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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笔谈:刘汉斌和他的《草木与恩典》

2016-04-28对话者:王丹姚慧高雪张蕾樊佳

六盘山 2016年2期
关键词:草木土地植物

对话者:王丹+姚慧+高雪+张蕾+樊佳

王丹:低姿态的高雅

一、以生命敬畏生命,让人生温暖人生

在刘汉斌的散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的是作者给予生命最充分的尊重。他写草木并非吟风弄月般的观赏,而是给它们以品性与人格,从植物的发芽到成长所需的环境无不描述得细致深入。当然,这并不是植物学的教科书,因为作者将自己的情感完全灌注于他所描绘的草木身上,在总结它们种性的同时,也不忘同情它们一生的多灾多难,但更多则是流露出对每一株植物的顽强生命力的赞赏。仿佛每一株草木都是作者人生的导师,在它们身上印证了生命可贵的同时,也获得了面对人生的力量。灰条、旱芹、谷子、骆驼蓬、苦荞麦、车前草、木瓜、沙枣树、胡杨,在这一株株草木的身后呈现的是一幕幕多姿多彩的人生,这每一株鲜活的顽强的生命都不容被小视,哪怕是一棵任人践踏的小草在作者的笔下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和令人欣赏的品性。在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下,每株植被都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彰显出它们不平凡的一生。

先看《旱芹》,这是写芹菜的一篇散文,作者主要赞美的是芹菜耐旱的品质。“一切湿热环境都是促生腐败的温床。芹菜生性耐旱怕涝,这是智者的品质。拒绝湿热就是远离细菌、真菌、病毒以及蟊虫。芹菜只有扎根土壤方能生长,而这些专门以侵蚀植物器官为生的细菌、真菌以及蟊虫,就潜伏在湿热的土壤里,一旦植物的根系伸进湿热的土壤,它们绝不会轻易放过。”这就写出了生命品性的可贵,生活中的诱惑不断,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就很容易掉入自己疏于一时的陷阱,正是芹菜这样不矫情的耐旱品质让它能免于细菌的侵蚀,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它们必须应对和坚守,根本无暇顾及偶尔的一丝贪念,不过在环境安逸的时候,旱芹也有固守不住种性的时候,但这并不要紧,每一个生命都有自身的弱点,我们应该有的则是理解之同情的态度。作者认为其“种性里依然固守这耐旱的本性,这就够了。”作者总是能在生活中善于发现美,更能在缺憾中见出生命的厚度。

作者对草木的认识是经过一个长时间积累的过程,只有与它们身处一地,才能真正领略到每种植被的特别之处。作者从小的生长环境为他熟知这些草木提供了便利条件,即使一开始对某种植被产生某种厌恶之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它们产生新的认识,从而发现,换一个角度对待生活会看到更别致的风景。如《骆驼蓬》,起初作者对骆驼蓬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它的香味太浓,甚至是香极生臭,臭的让人厌恶,“只要轻轻碰一下,骆驼蓬的香味就会牢牢地黏在身上。”相较于其它草木,骆驼草是怎么都不会惹起大家的怜爱的。但这样以来也减少了来自外界不必要的侵扰,让它们从发芽到结果的一生仿佛都是无忧无虑的,骆驼草安静地完成了种族的繁衍过程,走向生命的尽头,在“秋阳中,斜雨下,秋风里,骆驼蓬就像是神情安详的老人,它们用最后的微笑面对生命中最后的那一抹夕阳。”这样安逸自在的一生谁不倾羡呢!但若仅仅如此的话,怎能叫作者对生命心生敬畏呢?所以,其实骆驼蓬的独特之处并非是其独到的香味,“真正的独特是来自于它们骨子里的药性。”而因之药性,骆驼蓬治好了母亲的咳嗽,骆驼蓬也实现了它一生的价值。

虽说刘汉斌的散文多写草木植被,但在这些鲜活的生命身上,我们感受不到周作人散文的那般悠闲、淡远的情调,如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紫云英)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鸟雏,尤为小孩所喜……”周作人写故乡的野菜是将野菜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的,有种把玩的意味在其中,就野菜自身的特点展开自己的审美想象,带给人们的是自在悠闲的美感。刘汉斌同样有一篇描写野菜的散文,我们可以做一下比较,这篇散文名叫《灰条》,文中作者是这样介绍的:“灰条具有一切野生植物生生不息的品质。它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次求生的机会。它是野草,却常常和庄稼生长在一起。它是游走于野草和庄稼之间的一种野生植物。她的诞生仿佛是为了在人的内心里寻找到生命的价值。于是它就比其他野草多了一个好听的名称—野菜。”其实,作者无论是描述灰条还是其他的草木都很注重它们的种性,因为那象征着人类的品性。如果说周作人的美文是与现实人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的,那么刘汉斌的植物散文则是与现实人生紧密联系着的,所以在描述草木时,他更注重的是它们自身的种性,以及这种性所带给生命的价值。

二、以质朴显真情,将物性化人性

刘汉斌的散文并非出于一种纯粹的雅兴,更不是对植物的把玩,而是出自对人生的体悟和把握。在闭塞、寂寞的西吉乡村,只有草木与他为伴,让作者在它们的身上看到生命的品质,这些顽强坚韧的生命在不断地激励着自己,同时也将它们视作自己精神的依托。与其说是在写草木,不说是在表达自己。作者赋予它们以精神人格,其实是在展现自我对人生的认知,这些脆弱而顽强的生命是真正融入刘汉斌的人生的,是真正彼此产生情感交流的,大地上的庄稼植被已成为他与家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其实,作者对乡土的热爱是带着内心的伤痛的,因为炙热,所以疼痛,因为疼痛所以能表达出深幽的情感。正如作者在《隐痛:植物高过了庄院》一文中表达的:“我们都走了,留下庄院,杂生的草以及树木依然在生长,高过了院墙,遮住了庄院。田地荒芜了,干旱依然在持续。我带着我的父亲游走于千里之外,我们都是游子。无论走得再远,心里一直装着我们的家,无论庄院怎样衰败下去,它依然是我和父亲唯一的故乡。”城市的扩张,土地的贫瘠,让所有人都放弃了故乡来到了城市,留下的是一座座空寂的庄院,野草杂生,过去的道路也被遮掩,没有了人气的庄院显得荒芜衰败,若不是在这瘠薄的土地上看不到一丝希望,庄院也不会被遗弃。面对落魄的庄院,作者想起了小时候常听到的蟋蟀声,那时候无忧无虑,不知到什么是忧伤,什么叫落寞。但却如作者说的:“人生毕竟不是过家家,我必须学会舍弃,必须学会承受。”美好的记忆也势必会让这座庄院在作者的心中得到珍视与怀念。

我们经常会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刘汉斌的艺术创作就是生活的本真写照,他来自于西海固这片充满苦难与信仰的土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草木象征的是生命和希望,刘汉斌选择书写草木,就是出自内心对生命的信仰和敬畏。在他的笔下,每一棵草木都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同样浇注着自己的精神人格,也是因为对生活的感恩才会有情感如此质朴和细腻的“草木篇”,刘汉斌的创作是表现生活与人生的,是一种值得我们去欣赏的低姿态的高雅。

姚慧:朴素的生命颂歌

一、城市化进程下埋藏着的“隐痛”

1.炽热的怀乡情结

作者用饱含人性关怀的笔触,述说了城市化进程对古老乡村世界的现实冲击,不仅在物质层面有着明显的表现,而且在观念上对乡土社会依然有着潜移默化的渗透。祖祖辈辈生活在西海固那片淳朴的农耕世界中,当走进城市的喧嚣,面对着纷扰繁华的现代化都市时,不免会产生对城市的异己感。因而,作者通过对乡土人情风俗、童年生活(被选择的记忆)场景的再现,言辞中传达了对乡土的怀念与眷恋,此起彼伏、炙热而深沉……

刘汉斌说到:“无论走得再远,心里一直装着我们的家,无论庄院怎样衰败下去,它依然是我和父亲唯一的故乡。”怀乡思绪、赤子情怀,汩汩流淌于时间的车轮之下。

西海固,成长在贫瘠苍茫的土地之上,孕育着无数人生于斯长于斯的赤子情怀,炙热而浓烈,展现了一段悲壮的心灵历史。

2.对苦难的悲悯情怀

在时空的转移下,生存的苦难迫使他们走出这片封闭的、大自然不曾怜惜的土地,去追逐生存的需要,摆脱苦难,走出贫穷。“如果不是连年颗粒无收,如果让我的父老乡亲还能从瘠薄的土地里看到一丝希望,人就不会走,庄院就不会被遗弃。”(刘汉斌《隐痛:植物高过了庄院》)句句话语中满含着作者沉静、真挚的情感,对故土的依恋与不舍。“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都被无尽的干旱和连年的歉收伤透了心。决意要走出去的人都不愿意再返回到这里生活了。”(刘汉斌《隐痛:植物高过了庄院》)恶劣的自然环境,处处充满了对生命的威胁与伤害,一颗悲悯乡土苦难的心,向读者传递了饱含温情的诉说。长时间的阴雨天导致向日葵欠收,牵连着人们的心,欠收意味着生活的艰辛,悲苦,也深深地触动着他们的灵魂。自然万物哺育了靠天吃饭的人们,一旦遇到极端天象,遭遇沉重后果的便是这些无能为力的勤劳的百姓。

在这部散文集中,更多的是展现了对乡土的怀念与眷恋。作者将对乡土世界的怀念、眷恋与忧伤全部展现在作品中,细致、恳切……作者并未沉浸在对原有生活状态中的怀念与感伤之中,而是另有诉求。

3.反思农耕文明的失落

散文集的部分篇章中,也有对农耕文明失落的反思。其实这也是一种隐藏着的乡愁,是怀乡者的反思与批判。在自然环境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之下,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只能依靠自然的施舍与馈赠。“他们无法改变这片土地上作物的收成,却又顽强地抵触着一切从山外挤进来的新事物、新想法。”(刘汉斌《隐没地:一片荒土》)在封闭落后的环境中,人们只是局限在现有的土地中,拒绝外来事物的冲击,似乎是在拒绝中走向落后。

4.荒芜的家园:不能承受的现实与记忆之痛

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依靠着大自然赋予的能量,才能够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经历过贫穷、苦难,他们的记忆中永远铭记着这种物质的苍凉所带来的苦难。在城市化进程下,人们选择了另外的生存之道——走进城市。曾经的家园已经逐渐荒芜,人烟稀少,土地荒凉。不能承受的现实与记忆之痛,也是城市化进程下乡村的宿命,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毁灭。

《人间烟火》:“失却了人间烟火味道的村庄,只适合于怀念。”古老的乡村世界,在城市化的影响之下,人们远离了故土,故土已然没有烟火的气息,荒芜、沉寂。回不去的故乡,到达不了的远方。因而,作者表现的村庄只是值得去怀念,隐含着内心的无奈与悲痛。

二、精神的回归与生命意识的呼吁

1.乡村终结的焦虑——精神的回归

在城市与乡村发展的双重变奏中,作者把乡土审美化为灵魂的栖息地、理想的家园、精神的殿堂,城市化则是与其相对的另一面。乡村即将会在城市化的充斥之下,完成它的终结。那个承载着人们精神家园的摇篮,曾经哺育了成长在这里的儿女们。丰富的物质满足了原本匮乏的基本生存需求,然而,在城市化的影响下,处处充斥着对物质的欲望,因而对人性或多或少地存在异化。人们处在一个困境之中:抵达不了的城市,无法回归的乡土——精神困境。

作者通过对自然植物的描写,使这些“品格独特的散文”中蕴藏着一种追求与价值,即重建精神家园。呼吁精神的回归,回归乡土世界中那种朴实而宁静的精神世界,同样也是乡土散文的精神特质,找回灵魂的栖息地。

2.草木和恩典——生命意识的呼唤

一位农民作家,用朴素的语言发现真善美。对生活做如实的陈述,与现实的人生紧密联系,对植物以人格化的书写,植物生灵与人类同呼吸共命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尊重在那片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每一种植物,它是大自然对命运的馈赠与恩赐,感念、感恩、感谢。

《草木和恩典》中写到:“我感谢父母给了我血肉之躯,我感谢南湾有一种叫艾蒿的植物和仁心仁术的老中医,是他祛去了年仅四个月的婴孩身上的四六风,让这个在生活艰难中的一九八二年冬天出生的孩子,健康成长,并用笔头记下了南湾的植物。再一次写下南湾,因了感念。”作者在感恩中赞扬生命的高贵,对生命意识的呼唤。草木是大自然对命运的恩赐,植物在实践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对大地上自然万物强大的生命力以及生命存在的高贵和美丽的描写,作品张扬了人性的本真和强大的生命精神。生命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上是平等而崇高的,艰难的生命体验逐渐内化形成悲壮的生命意识,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以及对生命的珍重,展示了原始自然的生命强力,这种力量正是那里的人们在艰难的生存境遇下养成的坚韧不拔、扬厉激进的优良传统的根源。这种坚韧不拔、扬厉激进的精神影响了历代生长在那里的儿女,成为激励人们寻求人生意义的内在精神力量。

高雪:后乡土时代的抒情

在《草木和恩典》的第二辑《北方生灵》中,作家以拟人化笔法写了西海固许多顽强生长的植物,如胡麻、发菜、荞麦、冰草、苦菜、枸杞等,这些植物是西海固这片土地上与恶劣环境顽强斗争的战士,它们与这里的人们一样,虽然生存环境不甚完美,然而不放弃顽强生长和对这片土地的坚守。作者以物寄情思,各种植物被赋予了人的精神和品质,它们或耐旱而坚强生长、或安静地归属土地、或奉献自己的一生。通过对这些植物的人格化书写,作者感悟生命的深度,思考人生的价值意义。

刘汉斌的写作建立在自己的农耕体会上,他的“植物散文”是真正意义上“有根”的写作,他的文字朴素天然,毫无矫揉造作,平静安详的文字下面跳动着的却是作家深邃宏博的思想。刘汉斌通过植物思考自己人生选择的同时,也对栖居在西海固大地上的农人充满复杂感情,他的写作是真诚的、自由的、温暖的、然而也是百感交集的。

阅读《草木和恩典》,深感作者对自己所写的每一株植物都贯注了自己独立的思考,在作者眼里,西海固的每一株植物都是珍贵而崇高的,它们寄托着作家各种复杂的情感以及隐秘的心灵体验。《草木和恩典》的第一辑中,笔者更多的感受到作者发自内心的纠结、错综复杂的感情。在此辑《田埂上最后的守望者》中,作者被深爱着土地、并想把自己“像楔子一样深深地扎进这田埂上”的父亲感动,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心中对土地的感恩,作者说他不愿意让父亲成为田埂上最后的守望者,“我会尽力争取是我自己”,甚至希望对土地的坚守延续到下一代,“我知道,如果我的孩子现已省事,他也不愿意,如果可能,他会尽力争取是他自己”。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心中有坚守土地的决心,并且希望自己能接替老父的愿望,扎根土地。

但是,西海固的自然环境使这片土地贫瘠多难。生活于其间的人们虽然竭尽心力地努力劳作,希望改变生活改变命运,可还是无奈、被迫地被这贫瘠的土地推向城市以寻求生息。作者承担着一家人的生计,再强大的坚守之心此时也有些溃败了,他万分纠结地离开庄院去城市谋生。这时候,笔者注意到作者数次用到“原谅我”这三个字,足见作者心中的无奈、辛酸、矛盾与痛苦。所以,当作者从城市再次回到家乡时,看到久无人居、杂草丛生的庄院,他的感触、苦闷还有自责使他写下《隐痛:植物高过了庄院》。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写到“你不知道一个村庄被遗弃后那种落寞的表情,我知道。”“门窗洞开的庄院,有着和天下所有孤儿一样的抑郁的表情,失却了人间烟火味道的庄院被长势旺盛的植物遮盖着,有一种衰败的味道正在滋生。这种味道是从杂草丛中几声零零碎碎的蟋蟀的叫声开始的,一下一下,将我的心揪疼,为什么非要遗弃,为什么我不愿在这里生活了却又回来了。”此时,蟋蟀的叫声不再是令人愉悦的了,而更像是一阵悲鸣曲,让人心上多几分痛楚。作者以乐景衬托自己的哀情,使哀更加深邃,各种感情可以说是五味杂陈,而占主导地位的,始终是心底的悲从中来。笔者读到这段文字时,结合我家邻居久未人居的庄院试图体会作者这份复杂的感情,终有所理解,但苦于没有作者那种离而又归的经历,所以,难以抵达作者那般深沉的情感体验。

另外,作者情感的复杂也通过他对于生活在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情感而表现出来。西海固的农民于贫瘠的土地上感受着生之艰难,但是他们即使梦想破碎,辛苦付诸东流,也依然顽强坚守在这片似乎有魔力的土地上,他们把土地分成一块一块,“在每个人的心里,只爱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土地。田埂横在耕地之间,也横在农人的心里,平衡着人心,也制约着人性。”(《隐没地:一片荒土》)笔者看来,农人们对土地的深爱就是这土地的魔力。深爱土地促成一种信仰,耕种土地的农民都记着祖训“无论土地多么贫瘠,只要勤于营务,土地是永远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有劳动愿望的人的。”这里的农民继承着古旧的劳动方式,甚至是执拗的继承,他们不主动去接受新事物,只有当受了打击感受到科学的力量时才做出改变。面对这些,作者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感动于农人对这土地的热爱,而由于土地的贫瘠,人们对土地的敬畏变成拒绝新事物辅助的时候,这无疑是令人心痛的。

《草木和恩典》的第三辑作者主要写他放弃在城市的奔波,历经内心的煎熬与人生道路的慎重选择后,最终回归故土。作者说“返乡,我不仅仅是只为了自己。我知道,离开土地,离开种子,我的一生便没有什么成就可言,”作者的返乡不仅是为了寻求自己心灵的归属,同时,他希望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在土地上诚实劳动。“多产出一些让人吃着放心的食物,以善待我们的生命。”作者的返乡归田是其人生价值的一次升华,以前留下来坚守土地,是因着继承父亲对田地的守望,为了能继续父亲扎根土地的愿望,当他离开田地,感受过城市的喧哗与骚动后,作者彻底知道土地才是他能安心汲取养分的所在,他愿自己种一些能安全入口的食物,以善待生命,这就是一种人生境界的选择。也许未来会遇到更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明明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栖息的艰难,但作者毅然选择过田客的生活,去聆听大自然中万物的生长拔节之声。在《田客生活笔记》中,作者这样表达自己的心声,“我一直坚信,当人生达到一种境界,无论怎样的生活环境都可以让自己生活得充实。我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有一碗粥可以养活我,有一间房可以让我栖身,有一些植物可以与我为邻,诗意就与生活同在。”这种田园生活是作者的人生选择,也只有在这种与自然为伴的诗意生活里,人才有暇思考人生,从容不迫地面对生活。在车水马龙,喧闹繁忙的现代生活中,可以让人从容淡然的田园生活无疑是给思想一片驰骋的草原,给人生一块难得的净土。笔者认为,这就是大自然的恩典,这就是草木的恩典,从一棵草中你可以听到令人动容的故事。

《草木和恩典》一方面把植物与人性、人生联系起来,拓宽了散文的路径,另一方面它的艺术特色也给读者吹来一阵清风。

首先,《草木和恩典》的语言干净、含蓄而又蕴含着诗意,简洁的句子往往意味深长,耐人寻味。例如,“失却了人间烟火味道的村庄,只适合于怀念。”还如“一声长叹,穿透浓密的夜色,在山梁上萦绕,似呻吟一般疼痛,似哭泣一般凄切,似苦音慢板一般忧愁,将夜色里洞开的窑门塞满。”这样的句子极易于让读者想象驰骋和思绪飘扬。

第二,方言口语的应用使作品朴实而又接地气,“常听父亲和别人扯一些我找媳妇不用愁的磨。”“明知道框子有问题还拿出去卖,就是日弄人,”诸如这样的句子给作品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使作品具备生活气息。

第三,刘汉斌的散文具有诗歌特质,他的一篇短文往往就可以构成一幅图景,而且图景的画面非常饱满,有声有色,有情景有意义。刘汉斌的散文是诗化的散文,散文中弥漫的诗意使他作品的生活气息更加浓厚,在《草木和恩典》的第三辑中,作者写他回乡之后的生活,每一篇文章中都有诗意的生活场景和对这些场景的诗意描写。

张蕾:心存诚敬的生命颂歌

一、一草一木总关情

冯友兰在《新世训》(又名《生活方法新论》)的《存诚敬》一篇中论述了“诚敬”二字的内涵。在《存诚敬》一篇中,冯友兰继承了宋明道学家推崇的“诚论”,但与“旧论”又有所不同,认为诚敬两个字的内涵,“可以从两方面说,就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就又一方面说,诚敬是一种超凡入圣的途径。”就其中作为一种立身处世的方法,先生进一步阐释。“诚,即是真,所谓真诚是也。”百看不厌的文艺作品,之所以百看不厌,是因为其中有作者的“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所以无论读多少遍,每次读到都觉得是新的。“有真至精神是诚,常提起精神是敬。”读《草木和恩典》,可以感受到作者刘汉斌对大自然的诚敬之心。

首先,作家刘汉斌有一颗真诚之心,对草木怀有真诚的情感。情是诚敬重要的表现形式,《草木和恩典》中流露出的真诚主要通过真情表达出来。他不偏爱某一类庄稼,对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每一株小草都悉心观察,热情歌颂,任何一株被常人忽视的小草都能成为他笔下书写的对象。因为他对植物的爱是发自肺腑的真诚。唯有一颗真诚的心,才能发现每一株草木不同寻常的外在价值和内在品质;唯有真诚,才能不惜笔墨地为每一株草木写下赞美的诗。对草木,对故乡,对土地,刘汉斌都饱含真情。他不厌弃凋敝的山村、荒芜的农田,哪怕是一块不养庄稼的盐碱地。亦不毫无节制地去赞美、去歌颂,他的情感是朴素的真诚,不虚假,不做作。正因其真诚,才格外触动人心。因为真诚,当我读作者抒情诗一般的散文时才会每每感动于他书写植物的字里行间,不禁让人回到过去,回望故乡,回想童年。

在他笔下,植物是可爱的、灵动的、顽强的、奉献的,如《一片盐碱地》,面对一片被专家断言不适宜农作物生长的盐碱地,“我”固执地种下油葵种子,艰辛的劳作,苦苦等待着油葵出苗。油葵出苗的描写:“播种后的第八天,霜白色的土地里,密密麻麻地突起了小巧的土包,土包顶端开裂的缝隙里,透出油葵憨厚而茁壮的两片叶子,嫩黄色的芽小心翼翼地从缝隙里伸出来,一支烟的工夫,霜白色的地面上就像是被谁盖上了一层淡绿色的薄纱。”憨态可掬的油葵苗在作者的精心守护下出苗,字里行间透出对抚育庄稼的真挚情感,是世间其他情感不能比的。作者热衷于土地和土地上生出的庄稼,如实地陈述着这片土地在生活中给予他的恩情和无奈。

在水泥丛林长大的人,见惯了雕琢有形、姹紫妖娆的名贵植物,很少有人会在意一棵杂乱生长的小草,一株不知名的素淡的小野花,自然无从谈起对它们的朴素的真情。刘汉斌,土生土长在群山环绕、百草丛生的西海固,在南湾的草木陪伴下成长。他是农民的儿子,熟悉山中的一草一木,他又是情感饱满、善于发现美的艺术家,这两种身份的诗意融合使他比一般人对草木有更深厚、淳朴真挚的感情。读《草木和恩典》,我们在句读之间能感受到作者笔端带着感情,一种日久生情的难舍。以他最真诚的笔,回报着曾经养育、陪伴他无数日子的草木。“无论我走得多远,我的根,却依然扎在那片土地上,离开的时间久了,我总想回去看看,或者是带着我微不足道的报答,反哺我出生的那片土地。”急于逃离农村的人,心里想的是再也不回那个地方;唯有对农村、对自然怀有真挚情感的人,无论身在何处心里都装着思念,回到那个地方。

二、敬畏生命

“万物有灵”是人类先民的普遍信仰,先民认为,不仅人有灵魂,日月山河,树木花鸟等无不具有灵魂。这一生命观念一直留存在人们的意识中,形成一种无意识的心理积淀,影响着世世代代的农民,形成了各民族对自然万物的敬畏和崇拜。

在刘汉斌笔下,草木不是无生命的东西,它们是鲜活的,一草一木都有着奇异的灵性。面对孕育生灵的土地,作者从来不会轻言创造,把“轻易说出我们的创造”当做一件极为无耻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依靠土地为生,无论是在自己还是租来的土地上劳作,我所得到的都是土地通过植物给予我的。”“内心的感恩,来自于对生命的敬畏,一棵草,在我心中的分量就是整个森林。”从一粒种子到一株弱不禁风的小草、一棵参天大树,他都不厌其烦地精心讲述和歌颂着。他从不以为一棵小草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生命。“面对生命,它再弱小,都是强大的。”“对一棵小草的敬畏,就是对生命的敬畏。就是对人的敬畏。草的强大,正如它们的弱不禁风,而人的脆弱却恰巧来自于内心的不可一世。”(《西海固:五行缺水的厚土·草木恩情》)人的真正强大,不在于可以无视甚至任意践踏柔弱的小草,而在于无论面对多么弱小的生命,都心怀敬畏之心。

因为内心秉承的这份诚敬之心,他默默守护着面临毁灭的乡土世界,甘做田埂上最后的守望者。《田埂上的守望者》是这本散文集里文笔极富有诗意和笔力的一篇。作者深情述说着父亲面对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混凝土侵蚀土地的忧心,捍卫土地的执着信念。《叫魂》记录了一场灾难性的连绵阴雨造成近三亿株向日葵的绝收,农民们为寻找一颗饱满的葵花籽争相叫喊着,让作者想到乡间“叫魂”这一温情的民俗,这从一面也反映出农业社会的脆弱。

田间粗重的农活粗糙了作者的皮肤,却细腻了作者的内心。每到春天,作者无意关注庄稼以外的大事,只“关心与我命运纠结在一起的庄稼的命运”。作者以平凡却极富耐心的事:放生。“用我的粗重的双手扳开坚硬的坂层,让一枚枚因受迫而蜷曲的芽获得重生。”“放生就是让被压迫、受抑制的生命从蜷曲中解脱出来,舒展地活着。”小小的放苗工作,在作者看来是其“卑微的生活中所做的最伟大的事情”。作者的大悲伤全在那一枚枚萌发的芽上,会为疏忽了放生一枚萌发的芽而悲伤自责,会为放生一枚萌发的芽而内心充满力量。“在我的农耕生活里,放生,无处不在。放生,不是一种形式,而是发自内心的对孱弱生命的敬畏与怜悯。”(《轮回的路》)作者喜欢并享受着这些细碎而又繁琐的劳作,仔细选种、精工细作、俯首放苗……因为诚敬,作者愿意守着土地,背顶烈日,为一枚枚萌发的芽放生,如抚爱幼子般,抚摸着幼嫩、茁壮的青苗,并愿以放生为其一生的事业。“它们活得舒展了,我的生活也就舒畅了。”唯有每一株庄稼都能活得舒展,作者的内心才能坦然。“我的双手显然是专门为放生而生的”,正因为有诚敬之心,才会为一株植物活得不舒展而心怀愧疚。善待植物就是善待生命。正如阿尔贝特·施韦泽在《敬畏生命》的演讲中所说:“善是保持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则。”

“我曾用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去聆听胡麻幼芽破土的声音。”作者聆听生命,大地就像母亲。荞麦、地软、甘草、菟丝子、飞燕草、黄芪、鸡冠草、香草、苦菜……作者不惜笔墨地书写赞美这些“贴着地面”的北方生灵;还有老榆树、旱柳、杏树、柠条、山桃、沙柳、槐树、花椒……这些“树根上的舞者”,为种族的繁衍生息而鞠躬尽瘁的植物,在作者的诗意之笔下都成了艺术的化身。“每一个生命,无论是自生还是寄生,无论是强大还是柔弱,他们都理应得到平等的尊重。”即便面对寄生的菟丝子,也怀着诚敬的态度。在《北方植物》一篇,“它们踩着青春的舞步,唱着生命的颂歌,虽然没有多少属于胡麻的音符飘进我的耳朵,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觉了胡麻早青苗期颂唱生命的旋律。我终于明白,它们根本不需要将歌声传给人类,更不需要让更多的人去感知属于胡麻的生命旋律,它们在歌唱自己,在歌颂生命本身。”这一段生动而诗意的文字,满含着作者对植物、对生命的诚敬之情。

因为心怀诚敬,他没有被庸常的生活消磨掉内心的诗情,没有被物化的世界囚禁纯净,没有被冷漠的世俗腐蚀内心的柔软。刘汉斌抵挡住了世俗的纷扰,潜心于土地和土地上的植物,视植物为骨肉至亲,与植物诗意地栖居。因为诚敬,他笔触温情醉人、文字纯净如玉,写下一篇篇朴素的生命颂。秉承着这份对植物、对文字的诚敬之心,未来的文学之路,刘汉斌会走得更远。

樊佳:坚守自我与乡土 追求诗意的写作

地域性写作一直是文学创作中与众不同的存在。在关于宁夏文学本土化的散文创作方面,西海固作家刘汉斌先生发出了较为密集的声音。刘汉斌先生以自己土生土长的西吉乡村生活为背景,以乡情为依托,以故乡贫瘠的土地、纯朴的农民和西北植物为描写对象,创作了品格独特的植物散文集《草木和恩典》。在诗意的写作中,表达了作者对土地、生命、植物与自然深深的眷恋。

在《草木和恩典》中,作者对西北植物的描述,从一粒种子开始,将每一种普通的庄稼,都进行了生动地描写,将植物赋于人生的内涵,由植物想到人和事,由人和事来叙说这块土地上的生活。作者充满了对草木的恩情和对生命、人生的敬畏,一棵草的分量在作者心中便是整个森林,“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吃人只一口”的无私精神才能培养出这样无私虔诚的农民,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像种子那样,深深地扎入土地中,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生生不息。也是这样的坚定的信仰,使他们的内心世界、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变得单纯,即使是在艰苦的生存环境的逼迫下,在农村天然的鱼塘里也没有捕鱼撒网的习惯,而是把它作为一种纯粹的娱乐,毫无商业气息。这样的自觉是作者对土地本能的回归、对中国传统农业的坚守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皈依。即使是拥有这样的坚守,再加之地理环境的封闭性以及农民自身性格中的保守和落后,并没有幸免他们逐渐向城市化的靠近。他们有祖祖辈辈农人总结的务农心得,随着农药、电这样的外来物的进入,人们开始尝试着开始接受新的事物。混凝土无时无刻在向乡村的每一寸土地逼近,贫瘠的土地不能再给农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院子空了,门锁多了。在人和物迈向现代化的双重变奏之下,农民的集体出走让乡村必然走向没落。庄院的衰败与荒芜已使乡民们忘却了回乡的路。怀中的灶台上的那块疙瘩焦土,是祖先传下的人间烟火,亲切而又幸福。但作者还是隐忍着自己内心深处无法守护故土的心痛,努力寻找自己心灵的归途。《草木和恩典》中,蕴含了作者对故土深厚的情谊和对城市化生活强烈排斥的双重情感,表达了作者对城市和农村两种生活方式的艰难思考与抉择,透露了一种被故土生活和现代化城市生活抽空后,一个客居城市的庄稼人内心的孤独、落寞、隐忍和不安定。

文学,源于心灵的诗意和美好。西海固,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干涩、炽烈、坚硬的名字,但在作者笔下却是诗意般的存在。作者对于乡村生活的书写中,农民落后、保守、自私的性格,被作者平实、诗意的书写所冲淡,更多的感受到的是他们纯朴和善良的本性。重男轻女本是封建主义思想的残余,但作者却解释为他们为延续香火,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个固执的心结,要解开它,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这样真诚的诉说让我们觉得没必要再苛责他们的保守和落后,应怀有理解和同情的态度。作者在书中还大量描写了乡村的生活场景,充满了恬静。“村庄里的山不高,却无比憨实。陡峭的地方自在高处,任凭树木和野草自由繁衍生息。聚人气的地方,草木也生长得旺盛和茂密,草旺树密了也聚飞禽走兽,蛾虫菌病。”“村庄里没有空闲的土地,缓坡上、平缓处的土地都是北湾人的口粮田。”“高处的树和低处的草和睦相处。”“山鼠和小动物们在林地里穿梭嬉戏,山雀儿在林间叽喳争鸣,农人们在田地里寻着季节里的活,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这个被专家断言不能居住,不能产粮食的地方,却一直烟火鼎盛,孕育了无数的生命。这块土地,在作者的眼里并不是一无是处,这样的诗意和美好是弥足珍贵,值得作者去坚持和守护。

《草木和恩典》给人以亲切的感觉,正是在于他书写的真实和抒情的自然,可以看出来,作者对于日常乡土生活所怀有的温情与敬意,渴望从深沉的土地中寻求一份心灵的宁静以及对心中那片净土的留恋,表现出浓厚的乡土情结。用艾青的诗概括就是“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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