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龙世辉
2016-04-27陈早春
陈早春
1965年2月17日,我来到了北京朝内大街166号三楼现代文学编辑部小说南组报到。这间办公室,四面围堵着办公桌,加上我共九人。领导将我一一向八位在座的编辑介绍。我的办公桌安在龙世辉的背后,他转回头问我:“听说你是湖南隆回人,我是武冈人,邱县,小同乡!”于是我与他见面就熟了。临到工间休息时,他圆盯着双眼问我:“看你这模样,肯定是出身书香门第,家庭成分呢?”我如实告诉他时,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劈头一句:“不要瞎说!谁信!我出身地主,与你这个出身贫农的一比,就没人相信你的话!”他五短身材,钉头斧脑,的确像个苦力。我与他的第一次接触,就感到他很豪爽,在有点近乎失礼的言语中,透露出他的坦诚。
他对我这个小老乡,似乎特别关爱和照顾。南方人到北方过冬,第一难关是烧煤取暖。我第一次搬往朝内平房时,取暖的烧煤炉子,是他自带工具来安装的。每天下班后,都要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引火、添煤,如何捅炉灰,如何防止煤气中毒。后来我搬往红星胡同,还时不时地要来检查。“文革”中的1968年冬,他被审查了,不便来关照我了,我又没得他的真传(由于以前有依赖思想),一次煤气中毒,差点送了命。可见他以前那样关照此事,是真为我的生命担忧。
他曾以长者的口吻告诫我:“干编辑这行,能人不愿干,非能人又干不好。你不要自以为是研究生,读了不少书就自信。干编辑要真功夫,光从书本中是学不来的。告诉你吧,干编辑一要过审稿关,起码要五年;二要过加工关,至少得要三年。”可是当编辑部第一副主任当众宣布我已过了审稿关时,他又改口说:“审稿这一关容易过,最难闯关的是加工!你不要翘尾巴!”
我没有翘尾巴,为了学好编辑这一行,我从总编室借来了现代文学编辑部的所有书稿档案,利用所有业余时间,去拜读老编辑加工过的稿件和校样。遍读他们经手的书稿档案时,给我印象特深的是三位前辈:一是小说南组的龙世辉,一是小说北组的王笠耘,一是诗歌散文组的张奇(其时张已患肝癌,不怎么上班,不久即去世了)。他们经手的书稿档案,我看过不止一次,是我的重点学习教材。
也许是编辑部领导为了锻炼我,来社不到半年,领导就将老编辑已在加工的三部书稿转交我责编。但这三部稿子都被我一一枪毙了,有一部是判缓刑,寄给作者去修改。从此以后,龙世辉再未与我谈业务上的事。
唯一的一次例外是,1965年初秋,在讨论一部献礼书稿的编辑会上,我对这部被领导看重的书稿唱了反调,说它不成型,只是一捆草,难以加工成书。我正在说自己的看法时,龙世辉就不断暗暗地捅我。会后他批评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讲话也不看场合!”
豪爽如他者,有时也有点小世故。这可能与他的一些不甚公平的遭遇有关。
他曾经向我说过,他来出版社后,也曾大红大紫过,当过团支部书记。第二任社长巴人(王任叔)重用年轻编辑,他是其中之一。但他在处理一部来稿时,曾将吃娘奶的力用上了,却费力不讨好,作为不尊重作家的坏典型挨了批判。他不肯说是哪位作者的书稿。在我不断的追问下,一见周围没人,才凑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是《林海雪原》。该书原稿写在碎纸片上,稿面零乱得不知如何下手。当时就像新媳妇第一次下厨房,在锅碗盆勺、油盐酱醋、珍肴时蔬面前,乱了分寸。但作品生活气息浓郁,人物也刻画得不错,用这些原材料,是可以做出一桌珍馐佳肴来的。领导嘱他为作者改写几章,让作者参照着改写下去。他遵命为作者改写了几章,作者也很满意,并口头授权,以后凡编辑加工过的稿子,不必处处交作者定夺。这书稿经他细心打磨后,一出版就引起了轰动,作者也成大名人了。可是当作品增订再版时,由于当时找不到作者,就擅自将书中描写女护士的一段删掉。书出来后,作者大为不满,将他的擅权告发了。领导以此为由头,在编辑部搞了一次小整风,叫编辑们应如何尊重作者。
类似的情况还出现过一次。这一次龙世辉没有跟我说过,是东一耳朵、西一耳朵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其时成立了作家出版社,划归作协主管,严文井任社长,楼适夷任总编辑,他在经手欧阳山的《三家巷》长篇系列时,很不看好继之而来的《苦斗》,提了很尖锐的意见。他已有不尊重作者的前科,作为惯犯被作协党组抓住了,在整个出版行业开展了一次大整风。《三家巷》《苦斗》,我在当学生时就看过,对《苦斗》实在不敢恭维,于是我将龙世辉暗暗地引为同调。
也许是龙世辉有过这两次挨整的记录,他在编辑组内总是挨批。当时编辑组每礼拜六下午要开生活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一个做检查和挨批的总是龙世辉。而每次折腾的总是一件事,即他上班时总是打不起精神,午休后还时不时地打哈欠。另外一件事是他有狐臭,领导教训他,要他勤洗澡。开始几次,我见怪不怪。但老是在演这场戏,我憋不住就向领导提意见了。我说,生活会怎么老是敲打龙世辉,他已成了和尚手下的木鱼了。凡人都有自尊,点拨一下就行了。而且人都有犯困的时候,特别是在看那些枯燥无味的来稿时。我也犯困过,差点睡过去了……领导倒没因此批评我包庇坏人,也许觉得我是刚来编辑部的年轻人,“童言无忌”吧。
龙世辉不怕上级领导,如韦君宜、许觉民等,但对他的顶头上司组长和部室主任(王仰晨、欧阳柏除外,他与欧阳柏还经常开开玩笑,彼此在一起吹吹牛。他们是如何吹牛的,将在下面说到。)却总像耗子见到猫一样。我曾有过两次犯上作乱,他严厉地批评过我,为我捏一把汗。一次是组长在班上逐个检查工作时,我冲着组长从座位上扬长而起质问她道:“审稿是否有定额?我昨日处理过三个中篇,有三十来万字,而且每部都写了审读意见,同时写了退稿信。这些我都交给你了,你是知道的,怎么还来问我!”一次是夏天过周日,全社员工去通县的大白河游泳。在返回的卡车上,我们的组长和一位副主任在闲聊时,说到当时的来稿太多,看不过来,而社里每周又要抽人到社会上参加劳动,加强思想改造。其中一位副主任说,这类事就让新来的大学生去干吧。当时新来的大学生就我一人。我听后忍不住放了一炮:“思想改造,是所有知识分子的课业,新来的大学生不能为别人代劳!”这两次,龙世辉都说我太猖狂,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叫我等着挨整吧。
我没有挨过整,只是受过一些小刁难,可是他在“文革”中却又挨整了。
是谁在整他了,至今也没弄明白,其时只要贴上“革命群众”的标签,一己也可以称“众”,就可以呼啦啦地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有署名“革命群众”者写大字报揭发他的问题,一是揭发他家庭出身不好的原罪(后来听说他父亲的问题是个冤案,被平反了);二是揭发他发表的某篇寓言,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在我小时候就听大人教导过我们“狼外婆”的故事,这“狼外婆”到底是谁 ,孩子们也从未去深究过,但她绝对不是隔壁的孙奶奶或李奶奶。寓言这玩意儿,跟“狼外婆”的故事相似,这是孩提时候就知道的浅显道理。谁要去深究,就会重演清代的“文字狱”,很普通的“清风无事乱翻书”一句即景诗,也会招来杀身之祸。“文革”中因文字获罪的比比皆是,龙世辉也难以幸免。揭发他的第三宗罪,大得吓人,说是他参与议论毛泽东与江青恋爱时期的浪漫故事,是反毛泽东和“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的罪大恶极分子,是现行反革命。这一大案的“主犯”是方殷。方殷是个诗人,难免有点浪漫谛克,他单相思地去追寻已去延安革命根据地的一位女性。一次,他去看了江青的演出,说毛泽东看这演出时感情投入得失态了,一直在流口水。方殷讲这故事,龙世辉只是个听众,有罪也轮不到龙世辉。
这是我当时的看法,我觉得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没有与他“划清界限”。但他自己却与群众隔离起来了。当时革委会也似乎没有为他设专案组,只是放在群众中审查。是如何审查他的,我未参与,就不得而知了。只知运动后期,他的“问题”被一风吹了。
龙世辉这个经常挨敲打的木鱼,也得顽强地活下去。所以他常以自吹来自娱自乐,从而获得了“龙大吹”的诨名。
他这个诨名广为流传。一次我碰上他的大儿子,问我见到过龙大吹吗,我以为他是问我龙大垂或龙大锤,我说这人不认识。他儿子一愣说:“是我爸,他不跟你在同一办公室吗。”我当时批评他儿子说:“你这样叫他的诨名,不太礼貌吧!”
我作为编辑新手,而且看过他经手的几乎全部书稿档案,觉得他的毛笔字写得好,对书稿把握得像名医把脉一样,其审稿意见总是高屋建瓴,要言不烦地指出书稿的得失,加工的手术刀操控得十分准确,总能就着作者的文风和思路,去锦上添花。他的寓言也写得不错。但所有这些,他从未吹过,即使要他吹,他也会改变话题。好汉不话当年勇。
他好吹的主题,不外乎他的孔武有力,高超球技。他的乒乓球打得也可以,工间时常在过道的球桌上表演过。但他不吹乒乓球的竞技,却好吹别人没见过的排球,他说他扣球时能将对手扣趴。至于他年轻时的孔武有力,人家认为他在吹牛,我倒觉得他小时候可能学过武术。我与他的老家临近湘西,土匪多,家家为了防身,都有学武的习惯。可是他没参加过武术比赛,不能眼见为实,所以认定他是在吹牛。
他在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时,我却躬逢过他与欧阳柏的吹牛比赛。欧阳柏在解放前曾担任过武汉《大刚报》的主笔,来文学出版社后,曾担任过现代文学编辑部副主任,但不怎么管事,也可能是由于他没有革命经历,不便重用,所以也喜欢吹牛。他与龙世辉在吹牛的本事上,难分伯仲。
我曾经在一篇写干校的文章中,写到他俩的吹牛比赛,该文发表时,他俩尚健在,不便当着他们的面撒谎。为真实起见,我就在此照录。只是其中的“白面书生”是特指欧阳柏,非指龙世辉。
在这里,我们劳作一天之后,学会了如何打发空闲的时光,如何苟且偷安,如何苦中求乐。…… 我们特别喜欢两位吹牛专家。这两位吹牛专家从不吹他们擅长的本行,却偏偏好吹他们并不熟悉的农事和农活。一位吹牛专家吹他少年时如何会驾驭犟牛犁田耙田;另一位不甘示弱,吹他在某时某地将两只斗得红了眼的斗牛,硬是用双手和双膝将它们顶开,避免了斗牛场上一场你死我活的惨剧。……一位吹他童年时就如何会插秧,插得比木工打的黑线还要直,横看竖看都成线;另一位马上居高占上风:“这算得了什么,我还会两手同时并进地插秧呢,速度起码比老农要快两倍”——虽然他们都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否见过农民插秧都值得怀疑。类似的牛皮,他们津津乐道,我们也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愿干扫兴的事,去点出他们的破绽。
在我看来,龙世辉在出版社,虽然懂行的领导很看重他,凡有重点书稿,或疑难杂症的书稿,都会记起他,倚重他,但他在一般有光荣革命经历的基层领导心中,却不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时不时还得被敲敲打打,心中自有块垒,他的吹牛,是自娱自乐,借以消愁。
1984年,人文社被国家出版局确定作为编辑职务评定的试点单位。由于这里老资格的专家、学者太多,时任社长的韦君宜感到欠账太多,难以评审,所以她要求现任社领导都不参评。解放前后毕业的大学生也基本上不评编审的高位。但她觉得像王笠耘那样的著名编辑,如果不评编审,很难说得过去。我虽然不是评委,但在职称评定办公室工作,觉得有义务将自己的看法提供评委会考虑。为此,我横向比较拟了一份可考虑评为编审的名单:王笠耘、龙世辉、王仰晨、卢永福、杜维沫。其中既有从事当代,也有从事古典、外文的编辑。他们应该在同一档次上。我拟就的这份名单,评委会一一通过了,韦君宜并说我比她考虑得周到。所以龙世辉是人文社第一批编审,说得上是凤毛麟角。
可是在这之后没多久,他特意跑到我办公室来向我告别。我觉得其时社会风气在逐渐变好,他继续在出版社工作,当大有作为。劝他留下,他忿忿地说:我不屑于
韦君宜曾说过,龙世辉是出色的编辑,但做不了出色的领导。我也是这么看的,因为我们都来自湘楚蛮地,号称湖南骡子,加之他还有侗族的血统,比我更“蛮”。但人有所长,也有所短。有时短也有短的用处。我开始跻身领导岗位,就是上级看上我的短板。后来听说他在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任上,干得有声有色,为同事们所称道。
我与龙世辉先后从“五七干校”回来工作后,我们分处不同的部门,业务上很少交集,日常生活中也鲜有来往。八十年代初,他兴冲冲地告诉过我,他在湖南先后发现了莫应丰的《将军吟》和古华的《芙蓉镇》。惊叹道:湖南这块出过叶紫、丁玲、周立波、田汉等名家的地方,他在小说南组工作,一直瞪大眼睛寻觅湖南的作家,直到现在才发现两颗能照亮天空的星星。我以前的工作是白干了,不过,这两部书稿也存在不少问题,特别是《将军吟》,能否出版,就要看领导的魄力和担当了。最终这两部书稿都被他加工成读物,并获得了首届“茅盾文学奖”。
在我看来,龙世辉之所以是著名编辑家,一是靠他一双慧眼。他是伯乐,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二是他算个名医,通过望闻问切,就能判断出书稿的病灶所在,能对症治疗。三是一位名厨,即使不起眼的原材料,他也能加工成珍馐佳肴。凡书稿一进入编辑部这个加工车间,参与的人很多,有一审、二审、终审,每审还可能有多人参加。于是到书一成名,争功者在排着长队,其中很难分出谁是骥足,谁是骥尾。但可以肯定的是,龙世辉绝对不是附骥尾的苍蝇,他从未嗡嗡叫过,去争功过。我在这里为他表功,他在九泉之下,也许会翻白眼、翘胡子。他常说,我们没更高的本事,就只能替别人当帮佣。
上世纪刚进入九十年代,听说他已患肝癌,住入医院进行手术,当时正在做手术后的化疗。他大儿子熬好一钵鸡汤往医院送,我跟着他大儿子往医院去看他。一见到他,只见他形销骨立,头发都掉光了,与以前相比,判若两人。但他仍很乐观,说是过了化疗这一关,就没事了。他指着他儿子送去的鸡汤说,闻到它的味道就想吐,但为了增强体质,再不想吃的东西,也得硬往嘴里塞。为了活下去,他表现得很顽强,也很乐观,相信自己能闯过化疗这一关。他告诉我,头发掉了没事,以后还会长出来,这是医生说的,不会假。他还劝我戒烟,他说自己就是抽烟招来的祸,要我一定把烟戒掉,戒掉它也不难,不要信什么“戒烟糖”“戒烟茶”的鬼话,关键是意志,求生的意志,熬个几天就习惯了。
看来他有顽强的求生意志,并以此来劝活人、好人;但他到底没闯过死门关,当他六十五岁、正午太阳刚西斜的时候,就跌落西山了。
他逝世后,其妻谢素台给我打来电话,要求出版社为龙世辉出一本书。我满口答应,叫她将书稿直接寄当代文学编辑室。不久,书就出版了,谢素台又给我打来电话,反复申言“感谢”“感谢”!我觉得需要感谢的倒是龙世辉,是他,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出版社,经他的手,为人文社的当代文学建树了不少的名著碑林。
2015年5月25日
责任编辑 陈亮