膝下转圈、呜咽,仿佛脖子上

缠着无形的绳子。

河水一如既往地平缓,但是蕴藏暴力

等着将我们冲入大海。

关于马鲛鱼的一个童话

厨师从烟囱里望出去,只有一圈云

接着,天色暗下来,铺在马鲛鱼幽蓝的背上

一盆净水,厨师手指上的十块鳞片游动了起来

刀子,迟疑地

向着掀开的两片波浪中插下去

鱼腹剖开后,厨师走进去,找到了铁锚、船桨、三角帆

和巨大的桅杆,然而船长

坐在鱼鳔的交接处抽烟,样子很阴郁

水手们正朝着一个方向使力,拖拉鲜红的鳃耙

从一根直肠,缓慢地摸到胃

厨师冷静地,摸到了老祖母的放大镜

咸鱼铺子

只有咸鱼们知道,冬天有多么寒冷。

咸鱼们在竹竿上排好队,咬紧了生铁钩子

咸鱼们互相问候,挤紧。

走进来的人低着头,说:咸鱼

走出去的人低着头,也说:咸鱼

咸鱼们眼眶深凹,嵌着窗外的乌云。

开始下雪了,像盐粒一样簌簌地落下。

有人往灶膛里扔咸鱼,用咸鱼取火

有人用柴禾串起咸鱼,在炉子上烧烤。

有一只炊壶里装满了水,咻咻地

喘着粗气,而店老板有事没事

会打开咸鱼皮夹,翻检里面的纸钞和硬币。

有人用旧报纸包走有文化的咸鱼

有人小心翼翼,用竹篮提着水

带走了一条性感的咸鱼

有人替咸鱼翻了翻身,就放下了。

有人穿着双咸鱼的鞋子,吧哒吧哒

跳过了门前的臭水沟。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天气更加阴冷

红灯区里的红灯,红得滴血。

咸鱼们松开口,放掉了生铁钩子。

咸鱼们溜到了大街上,咸鱼们

像件深色的外套,伏在人们肩上。

咸鱼们伏在屋脊上,一声不吭……

而在最宽阔、最阴冷的海面上

最大的一头咸鱼甩掉了身上的鳞片

咸鱼彻夜难眠,身下的脓汁和血污粘成一片。

这可不关店老板的事。

绮园惊梦

这危险的游戏

又让湖水上涨了三尺。

穿过桥洞的锦鲤

悬浮在桥面之上,谈起了米皮

盐齑菜,妇人和天气。

时间一度静止。

湖边,南方所有的树木

皂荚、花楸、黄榉,杜英与香樟

从它们的管子里

不约而同,对着泻湖

吐出了香涎与汁液。

事实上,一切都尚未发生

湖水已被我生生裁掉。

掉在条石上的,只有摔碎了的

热的,流淌的光线。

盐,并没有分解,树,仍然

在季节里活动

并且如期地拜访津渡先生。

只是一把反向的锁

至今沉睡在湖心

三只空酒瓶,也没有把它砸开。

滚铁环的小孩

滚铁环的小孩推动铁钩子

铁环,从遥远的地方

推过来:大队、小卖部、洋灰马路

别扭的河湾

一阵阵雨,冲走河滩的树阴……

嚯嚯作响

他已推上我的脚背

胫骨、胯骨,我的脊梁

他推上我的后颈

我等着他歇下来,一些东西

却在快速地塌陷

一转眼已是多年

他在我中年的耳廓上推动

他沿着破碎的眼眶推

他向我眼窝深处推,在我大脑深处

他终于停了下来:

一只黑圈,一个瘦小的黑影

祖母的忌日

祖母从神龛上走下来

轻易地穿过了我们。

她轻手轻脚,参观每个房间

并且扶正了蛋糕上的樱桃。

像她生前一样

我们拥有幸福的生活。

一把香菜,平静地搁在碗口

未关严的龙头淌着水滴。

不仅仅是这些。

下个星期,中秋节来临

我们会集体去一趟动物园

父亲将抱紧最小的孙子。

而我们呆到很晚,在草坪上

玩扑克牌捉强盗的游戏。

直到节日的焰火点燃,一瞬间

看见整个家族,狂欢的血。

今天,大人们脸色落寞

孩子们挤在一旁吃喝,满嘴奶油。

祖母和胡桃树握完手

不说拜拜,回到了光的中心。

张建新的诗

辨心记

每天,都问问是否做到了自己,

山中荆棘水里莲叶恰好挂着露水,

这就与新的一天构成了联系,

还有打太极拳的人,跑步的人

从睡眠里拔出自己,在雾气中

绘出难以描述的形状,他们与我

或者也与他们自己构成了

三角形、四边形、梯形、矩形,

有如猫爪之刺藏于肉垫,也有

如气球般柔软但不堪挤压,

每天,都问问是否做到了自己,

我就来到一棵柳树下,

柳树绿柳树黄,你谈到过去,

有后悔之心痛恨之心,现在

你的心又是不规则的多边形,

猫爪之刺在肉垫里伸缩,

形状的难以描述让人几乎崩溃,

鸟从一枝芦苇上弹向空中,

远离了芦苇颤抖,把这颤抖留给

湖水,因此湖水形状无名,

你兼有鸟的自由心湖水的颤抖心

以及荷叶半枯心杂糅于一体,

每天,都问问是否做到了自己,

我就来春天的柳树下秋天的柳树下,

我已有如柳叶般绿的心黄的心

晚餐,陪母亲喝粥

晚上,稀粥荡漾,鹅卵石硌牙,

每粒米都是一个漂着的魂灵,

她拉着一板车鹅卵石从三十年前

火葬场边山上下来,坡路陡峭

如天梯,经过天堂也是不易之事,

我用瘦弱肩膀帮她顶住下坠力量,

我绷紧小而渐硬的肌肉,

她垂下发丝霜气渐深,

对峙的力量磨破鞋底磨肿肩头,

但可以让我们在穷困里安眠,

当我松弛下来,布鞋底麻线断裂

和骨头生长的那“嘣嘣”之声

在一碗稀粥里获得平衡,

许多夜晚,我们就这样默默喝粥,

屋后月光下的卵石和山上卵石一样

闪着奇异的光亮,至今不褪。

秋雨夜行

雨打在崭新的防盗窗雨棚上

鞭炮声一样响亮,仿佛

新生活穿雨而过正在开张

街巷狭窄,古老的青石板早已拆掉,

新路还半边泥泞,秋雨之夜,

店面的招牌显得萧瑟冷清

只有这个时候,城市孤独的心脏

才慢慢显露出来,与自己形成了对立

秋雨那边太平洋广场仍然喧闹,

吃烧烤喝啤酒的年轻人有足够的能力

毁灭自己,又给自己挂上新招牌

缭绕的烟火与霓虹灯找到了

寂寞的沸点,惹人注目,他们有

足够的赌注可以和秋雨摊牌

临近午夜,我骑着摩托车悄悄经过,

雨花闪闪,在城市孤独的心脏,

你搂着我的腰,消除了自我的对立,

哦,雨披撑起那一片温暖的小生活

午?睡

中午,用半小时的空当

辟一小片林中空地用于忘我

四周杉树将光线调得柔和,

骨头柔软,荆棘卷刃

微鼾与泉流合拍,有人

路过初秋小寺,掉头还乡

现在,缓慢的群山终于有了

一个片断可以记下来:

孩子们抱紧地球仪犹如

抱住他们覆雪的母亲

你从梦里突然伸手抱住我

犹如一枝受惊的杉叶

中年况味

一个人的城池已经形成,

隐喻的灯火落幕,镜子收入壁橱,

无趣时就拿出来照照

阳台的根雕和醉酒的鸽子

偶有残云伴僧侣来敲门,谈起

离去的同龄人,有惊讶和悲伤

但无痛哭,伏虎之人最终

越过锦绣楼阁,与虎同眠

中年,性寡淡,丝丝虫鸣抽走

欲望的线团,枯坐望月,

一壶茶可以从早晨喝到黄昏,

但洗澡时要避开鸦啼,避开雪

在褶皱的台阶上扫落叶,

城中雷声隐隐,枣树弯腰,

有时候,它也许需要一个人

来见证这冻伤的喉咙和低垂的心

孤独

每天,查完房,就要去手术室

面对那些静静躺着的肉体,

他要打开他们,哦,多么熟悉的

热血肝胆,荷尔蒙的肾脏,

都安静了下来,他也曾握住

温暖的心脏,在手里“怦怦”跳动,

他有无人能及的精准,他是

身体这块版图上的冷血骑士,

也被肉体里的凄风冷雨浸润侵蚀,

复活的兴奋和消殒的无力交织

让人虚脱,但不允许懈怠和放弃,

年复一年,很显然他由一位骑士

变成了一个肉体阴影的收割者,

每次手术后,他离开众人,离开

无影灯和那些闪亮器械的控制

到水池边洗手,把水龙头开到最大,

让“哗哗”的流水声占据大脑,

窗外,小河春秋尽,落花不留痕。

台风消息

台风来之前,我把衣服

提前收回来,白天炽热的暑气

有消退的迹象,靠在窗边

听到隐约闷雷追赶行人脚跟,

窗纱轻微抖动,树丛

向两侧分开,让出了道路

这只是一会儿的事,瞬间

风停云转,像忘掉自己那么短暂,

街道和广场上,夜晚盛开,

行人掉头,他有足够的理由

在预言的摇摆中求得某种平衡

红蓝交织的光线从河流

另一边射过来,我仍靠在窗边,

只有我看到那从远方射来的光

仍属于远方,而沉闷的雷声

正无息地越过我们

楼群和灌木深深的影子揪住我,

不远处,湖泊转身,

悄然竖起坚固又透明的栅栏。

在七号码头

下午,在七号码头边小憩一会儿,

发现江水涨得厉害,浑浊又湍急,

众多漂浮物随江水旋转向前,

暗流里有东西在挣扎,白沫滚滚啊,

驳船仍在江上穿梭,以重量压住自己,

我在数那些漂浮之物,新折的树枝

和陈旧的打狗棍,油腻的方便袋

和喝空的牛奶盒,酒瓶摇晃着

从你的嘴边被凭空夺走,所有曾被

青睐的烙印此时只有同一种腥臭气息,

我站在那里,被撕扯,当半截

无头无尾的鱼身漂过来,往生与后世

肯定有一部分就落入了江水,

谁吃掉了我的头,谁吃掉了我的尾?

美少妇领着小狗散步,突然撤步离开,

微风吹来,光阴闲适,江阔天空,

我和半截鱼身一起漂浮于此刻的浑浊,

众生欢喜,热爱斩头去尾的人生。

池?塘

总有柔软的事物越过凛冽

来到身边,微熹晨光中,

母亲推开虚掩的木门

迎来今年最厚的一场雪,

通往小池塘的青砖台阶

虚幻如云端悬梯,

晨鸟掠过覆雪的池塘

落在水边柳枝上,

一切那么安静,积雪

无声地从树上落到池塘里,

母亲用木桶轻拨水面枯叶

取了两桶水小心翼翼

挑回家,阳光从身后射来

照在雪地上白得刺眼,

从我现在的方向看去,

水面的涟漪已慢慢合拢,

每座村庄都该有一个

池塘,每个池塘边都会

有一个担水洗衣的母亲,

她们近乎神秘地为我们

藏下一个永不枯竭的池塘

公园散步偶得

1

湖边,一棵杨柳在孤独地垂钓

仿佛在它的倒影里,埋藏着一门失传的

分身术。那白云的编年史,波浪赠予的一页

我看到,在那个看不见的钩子上

是另一个坠落到湖底、又浮出水面的我

一部以淤泥为修辞风格的回忆录

或者:谢默斯·希尼寄存在爱尔兰沼泽中的

一只小邮袋;一枚在枯井里沉睡多年的

钥匙——而拒绝它,是西蒙娜·薇依毕生的使命

2

“……与天使角力并且得胜。”这神的话语

从亭子里传出,这曾被雅各发抖的手

紧紧抓住的应许

抚慰了一面被自己打碎、又瞬间恢复的

镜子。我想起透兰寄给我的同样一只

福音播放器,它还搁在书架上

仿佛只有灰尘,在那里代替我聆听

仿佛僭越的诗学,在湖面的涟漪中寻找

赦罪的凭据:一张新的唱片,有着刚刚擦拭过的痕迹

10月14日午后,福缘山庄露台

即兴

雪松上,一只看不见的鸟,

在连续抛售一串串悲伤的省略号。

远处的塔吊,一截订制的破折号伸向江面,

仿佛那里真有一个未来等待上钩。

许多诗只剩下了一个个标题

在我的电脑里,许多诗只剩下了一个个标题,

像砍下的头颅四处寻找各自的身体。

但它们并不准备成立政党,

也不打算加入天鹅的流亡政府。

只有酒杯里的人称,和堤坝上的政治,

在虚无的惩罚下互相置换。

……而惩罚是否就是乘法?当一场雪

乘以另一场雪,盐库的崩溃

正在词语的内部发生;

当一次告别乘以另一次告别,

中年的杜甫,正被深秋的寒霜所凝结。

在浴室里,

接到西兰从日本打来的电话

在习惯沉默的钩子上,手机铃声

固执地鸣叫着。

我来不及擦干湿漉漉的手。

淋浴房的喷头垂下来,像一只沮丧的听筒

将一场虚构的大雨传送。

一阵阵知了的叫声,

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

那一刻,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世界被联通。

你说你在奈良公园散步,练习

比仙鹤还要缓慢的韵脚。

我似乎能够看到,树冠在黑暗中,

默认你脚下的小径。

爬行的蛇,带你寻找丢失的

辅音串成的钥匙。

那随身携带的腹腔,

在另一种语言里,

翻译出一个陌生的停机坪。

在没有回声的生活中,我侧耳辨认

晦涩的音阶,苦闷的齿轮下

那反美学的簧片。

知了的叫声,加深着富士山的积雪。

你的语气里渐渐出现流亡的

天鹅。而我试图凭借

掠过金阁寺的乌鸦的翅膀,

让赤裸的真理,获得一个难民的身份。

镜子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满脸漆黑,身心摧残,早已不是

生下来时的模样。”

仿佛就是这个“第二自我”,

在跟我通话,跟我

悲伤地相认。

哦,镜子碎裂。

沐浴露掩埋的身体的废墟,

将一把虚无的铅锤赠予。

在桥上

在桥上,我关心的是桥下的事物:

游鱼,水草,深埋的淤泥;一条黑暗中畅泳的蛇,

许多年前,它曾经像闪电让我的脚踵尖叫。

当然还有那些漂浮的塑料袋,

无视重力法则的泡沫板,废弃的避孕套,

淹死的野猫和老鼠。

这是一条叫“苋浦”的内河,日夜押运着

这些城市的排泄物。它显然已经习惯

这分分秒秒的单调和枯燥,就像我们习惯于

制造更多的垃圾,习惯于日复一日的

屈从和愧疚。

齿轮在磨损。发条开始松弛。中年

被追逐到了危险的桥上。

我分明能够听到,扎啤在肠胃里奋勇前进的声音;

甚至叹息,分明也带上了城乡结合部的潦草。

相比于头顶的星空,我更关心坠落河底的星星;

相比于水滴的总和,我更关心每一颗水珠;

相比于统计学的清晰,我更倾心

淤泥深处的蚌壳和歧义。

而已经多久,我羞于说出爱?

因此我感谢今晚被驱逐到这里的夜宵摊,

感谢给我端来白开水的丰满的老板娘,

感谢陪伴我度过晦暗时光的你们。

当然,我也感谢刺鼻的油烟味,这生活撰写的另一份

授奖词,逼迫我报以温热的泪水,

让我敢于改写温茨洛瓦的诗句:每一秒,

我们都在与自己告别。

答友人问,或林学院的雪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帕斯捷尔纳克

友人短信问我:今夜的雨是否会演变成春雪?

这尚未可知,就像一个悬念,在意料之外

等待落下,融化。时令已经是三月,

梅花从林学院的衣柜里探出来;

茶学系教授的讲义里,龙井在测试着人类的

吝啬。我深知自己早就丧失怜悯的资格,

像那些被遗弃的雪,丧失寒冷的刻度。

而留下来的,是被道德放逐的雪,被修辞

囚禁的雪,被沃罗涅日的盐库腌制的雪。

我告诉友人,已经两个月没有写诗。

这让我足够的羞愧,博客上贴出来的

还是去年十月的旧作。似乎

我从事的是一项徒劳的工作——

试图从旧雪中,找到刚刚出走的新雪。

似乎始终有一个词,在不可知之处

站立着,像拒绝倒塌的盐柱。

始终有一门雪的修辞学,等待我们去创立。

始终有一首诗,关于救赎、恩典和无望的跋涉。

始终有一个故乡,只有第一朵梅花,最先认出了它。

始终有一个林学院,它唯一的课程是雪的教育。

始终有一个雪人,全身泪水,却拒绝悲伤;

锯掉了双腿,仍然竭尽全力向春天奔跑。

如沃尔科特写过的“白色的纸页”,在沉默中

认出界桩,战栗的电线,墨水里寄存的

无穷无尽的空白和泥泞。哦,始终

有一种剩余的雪,不愿被翻译,

从而躲过了来自语言的暴力。

夜闻惊雷

天空深处埋着的惊雷,像一枚熟透了的西瓜,

在这个晚上,带着禁欲般的甜蜜和战栗,

炸裂、喷溅——

因为只有用旧的雷管,为新的悲伤

赋予了照相机般清晰的闪光。

一个雷声追上另一个雷声,

那中间的一秒钟休止,用来等待一个屋宇的坍塌。

而你早已接受这原初的破碎,这肉身里徒劳的缝缀。

因为“雷声另有途径”①。一个报废的宇宙,略小于一颗失丧的魂魄。

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采石场,千万块巨石

在无休止的翻滚中,

寻找着精确的碰撞和摩擦;

仿佛耻骨的叛乱,带来了器官的哗变。

而当我酣眠中醒来,惊雷止歇。窗外

夜虫长鸣。

一只饿坏的钟表,

无声地啃啮星体里漏出的派生词。

世界,在破碎中重新获得完整。

①“雷声另有途径”,引自龙青《惊蛰》一诗。

在殡仪馆

哀乐,一再把自己拉回到最初的地方。

它一再地把自己压到最低,

像是一种告诫:轻一些,再轻一些。

不要惊醒死者,不要让死者感到羞愧和不安。

直到词语捧回自己微热的灰烬。

已经没有谁,可以转述那替代性的生涯。因为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弃。那些罪、骄傲、虚荣,

包括圣殿里的狂欢和仪式,都已经脱离

上帝所指派和给予的唯一的形象。

仅仅在想象里,炉膛的灼烈还在烤炙

那节省下来的悼词和眼泪。直到死者完全放弃

对地狱的反驳,生者也从审判的队列里悄悄走开。

唐不遇的诗

这是什么声音,被大地

吸收得干干净净。

脸上的裂缝在逼近

埋葬一片叶子的地方,

他必须浇灌自己

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的记忆被修葺成

两个蓄水池,而取水的人

提前到来,挽着闪电的裤腿。

暴雨过后

暴雨过后,我们重新

来到大地上。树枝上挂着

被雷击中掉落的闪电

仿佛滴着水珠的白丝巾。

我们在阳光下挥动丝巾,

却没能照亮那些湿漉漉的影子。

我们看见一群蚂蚁爬过

拱出地面的石头、树根,

它们的旅途难以想象,不时被流水阻拦。

我们听见自己突然停住的脚步。

在我们身后,泥泞的脚印

被迅速晒成泪水干枯的眼睛。

而影子像突然飞过天空的鸟儿

扇动着翅膀上的裂缝:

风穿过裂缝,就像穿过幸存者的眼睛。

我可以想象

我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

树枝拍打窗户,

苍蝇静静沉睡。

楼下很久没有行人。

黑暗的身体像这座房屋一样打开了

又像这座房屋一样关闭,

而门就隐藏在某处。

我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

高潮后的残月

像一块疲惫的石头

在云中躺卧着,

只有灵魂之光依然翘立,

等待着急促的呼吸变成风,

而黎明的脸拥有了逝去的时间。

一只鸟躲在我的喉咙里

一只鸟躲在我的喉咙里,

如果我张大嘴巴,你可以看见

它被拔光了羽毛

像一只宰杀后的鸡,

露出黑色的皮肤。它不是

飞进来的,而是

从我的眼睛里跳进来的——

但它从不在我的瞳孔里出现,

也从不啼叫。它的爪子

因为恐惧而抓得紧紧的,

一直扎进沉默里,使我的声音

渗出了鲜血。有时,

它像是倒挂在树上,把头探进

我黑黢黢的胸口——

它警惕地寻找着食物,

而我献上一串蠕动的心跳。

爷爷的恐惧

你老了。在电话里

你谈到村里某某又过世了,

最后,你还会加一句:你认识么?

不,我不再认识他们。

十年前停止种植的庄稼

继续在你的灵魂里生长,

吸取着你的水分和养料。

但是,将不会有收割的喜悦。

谷仓里只剩下空气。我记起

前年,你站在麻雀飞落的树下,

某个人问起你的年龄,

你的回答突然撑开那棵树的阴影。

你的脸在我眼前闪现,越来越

干旱,裂缝似乎逼近

地下更深的地方。我担心

一场雨冲毁而不是拯救你。

一股沙沙响的风吹来,

黑暗中冰凉的雨滴

落在你无法把握的衰老的肉体上,

落在我无法把握的成熟的肉体上。

诅?咒

我在山脚遇见一台安静的挖掘机,

它和空无一人的黄昏、新鲜的黄土

显得十分和谐。我没有去想

我今天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

我刚从山顶下来,看见几位死者从地下

探出僵硬的面孔,他们一直眺望着

陡峭的悬崖和笔直的大马路,树木和高楼。

树,带着痛苦的顽症活下去。

我回头望了望被履带碾压的山路,感到腰疼。

暮色钻出我的皮肤,蓬松的黑色泥土包裹着我。

我的指甲触碰到崩塌的额头:

在这颗嗡嗡作响的脑袋里,云雾

无法拯救那些深埋的岩石。

我们把它们挖出来,它们就变成诅咒。

活?棺

关于树,我想它们更适合成为

活的棺材,而不必被砍倒,

被双手灵巧的木匠精心制作,

被莽夫横着抬进狭窄的洞穴。

死,只是对世界的垂直感受。

它的皮肤看上去那么孤独,

那么粗糙,乐意被人用小刀刻上

他人的名字或动人的表白。

每次遇见一棵树,我都看见

那里面站着一个人

正踩着年轮那越来越窄的旋梯上升

直到和每一片叶子融为一体。

有时我渴望打开它们的身体,

比如,在一棵苍老的树里

挖一个比树洞更深的洞穴,

然后活着走进它,走到最深处,

和它一起感受风中那神秘的战栗,

一起度过漫长的弥留时光。

我甚至把斧头也带进去,

让斧柄和人世的锋芒提前腐烂。

等?候

我使劲拔草,山突然变

矮了。我捧起黄土,

它被洞穴吸走,

就像风吹走炉中的香灰。

我顺着泥泞的脚印走去,

雨已经下了很久。

天空中,

几只眼睛找不到脸。

途中,在简陋的雨棚下

有许多人在避雨,

我挤到他们中间,

而他们仿佛在等我。

我一定还活着,否则不会痛苦地

感觉到:我已死去很久。

南太行①

杨献平

第一节?所谓南太行

东边一匹老狼,西北满坡月光

南边有贼,北面必定称王

再向西黄土向上,再向北草地山冈

再向南黄河抓住绝唱,再向东平原并不坦荡

中间的山脉,我出生的太行

在东而西,在北向南

南太行积雪荒草,南太行岩石莽苍

这是中国的乡域,历代王朝之外

民间历史之中。一个黎明疼痛

一个黄昏擒获王朝教化,伦理纲常

一个村庄诞生,另一个跟上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活着好像只为穿衣裳

吃必须与泥土合谋

驱羊上山的,怀抱清风

把黄牛套上犁铧的

疼痛是牲畜的,粮食却是人的

人在大地上,也在大地之下

肉身好比一家两轮木车,灵魂才是驾辕之马

一座村庄如此诞生,一群人在荒草中挥刀拓疆

一男一女,世界充满日月之光

那在屋檐下避雨的,在石碾上拉磨的

石头叮当。最好的那个人发誓不做族长

最坏的那个,背起故乡

剩下的都很本分

剩下的就只是镰刀上的露珠

锄把上的安度时光。这一乡域极少不曾出过土匪

响马来自山东;这一乡域不曾英雄疆场

生儿育女,儿子叫小子,女儿叫妮子

小子闺女老了,还是小子闺女

邻村披红挂绿,本村翘头张望

转过墙角就是兄弟,迈过河滩就是姐妹

爹和娘,生在柴火中

死在石头房屋里。披麻戴孝的一定是亲生的

把生身之人送进泥土

生活还要继续。一代代人冒出来

就是要时间收割,一代人送走一代人

这才算正常。偶尔有人死而复活

也有人深夜哭断屋梁。有人睡在他人身边

有人手持卑微,于荒野瞭望星光

第二节?一个中国乡域的近代史

留着辫子就是晚清,龙袍太短

却想万寿无疆;剪下之后,民国就到了穷乡僻壤

一本线装书还没读完,就是一九三八年

县城外的孔庄一下子死了三百五十五个人

鬼子杀的。女的被强奸

还挑开肚腹。多数老人被赶进窑洞

放火烧。一些男人急了,用牙齿和头

肉身一旦成为武器

刀枪只为附属。大血逆山而上

腥味悲怆,岩石粉汤

后来人称“三一一惨案”。太行山高

村庄木讷而潦草,那是一个清早

东边山岭,突然的战马和刺刀

满村的人都往后山跑,茅草成为山洞

庇护神。人在岩穴里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哪管村庄废墟

还有几个老人,身子斜倚

头颅躺在地上。爷爷说咱村三千多人

只出过三个当兵的

一个刚参加战斗,就死在了日军的枪口上

一个牺牲在井陉关

一个壮烈于徐州会战

我说太少了!这么大的一个地方

人比狼多,还不如蚂蚁和甲虫

县政府是129师组织成立的

地点就在我们村,杨三太爷的偏房

杨三奶奶的眼睛还没闭上

解放战争打响。再后来是鲸吞山河

再后来是万民欢唱。再后来蝗虫蚕食太阳

大雨排挤山峰

洪水如世界大势

浩浩汤汤。人就是不经个活啊

第一天日出万丈,第三天就是夕阳

老的人靠着时光打盹

睁眼之间,又一代人就又长成

他们总是喜欢决裂

与任何一代人都不同

其中相当一部分,热爱绿军装

红宝书,夜里还走家穿巷

有几个雄赳赳气昂昂,一步蹦到天安门广场

第三节?石盆并且他自然村

道路复姓,城与乡,贵与贱

民间与庙堂。冀南平原是一个大箩筐

装粮食,还穿锦衣

向西的太行,丘陵好像假山

更像屏风。唯有太行,千峰低头

只为流云繁忙;草木莽苍,生民之疆

去城七十里,京都都是王

到禅房,花木深三尺,石盆野茫茫

一边山,两条河,三道沟

十一个自然村。山低纵,像溃散

河流自古属于低地,当然还有巨石和泥沙

猪耳朵草、桑葚、马尾草、荆芥,沿河拥抱

酸枣是坡上的,蝎子以石底安家

蜿蜒横着跑,蛇一般不咬人,蚂蚱在草叶上

当皇帝,野兔和山鸡善于扯旗叛逃

长时间窝藏自己,一只盆子

缺口流日月,峡谷穿长风

剩下的,就是数百座青石房屋

当然还有红色的。屋顶上不留烟囱

烟火入口鼻,生活所用的

就是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

最蹊跷的南街北街,这边头一天有人过世

那边第二天必定有人陪葬

当年仨地主,小老婆没几个

孩子一大堆。开门的张家媳妇

关门的李家婶娘。白家地主正数米缸

忽然风雷激荡。仨地主,一个喝足了汽油

自己跑到了祖坟上

一个被大树吊上,雪刚一指厚

就自断阴阳。一个连滚带爬

从村后的大寨山半腰,扑向天堂

当然这些都是旧事。最有趣的我上学

南街村一个女子

矮胖,但好过世上所有的

我看她像蝴蝶,她看我却像癞蛤蟆

最好玩的是两村之间的石头河滩

宽不说,还硌脚,曹老二长烟杆冒起火星

朱秀花家的窗棂就失火

朱三的水桶还没打上水

曹二妮抬脚踹他屁股。朱三半声哎呀

一个转身,就去了梧桐沟

地形窄长,两边悬崖

十几个小村庄,松树站在屋顶

茅草顶着房梁。一个孩子隔山喊娘

一个老人连声咳嗽,光棍朱五

偷窥丘八婆娘。最后面的一个村名叫太阳圪崂

连接武安,再向上十里地

辽州,现在叫左权。河北山西之间

南太行满目乡野,南太行遍布坟冈

从石盆向西南

南沟村,稍微平坦一些,著名的茶壶山

张三丰修炼

石窟之中,日常一应俱全

八路军一位高级将领,也住过许多天

山下村子十座,最小的七户人家

三十多口人。最大的一百零三十多家庭单元

砾岩村光棍和傻子最多

其中还有女的;男光棍和傻子留在本村

女的远嫁,还当了娘

西沟村风水最好,闺女俊俏不说

还出政府官员、银行家、企业缔造者

最差的该是罗子圈

偏远、分散,若是不细看

即使泉水洗眼

也一个人也看不见。栗岩坪通往外县

山上是大岭关,黄背岩长城

据说是明英宗朱祁镇修的

目的是阻止俺答汗大军顺势而下

入主中原,危及京师

皇家事和平民拖泥带水,胜了的要惠及百姓

败了的团结群众。可自我懂事起

南太行人只热爱利禄

罔顾功名。要是能拉动山

一定会把自己圈起来,自造一个天下

自谓国泰民安,国祚久长

第四节?三十年

赵四黎明蹚水,周六夜间失踪

媳妇儿撇下孩子,杨五张灯挂彩

有福的人守家在地。一些人胆大,早早去到银行

钱是国家的,有的说是个人的

不管谁的,拿到自己手,就是咱的

马路上都是车

开车的,司机不是张家老二

就是曹家老大,还有朱家刘家张家的啥啥啥

这些人怎么会发达?

向后推十天,不是懒汉二流子

就是忤逆不孝

撑死的,未必都胆大,饿死的一定天生胆小

至此我才明白:南太行乡村不是不能出英雄土匪

只是人人把英雄当做二杆子

把土匪当做必被天收的

时代不光是国计民生

也是人性的手术刀。一代人还没活明白

时代就删繁就简,大快朵颐

一代人还没把自己从老婆孩子热炕头拉到地上

时代就乾坤大挪移。腊月二十三夜里

婴儿照样哭,老人刚躺在灯泡下

狗忽然叫得好像打仗

急仓仓跑回家说:乡里一下子死了十五个人

那个曹同锁的车翻了

这破天荒的祸事,百年不遇

所谓曹同锁,以前绰号人见人恨

过街老鼠。自从买了卡车,往武安运铁粉

邯郸送矿石,就变成了曹同锁

这年代今儿不知明天,这年代鸡飞狗跳

这年代销魂蚀骨,这年代拔出萝卜带出泥

忽然一阵锣鼓,宋家老小考上了师范

这好比清朝时候的状元

忽然赵家老大进了税务局

李家老四在农业局上班。这些事儿还没几年

杨老三的妮子成了招商局长媳妇

最大的好事从天而降,刘家的五儿子

当了副乡长

历史上,南太行从来没有过

状元、干部、教师、领导,好像天外飞仙

好像他们家风水太好了

好像老天爷终于睁开了眼

荒山也很争气,好几座堆金流银

铁、石英、硅石,一下子就车喊人喧

一下子就有了选矿厂,矿业公司

总经理乡长兼。一下子道路就开始忙了

向东的,向北的

外省多么远,他们就去了

北京那么大,他们也逛了

外面的世界好啊:女人都嫌穿衣服太沉

男人都开小汽车

商店不仅卖吃穿,还有仿造生殖器官

旅店再小,晚上也有女人找

有人哈哈笑,有人说:这辈子能坐一次火车

啥也值了

要是能骑上飞机,就没白来世上一遭

还是外面能赚钱,三亩地

一年到头倒贴钱。干木匠的去了家具厂

有钱的做买卖,啥也没有的

力气就是好家财。下煤矿,入矿井

山西砖厂,北京郊外,河南、山东有点远

深圳、东莞咱不干

离家近,老婆不跟别人跑

守着村,啥事都有个照料

南太行不出远门,南太行离家三里

就是外乡人。哪怕南方的金子顶住天

也觉得此生今世没命赚

安于一隅者,生来命贱

每一件天下大事,都是道听途说

电视里“广”了也不算。每一天都是日出日落

每一个人都耷拉着脑袋

见到政府官员才向上看

当然还有兜里满的。权和钱

富与贵,南太行古来与中国同

低眉哈腰,很多时候不是看人

逆来顺受的,夜里对着贫穷放声嚎啕

有人说穷人仇富,其实是媚和羡,屈和从

这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

泥土不嫌贵贱,大地从来饱满

第五节回乡或掘根运动

一去二十年,抬腿踏九州

每年一次,每次都忧愁

我先是没了大舅,后来是二舅

奶奶癌症,大姨车祸。为此我常常痛哭

谴责时间它啥礼物都敢收

特别是我父亲,一辈子老实木头蛋

才六十三岁,就世界分手

他去世前一年,我还和他睡了一晚

上面是牡丹,下面

两只鸳鸯,再下面有一张毛毡

再再下面是木板

木板下面是空,是水泥封闭的另一种

那应当是2007年,我和父亲

在春夜里,并排睡在这张木床上

他叹息,但不打鼾

我几次惊醒,听到他在叫疼

我想父亲一生够苦的了

他的身体让我想起时间和它的博物馆

他叫疼,使得世界上所有的春夜都锈迹斑斑

我后来又睡着了

醒来,阳光大面积存在

父亲不见了,就像四年后的现在

秋天把一年的大地摘净

我仍旧睡在那张木床上

有几次惊醒,发现木床一侧

一个男人站着,抱着胃部看我

我再闭上眼睛,感觉这木床越来越空

越来越空的不只是我,老村老得只剩下骨头

荒草、破房,和它们故去主人的音容笑貌

荒草以外蛛网横行。青天以下

多的是黑乌鸦、小蝌蚪和白麻雀

拱门下面人迹归零,黑漆作古

时间在此有黄泥墙皮作证

隐约可见人类的小心眼、大悲喜

那些年我曾在左边房里,祖父前半生

好像一杆旱烟。他讲的故事草中有蛇

井里边,一个属狐狸的美女

总在夜里与红尘交合。左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奶奶

她寡居,会说评书。再一座房子

主人还在,只是脑溢血。还有一座房子至今空着

我也曾在屋檐下,看天空明灭

让蚂蚁在脚尖极乐。春天的梧桐花屁股最甜

夏夜,虫子的便溺时常落在碗里

奶奶那时还是一个半老妇女。有一些白天

我进门出门,蓦然看到自己的祖先

在墙壁上,手牵麻绳,肩扛石碑和灵魂

巨大的空,我也在其中

我没喊爷爷奶奶,也没叫爹。我喊

大豁牙兔子、小二贵黄毛

还有歪脖子黑南瓜。好像没有回声

好像断墙的巷道里也没有兔子

狐狸都登堂入室了,在房子里继续人间烟火

幼年奔窜的四合院,天是蓝的铁

地上麻雀投影。煤油灯的夜里,萤火虫明灭

白纸窗棂里,吧嗒着旱烟锅

石头台阶跑蝎子,蛇最惊心动魄

那房子是五婶的,过道以西是四奶奶的

我再转过一条巷道

喊老军蛋、鼻涕当面条

恁大姐、他二哥。还是没人应

对过是张大炮的黑木门。门上对联说

仁善持家久,诗书继世长。可门是锁着的

门槛都烂了,屋檐掉在地上

老娘说:都走了,没走的

死了。很多人在邢台、沙河买了房子

我看着门前的三棵椿树

对面马路偶尔有车。我想我似乎知道了什么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掘根运动,从梧桐树根

到炊烟骨髓,镢头边刃上,镰刀一再磕头谢罪

幸好还有人在,南太行也在转型

幸好还有母亲,我最紧要的人

幸好还有祖坟,我悲痛了,还能跪下痛哭一顿

①南太行乡域:即太行山在河北、河南、山西交界处的大片山地乡野,具体为河北的武安市西北部山区、沙河市和邢台县西部山区,山西左权县、和顺县东部山区、河南林州市西部山区等庞大而卑微的民间存在。

桑子的诗

桑子

雨过天晴

蛱蝶尚未归来

昨晚一场大雨

今天早晨?朝霞说话

没有提起它们的消息

死亡

沙滩上铺满了鱼

她脚下有一条鲭鱼

用悲伤肿胀的眼睛回望着大海

死亡几乎难以觉察

如果你不走近它?如果

只是在靠窗的书桌前

看睡了一夜的大海从深蓝中醒来

一个瞎眼的老人

坐在树冠的阴影里

像一片

季风远去时留下的叶子

炊烟

即便是灶膛里的一根柴

也想模仿太阳写下历史

炊烟

像一只鸟

被迫离开了森林

一生

我们已返回

伟大的生存啊

总是栖身于泪滴与疤痕之间

当感到时间无始无终

我们不再孤独

只有一些下午会被抛弃

看一场电影

一只更小的蜗牛在更小的细节里

做意味深长的梦

理想伟大?但不比触角更大

它入梦?细嗅疯狂与神秘

晚餐

你在一张棕黄的卡片上画一条鱼

小心地?它避开刀叉

游进了红酒的波纹里

北?风

北风带着它的镰刀

砍下白日的大头颅

与黄昏分享了绝望的美

返回村庄

在紫色的森林边上有我们温暖的巢穴

陈酒如梦?五月花香

祖母的头巾印着金色的太阳

我们像小兽?在迷人的夜晚分娩

不谈衰老

黄昏正砌四面的墙

让它高过篱笆

大多数时候我在炉上烤薄饼

十二月

黎明前

在一棵老柳树附近的村庄里

我烤薄饼 直至两面发黄

光不用太多

我就住在十二月

光线暗淡?方言还乡

狗跳起三尺

就能够到门前的太阳

光不用太多

照亮我们爱的人就行

以红柳花燃烧的问候

张好好

你以星为铠甲

以柔弱的一望

以马的蹄子

在我的世袭之地

灰灰草从远方来

到远方去

1

因为你是听着河水嗓音长大的小子是青草默不作声攀上你的木头窗台的天和地的孩子。是灰灰草编织的腰带自由放养的灰眼睛的,白皮肤的鞑靼。荒野的春天雪水倾泻而来薄如镜子,月亮伸直胳膊我们的银烛台亮崭崭的马灯和你咔哒一声蹬上的马的铁。

2

你是听风的孩子,雪和风一起嗅闻你,花的种子和月亮的眉松针要你记住,如果遗忘就刺痛就灵魂不全心灵锈蚀。你从荒野的那一面的缓坡,缓缓地来到高处明亮的,万千植物的呼喊在风中它们细细的笔描绘出的你,要有光看见你。你坐在洪荒的石头上你亚麻色的头发飞向流云,你这个鞑靼的后人。你以完全的没有气味的气息诱惑我停下脚步从此以胸腔沉重的呼吸雪的颗粒风的流贯击打,趋近安然的蓝你这个草的籽粒生出的孩子。

3

苜蓿草的紫和香气不该被遗忘天籁之音不应该戛然而止心上的眼睛不能昏花,不可贱下动物的肩胛,天使的翅膀宇宙的脊柱,侧面如刀锋我不能失你于任何沧海的挪移——北地,鞑靼的故土,风雪中的一鞭北地,冰川的极致不闯入南面的湿凹如盐渍,在你的年轮里冰川进退自如如牛奶的泡沫,在你的唇上你的心上。

(我俯身查看,这个青草喂养大的孩子

他的手掌心恒握住一块冰,来自冰川冰川里的蓝汁来自贝加尔湖,色楞格河。)

4

你以静夜之蒿神秘的香气,遇见我你转动天使的眸子,以冰川镌刻之心恋爱,大地飘动白色的马铃薯花你的思索里世袭的,你行走的风里裹挟的,青草的持重,你秋天的哨音

旋转的黑鹰在深宇的旋涡,你呼吸里的,鞑靼的家园里白生生草茎土拨鼠倾听大地马蹄,白雪吱呀木屋你躬身护卫黑色的神秘,以白洁面庞纤瘦手掌,以草木汁液洗濯火山口

你旋转马首,鞑靼的踏踏,北极光高悬。

5

马蹄铁踩着月亮的碎片,清脆西元年里的鞑靼,未来突厥的河流鞑靼的故事,白桦和火苗八方运送以羊毛编织的温暖,在粗糙里清洁以星星的光攀缘,它们尚在,或已荡然消匿。

(确凿切实的,我可握住的,你的手是青草的薪火相传,哒哒哒三声暗语)马在荒凉的星球上失声发笑,其实青草和马俱已不在。那么鞑靼族人向北退去其实鞑靼一族俱已不在。那么就是辽远的南地我不能确信灵魂已不完整的我,如果紧紧拽着你是不是就能苟活。所以我以鞑靼二字为我的旗帜。

6

鞑靼所聚拢之地,不愿离去的北地,——神的隆起的恩德以青草显圣,以梅花鹿的一瞥赐予你我胎记。出生时的暖香善于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大地的飞跃。流连辗转,马蹄所聚拢之地所逐散之地,雪花走后青草到来你祖母以荨麻燃烧的灯笼火牛粪的青烟以洁白的奶酒呼唤神,拽住神的靴子请入牛圈来,花毡上,旌旗的白绸上幽蓝的雪的厚怀,神端坐其中百年。

长梦不愿醒,星光照耀,马蹄踏踏碎成湖的银子,你母亲的青年世代青草的盛世白云的盛世神的吻俯身向你。

7

你这燃烧着荨麻的火苗的淡灰色少年你洁净如沙是河谷上空孤独的一只飞鸟在遇见另一只飞鸟之前寥静的血的流淌以热切和有序克制的生之爱情与宇宙盟信你以石头的沉默发出呼喊进入深穹的旋涡与鹰并肩站在鹰的眼里以泉水之心感谢生那北地的生从不见死亡黝黑的披风青草奋发雪从崖谷上一年年吹下来我很容易地寻见你。

8

襁褓里的柔软红太阳在青草的海角的怀里羊皮的卷毛,鞑靼的儿子在婴儿的时候洁净的鞑靼女人走向汩汩嗓音的色楞格河……

我由此找见了你,等你醒自画卷的一架梯子,一个木头轱辘的车铁皮桶被风里的沙子一粒一粒,敲打你的靴子我们以何来相认——月亮从不落入襁褓它是天涯孤旅的战士;

灰灰草从不开花我以它的汁液清洁灵魂;发辫儿,发辫儿,从老祖母到青年的母亲;七颗星的瓢虫新娘爬过我的手臂;奶酪在你的口袋里跳舞。长生树下没有人计数一个安睡的太阳又一个洁白的鸟儿把人间的消息带去北极以雪花的棱角搭建的,鞑靼的故乡。

9

你以皮袍卧于风草的海浪,河流的甜味黑灌木里的红月亮和冬天里的干肉你所静静咀嚼的以洁白和肃静为原料的北地人类的青草生活。(城失于池)以风的涌动草的攀爬云的喘息为标界以十二月的寂静和五月的喧嚷为栅栏的吱呀以红柳花燃烧的问候 你缓缓走过你自身的长生天。

恐惧

布兰臣

闭嘴,我们不能驾驭语言

而应当让语言驾驭我们

第一章

这本书的五官,每时每刻都在向图书馆的各个方位,吸收那些看不见的能量,它每天都在成长、变化,令人恐惧,然而他的五脏,每天又在思考什么

打开本书第357页第18行

末句里的那个人物

便是我

我从纸张里走了出来

我头发花白,满面桃红

但没有体温

浑身上下冰冷潮湿

本书作者曾经发现了

我的身世,并体验到我的思维方式

我一度觉得自己可以附着于他的

身体和姓名,整天呼吸着他的空气

有时候他逼着我,向他

暴露出我的凶猂、青面獠牙

他只是一个癔症患者

一个入狱数年的文字犯

他尚缺少某种器官,无法感受

那个更加真实的世界

人类的屋子有门,但他的

这本书没有门,更多杂乱无章的光

射进来,被遮挡的地方

呈现更多的黑暗

那是一种“能量驱动”的生存模式

一种非线性的游走、一种无为之境

那时,他刚开启“五官钝化”的

第一步,下一步便是“神”

尼釆、兰波、庄子、福柯的附属物

他每天必喝两餐酒、必得有美食

他用筷子敲击其他书本里的

植物、动物,指点江山

他对着视频采访者悄悄透露一些

国家秘密:灾荒、人祸、人格摧残

并声称:他发现某作者的一篇文字里

充满神来之笔,但遭到删除

另一位评论家从来不讲人语

“纯属荒唐!”

其实,对于他的喜怒哀乐

我颇有不同见地,有时候充耳不闻

于是他常常背着我,在其他的纸张里

写下一些更为私密的理论

交给他的学生收藏

我从中窥探到他的企图

——避开时空和逻辑,无中心

无边缘的网状结构

“这是另一种暴力!”

而他自己是第一个受害者

我听得见他每天梦境里的可怕呼叫

第二章

辩论会上,掌声雷动

之后,他迅速陷入僵局

子弹已射了出去,他开始思考死亡

与武汉大桥的关系

那种永无休止的“下坠感”

螺旋式的时空打漂

他一度沉溺于这种心灵游戏

那个“元”字来自于《易经》

天地万物的起始

一群卑躬屈膝的书生,窝居在

忽必烈的废墟里,安静地读着

《马可波罗游记》

回忆录的第79页里

曾记录着下面的句子

“一个素昩平生的室友

走到我的面前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瓷具

上面刻有我的名字:告发者”

他在尚余体温的墙报上,读出一些

密码:“他于某月某日,自绝于人民”

夜梦中,他听见母亲发出童稚气的

呻吟与啼哭,以及半个世纪后

一个白发老人恐怖万状的呼叫

“你们,切不可成为一个时代的超前者”

你所看到的和所作出的努力,只是

迷楼的第一道门:一架古老的编钟

那些未烧尽的书册里还有什么剩余

美人已经稀缺,英雄又在哪里

那些日子,他及其同伴无一例外地

成了牺牲品

蛇,总是要出洞觅食的

而最终,那颗子弹跌回了它自身

如同那首英雄进行曲,仍旧恢复为

降E大调第三曲

第三章

翻开回忆录的第102页的内容

描述了一个黄昏的回忆

“那只瓷具产自于

盛名远播的江西景德镇”

还夹有一张第十九代瓷家传人的签名证书

如此价值连城的瓷具,完全配得上

一个已跨入文艺蓝图的文坛新秀

在他即将震惊文坛的同时患上了

“周公恐惧症”

多年前,那三千童男童女

被抛入渺无际涯的大海,驶向“无明”

那时,难道有一只海鸟,曾为他们

指点迷津,人群中

有人突然发出疑问

“祖先的五行学说,从哪儿演变而来?”

而瓷,这时候突然闪现出

它先天的“内在破碎性”

瓷具,当它容纳了一小口热烈的茶水

并接近人的嘴唇

此时听到它与人的窃窃私语

它热切地希望与人接近、与人相融

它只是一个第三者,并非想

把人据为己有,或者

瓷,只是我们身体内部的一种根源

是的,应该把这只瓷具

献给那些告密者

因为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个黄昏,它丝毫没有借助于

任何外力(包括输送人和接收者)

它自己破碎,且无法掌握自己的

裂纹方向和碎片的数量

瞬间迸裂出一个个疯狂者的

沾沾自喜

它的每一个碎片都晶晶发亮

第四章

他们开始回忆

那只瓷具,在形成生命之前的

状态:那些阴暗的老巷子

闪闪发亮的小村落

以及大屠杀前夕随着父母逃亡的场景

记忆广场里的一棵沙沙作响的

丝绵木,饱满的红色小颗粒

在地面上的随意滚动

那些被推倒的建筑纪念物

烟尘弥漫,枪炮声愈来愈紧

听得见那些铁蹄声、磨牙声、肌肉的咯吱声

最后,“高岭土”被成批挖掘出来

独尊儒术,显然是一种暴力

而“上善若水”的理论,难道不是

变本加厉?我辈皆为

大槐安国的青溪姑

从东庑到西垣,路过禅智寺

穿着一件蓝色蝴蝶的外衣

经历贫困与欲望的双重挤压

创造心灵里的一个诡异的弹丸小国

于是,我们再次回归到瓷性的

来源问题,它的土壤性

它的非金属性、它的可塑性

以及它的非食用性

(这里牵涉到那些无耻饥民的不堪往事)

它们,只是在山坡上假寐

在草丛里吹风

躲在村庄的背后,伺机而动

这一天很快来到

窑炉点火了,刀锋纯青

灶台的温度已升至3000摄氏度

必须榨干你,这金属的“非金属性”

而且,“干将莫邪”必须死去

这是命中注定的

第五章

我的祖辈们:那些

猎捕者、漂洋过海的水手

那些盐商、官僚、流亡犯

我回忆起了你们曾听过的

这一支“美妙”的歌曲

我恍惚?继承了你们的某些基因

这支歌,在我的脑海里产生映像

至少有了一棵树的形体

然后不断长出羽毛、长出獠牙

长出铁蹄和喷火的眼

我仿佛被一只老鹰攫住

可怜的先人,我们只有这一次遭遇

没有人能够重复听到这一支歌

“救救我”

我尚活着,躲在这暗无天日的

深山采石场,它常故意塌方

杀死我身边的同伴

我清晰地听见一声声巨大的轰鸣

我正在一棵树下抽烟,或者喘息

难道我幸免于难了?我

分明与他们一起听到了

这声音

他们正在用铁锹、镐、斧子、炸药

各种先进工具

挖掘人类的贪婪

也许我只是梦见那场浩劫

我只是祖辈们遗落下来的

一颗尚未萌发的草籽

那支滑行在无水之谷里的船只

暗藏痼疾,或者

一种欲望的惯性游走

还有他们的挖掘机、拖斗

帽盔、工服、高烈度的红薯干酒

劣质烟、卷角的纸牌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挖这些石头

他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他们只是被迫听到了这支歌

被迫路过那条三岔口

他们在黑暗中搏斗

被迫倾听这些轰鸣

“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