牦牛生涯
2016-04-28那萨
那萨
昨夜的雨肆无忌惮,雷声吵得一宿未眠,启明星在破晓的催促下忽隐忽现,看得我眼睛犯困。老阿妈念经的声音在清晨的曙光里越来越清晰,藏獒森格也警觉性地抬起头有呼应般地叫了两声,然后把如同狮子般的头懒洋洋地靠在那双粗壮的前腿上。老阿妈提着奶桶蹲在能够提供奶汁的母牛身下,还不时地赞扬:神牛、宝牛、恩赐的奶牛。母牛们也心花怒放地把储存一夜的奶汁奉献给老阿妈。
我们都抖抖身上的雨滴,幸亏皮厚毛多,体温总能维持在正常里。想像着被雨水冲洗过的花草,胃部迫不及待的发出欢快的咕噜咕噜的节奏,小扎西和藏獒森格跟着老阿爸把我们赶到山上,又是一个崭新的一天,呼吸着清新的花草味,阳光猛烈地照在身上,淋湿一夜的皮毛被一点一点晒干,身上和地上都腾起一层层雾气,云里雾里的感觉原来是轻飘飘的,但这种感觉又有点不安,不过偶尔听到森格警惕的叫声,犹如一支安魂曲及时安抚了我焦虑的心,气松困意就席卷而来,小扎西的牧歌声又变成一支催眠曲,也应该催眠了躲在暗处的熊或狼吧。
悠然地在暖暖的草地上打盹,突然被森格疯狂的叫声魂都飞离身体几秒种,骚动不安的牛群在老阿爸吁吁的安抚下稍稍平静,森格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小扎西不安的叫声勾去了我的眼球,我看到一头下半身血淋淋的小牛犊躺在草地上,小牛犊的母亲在身边舔着它的头和身体,慢慢地小牛犊没了呼吸,小扎西跪在它身边抚摸小牛犊的头,不停地在念“嗡吗呢呗咪哄”,这是我听过最多的念咒,每当听到这个念咒我总会不自觉地有几许倾听欲望,这是种很神奇的仪式。
太阳缓缓地从西边的山头落下,森格满嘴的血迹左一拐右一瘸地回来了,小牛犊的身躯也只剩下一些骨架,秃鹫的眼睛比老阿爸手里的望远镜更能看的远,平时我们怎么望眼欲穿都看不到任何秃鹫,可是地上只要有死物它们就成群结队地扑下来,一瞬间就吃得干干的,只剩下干净的骨头,如同山涧的清洗剂。每次近距离看到这些秃鹫,我都有飞翔的欲望,但是我的四肢却坚定地立在地上。我要让小扎西在我背上有飞翔的感觉,我想双脚只要离开地面就会有飞的感觉。小扎西总说在我的背上摇摇晃晃的像摇篮,他就这样在我的背上渐渐成长,常常我也会因为这样有一些自以为是。
夜幕降临之前我们都回到了家,老阿爸处理森格的伤口,原来它今天跟两只狼进行了一场搏斗,对于侵略领地的异类它一直是最勇猛的斗士,敌方伤势一定更惨重。
森格偶尔也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每当家里来客人,它都会做出只要绳子松开就会把客人撕碎的架势。每次我都会想它只要把绳子拉断,就会把面前陌生的一切都会摧毁。可是有一次它挣脱了绳子,客人吓得愣在那儿,我们都紧张地预期一场血淋淋的撕伤时,它却在绳子能够着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并没有冲上去,老阿爸赶紧跑过来拉起绳子,它又摇着尾巴把老阿爸的手左舔舔右闻闻,乖乖跟着他被拴回去了。
每当人称赞它的腿子可以跟牛相比,头可以跟狮子相媲美时,我都有些不以为然,我的腿明明比它的长而又粗啊,我的头因为没有长角而小扎西最喜欢触摸我,每当迁徙的时候我背的东西最多,每当播种和收割季节田里最卖力的是我。再说它死了就只是个无用的死尸,哪像我呀,我的毛皮可以做成绳子或袋子,在迁徙的时候用得到;或可以做老阿爸他们的靴底,在跋涉山水时用得到;或可以卖给外乡人,然后给小扎西买喜欢的糖果,我的肉身与内脏都可以供主人家食用。即便胃里的最后垃圾也是取暖最实际的燃料,而且我的头骨放在任何角落不仅可以避邪还可以是最有个性的装饰,虽然我的头上缺了两只弯曲的角。
虽然话这么说,其实我很喜欢森格,有它在我们也少很多麻烦,有它在周围再黑的夜也不那么担惊受怕,其实它是个好伙伴,我们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一起。我们都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样子,小扎西的阿爸阿妈也成了我们的父母,每当迁徙到一个地方,看到他们为我们准备牛棚和狗窝而忙碌的身影,落脚的安全感油然而生,一个新家又在他们的双手里诞生的温暖,连春天的阳光也比不过。
几场春雨洗漱了我们的皮毛,牛羊群沐浴在暖暖的、嫩绿的山涧,一道彩虹弯跨在远处的黑帐篷上方。花草与泥土的混合味令全身都麻酥酥的,犹如轻柔抚摸情人的感觉,那种感觉虽然已经久远,自从我被阉割成温顺的坐骑牦牛,我被剥夺了那份美妙的享受。
我还梦在春的气息里,后背冷冷的风却把我带进了冬天,我们的草原上只有这两个季节,犹如天和地、父亲和母亲,一个强悍、严峻、宽广,一个温柔、慈悲、博大。大雪不期而遇覆盖了整个牧场,更糟的是它还接连几天几夜,如同饿疯的野狼,严酷而残忍。老阿爸和老阿妈的愁容也没有引来慈悲的太阳,储存的饲料也所剩不多,我设法用前脚刨开地面,只要大地肯露出它原有的面容,我们就有生的希望。可是我的腿悬空在希望之外,死亡之手冷酷地在我们周围盘旋。我继续嚼着胃里最后的备粮,祈祷神圣的太阳狂晒我的脊梁与四腿,祈祷给我晒出一片黑黑的土地。刺眼的白色吸干了我的肠胃,也冷却了我的血液。
天终于晴了,一片片黑点静默在雪地上,成群的秃鹫如同参加宴会的小姐,托着张扬的期待和饱满的兴奋。乌鸦在它们的周围犹如将军的士兵,静静等待残羹剩饭。老阿妈的哭泣声使老阿爸缩曲的背影显得更加渺小,家里大部分的家畜被这一次雪灾给夺走了。阳光渐渐地把几天几夜被大雪蹂躏的大地晒了出来,也晒出了一具具骨骸,也显现出了主人家的窘迫。这个冬天比以往更漫长,老阿爸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只是每当看到老阿妈慢慢凸起的肚子,他的脸上才出现了笑意,每当这时我也有莫名的快乐。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老阿妈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夕阳在山尖摇曳着如土灶里燃烧的火焰,缓缓下山的光影,引来了傍晚牧场的沸腾,牛羊声、森格的叫声、小扎西的歌声、老阿爸的吁吁声、老阿妈的挤奶声,声声入耳奏出一曲动听的乐声。突然老阿妈停住了挤奶的手,双手捧着肚子在喊痛,老阿爸跑过去把她扶进了帐房,小扎西跑向临近的牧户,领来了一位老奶奶,时间在小扎西紧张的踱步里慢慢消失,老奶奶始终没有出来,而老阿爸神色慌张地跑出来骑着马向远处奔去。过不久老阿爸请来了老喇嘛走进了帐篷,我听到袅袅的诵经声,老喇嘛出来时我就听到了婴儿哭泣的声音,接着又是叫唤声和小扎西的哭泣声,老喇嘛回到帐篷,老阿爸急匆匆地走了。时间如同卡在这里,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等待一丝消息。老阿爸领来了几个壮汉,过不久他们用担架把老阿妈抬走了,我背着小扎西和口粮也跟了去,老阿妈一直在昏迷中,抬到三十公里外的村子里,村医说失血过度,身体太虚弱。村里的人都来献血,但村医没有验血的设备。老阿妈的气息越来越弱,小扎西在我背上抽泣着,寺院里来了好多和尚跟着老喇嘛,把人群散开,院子里做了煨桑台,柏树、糌粑、各种香料烧出了浓浓烟雾,屋里点满了酥油灯,诵经声和敲锣打鼓声在给我传送一个讯息,我几乎就绝望了,他们在给老阿妈做最后的送别。老阿爸在墙角里握紧拳头捶打自己的头,我呆呆地看着、等着、也祈祷着。祈祷是老阿妈每天清晨不变的仪式,时间久了我也有一些潜移默化。
启明星准时出现在天空,天蒙蒙亮了起来,一个夜晚酿出了什么样的结果。我听不到诵经声,煨桑台上的烟也稀稀疏疏的,我后背上的小扎西也不见了,我望着房门,我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抚平我的忐忑,我久久站立在那儿。
终于老阿爸给我端来了一盆水,一些草料,小扎西乐呵呵地出来往墙角里撒尿,老阿妈挣脱了死亡的影子,她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后来我听老阿妈讲,那天她好像做了一个梦,她走在满地鲜花的路上,但每当听到小扎西的哭声,心就会揪一下,想要往回走,往小扎西哭声的地方,可是她的身体轻的像羽毛,没有办法自己控制。后来有一层烟雾蒙住了去路,一道光线切开了一条缝隙,随后听到好多声音,接着就醒来了。小扎西多了个妹妹叫梅朵,因为她出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更是老阿妈在开满鲜花的梦里活过来,所以希望她像花一样美丽、纯洁。可是小扎西并不怎么理她,说因为她差点没了母亲。他还是喜欢爬到我的背上,给我驱虫挠痒,这也是我最享受的事。
日子在我的背上渐渐轮回,小扎西的身体是我测量岁月的砝码,他的身手也越来越敏捷,体重也比以前重了好多。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把我牵到众多牦牛聚集的地方。小扎西把我装扮得像个待嫁的姑娘,五彩的哈达装饰着我的头颅,真因为它缺了两只平时看似漂亮的角,此刻我才有资格佩戴洁白的哈达参加比赛,想想我都忍不住偷乐。
清晨小扎西把我带到老喇嘛处,老喇嘛为我和小扎西诵经、祈福灌顶,我突然感觉有了一股很强的力量,充满了奔跑的欲望。接着我们和其他比赛的人群和牦牛们,顺着烟雾缭绕的煨桑台转完三圈,终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比赛开始了。小扎西骑到我的背上,摸摸我的头给我打气,我向着前方拼命跑,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和小扎西急切的加油声犹如粗粗的鞭子,我加快步伐,我怕我落在后头,落在后头就有被牧人鞭子抽打的危险。今天我要跑在前头,因为我知道今天前头没有饿狼,小扎西在我背上的安全感使我加足了劲。隐约我看到好多人、好多的哈达、好多的欢呼,我嗅到自己口腔里的一股血的味道,我努力睁大眼睛,我知道只要我闭上眼睛世界就变黑了,世界变黑就到不了我和小扎西耀眼的终点。终于听到小扎西吁吁的声音,拍拍我早已湿透的后背,一阵清风犹如动听的牧歌,轻轻抚摸我膨胀的血管,沸腾的血液在血管里放慢了节奏,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所有的人都相拥而来,洁白的哈达犹如雪浪般覆盖了我的身体,小扎西被人群欢呼着抛到空中又落下,抛起来又落下,欢呼声盖过了整个草原,等他晕乎乎地从人浪上下来时,满脸挂着乐呵呵的笑容,我也陶醉了。
我和小扎西把两块砖茶、两袋糌粑、二十斤酥油,还有一摞哈达带回家,老阿爸和老阿妈抱着梅朵,还有附近的邻居早在门口等候。这天晚上邻里的人都来到家里,燃起篝火跳起了锅庄舞,老阿爸端起了青稞酒,敬给所有来宾,渐渐摇晃的身子在摇曳的火焰下显得更加融洽,还不时地对唱两句拉耶(情歌),我静静地看着、乐着。天渐渐晚了,老阿妈劝老阿爸休息,他还在对着夜空唱牧歌,邻里的人也都准备回家,老阿妈把今天我和小扎西赢来的东西都平均分给了他们。
早上老阿爸跟着几个邻里的男人骑马走了,小扎西已经可以一个人把我们赶到山里,还有藏獒森格,虽然它已经不年轻了,更多的时间都在打盹,但它还是像个忠诚的将军,关键时刻总是冲在前头。小扎西自从牦牛比赛得了第一,就成了别人眼中的英雄,姑娘们看他的眼神也都变了,而我就是他最耀眼的装饰,也更像是他的影子。
天快黑的时候,老阿爸带回来一只受伤的小鹿,是从猎人的铁卡子上救下来的,奄奄一息的小鹿没有了生机,只是呆呆地望着周围。老阿妈用几块木板和布条绑住了受伤的小腿,每天都用梅朵的奶瓶给它喂刚挤下来的牛奶,渐渐的小鹿可以站起来走路,还不时地欺负刚会走路的梅朵。
阳光懒懒地照在草地上,白云像稀落的羊群在蔚蓝的天空中悠闲地漫步。梅朵一个人在帐篷外玩,今天森格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鹿走过来用头把梅朵撞翻在地,梅朵的哭声引来了老阿妈,老阿妈训了小鹿几句,它又乖乖地去舔老阿妈的手,头贴在老阿妈的藏袍上,好像受委屈的是它。
能制服小鹿的只有森格,每次梅朵一哭,森格会跑到跟前用咆哮的声音把小鹿轰走,然后就趴在梅朵的周围,如同保卫公主的士兵,不让小鹿靠近。
日子慢慢地过去,梅朵也会跑了,小鹿也长大了,森格在它忠实的岗位上老死了,小扎西抱着森格的尸体哭了一早上,最后把它埋在附近的山沟里。小扎西亲手为它刻了嘛呢石放到它小小的墓上。从此夜变得格外安静,静得心底没有着落,静的感觉空空荡荡,但梦里总能听到森格的叫声,梦一醒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老阿爸把家里好多牛卖给了附近的牧户,小扎西请来了老喇嘛,给我和已成长的小鹿做了灌顶仪式,小扎西在我们的耳朵上戳了一个洞戴给了彩色的护身符,这也象征着我们以后就是放生的动物,谁也没有剥夺我们生命的权力。梅朵把挂在她细辫上的一个小铃铛取下来,用红绳挂在小鹿的脖子上,说以后在山上遇到就可以认出它,全家人依依不舍地把我们放回了山林。我和小鹿相伴在山头,呼吸没有其他伙伴的空气,自由感如暖春的清风梳理着我的毛发,只是夕阳下山的那一刻,一种不安和焦急侵袭着全身,我匆匆下山,小鹿也紧跟着我一起回到了家。第二天早上小扎西把我们牵到更远的山头,告诉我们不能再回家,摸摸我们的头就下了山。我和小鹿相伴在山头过了第一个晚上,黑漆漆的夜笼罩着周围,山涧辗转的呼啸声快要撕裂我的神经,一夜难眠熬到了破晓,我们起身去寻找其他同伴,小鹿在另一山头遇到了它的一群同类跟着走了,我也很快找到了一群野外的牦牛,我跟着它们翻山越岭来回觅食、嬉耍、奔跑,渐渐适应了野外的夜,也渐渐淡忘了小扎西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